雪满承平

　　入了冬，夜里的风渐渐带上了冰冷寒意，吹过春深楼的竹林小道，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客人已醉了酒，厉正凌招来两个侍者，将喝得东倒西歪的男子送进厢房。老板娘从楼下上来，见了他，笑着说：“厉公子真是好酒量。”

　　厉正凌喝得也不少，脑袋昏沉，太阳穴跳得厉害，好在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觉得这夜风闷热异常，忍不住抬手松了松西服的领口。他往桌上放了一些赏银，对老板娘笑了笑：“还请方老板照顾一下我这位客人。”

　　老板娘眉开眼笑，十分周到，“厉公子放心，明日客人醒了，我立刻联系您。”

　　厉正凌来春深楼不过是为了待客，既然客人已经歇下了，他也没有多待，很快就出了门，竹林里的凉风一吹，霎时连灵台都清明了许多。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信息，群里的几个朋友都在聊天，有个陌生的声音正在说话：“我说的是真的，不骗你们，她真是我姐姐。”

　　春深楼的竹苑朦胧幽静，那个姑娘的声音在这样的月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厉正凌捏了捏眉头，细细看着那人的名字，顿时一愣。

　　他强忍着头疼打了一行字：

　　[厉正凌]：怎么回事？

　　[张凯]：boss来了。

　　[雷思思]：凌哥你终于来了，我们这里来了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看见他出现了，连忙打招呼：

　　[贺延]：哇，大名鼎鼎的厉老板你好呀。

　　张凯怕他看不明白，就介绍说：“这是阿延的妹妹小婉，阿延有事不能参加明晚的聚会了，让她妹妹来说一声。”

　　厉正凌默不作声，点开[贺延]的个人主页，一切都如往常一样，连签名都不曾改变，写着朋友们最爱调侃的那句话：跟着厉老板吃肉啊。唯独头像却并非以前常用的那个“延”字，而是改成了一张相片。

　　相片极为模糊，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的女子有着锋利的美貌，手持一柄折扇抵于下颔，面色淡漠疏离，嘴角却是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一般。

　　厉正凌除了家里的生意以外，与张凯一起办了个名【HONEY LIVE】的直播平台，贺延是平台上教书法的签约主播，平台上比较热门的几个主播经常互相交流，颇为投契。

　　贺延的字集灵动飘逸与雄浑壮雅于一体，极为出彩，虽然从不露面，但声音动听，教学认真，在平台上很受喜欢。她也非常用心，每天定点一个时辰的直播，除了几个月前生病的那一次，几乎场场不落。

　　昨晚闲聊的时候她还在，那时大家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历代优秀的戏剧，一致首推前朝崇懿女皇年间香艳风流的作品《幕入台》。

　　张凯就笑了：“完蛋了厉老板听不懂了。”

　　“凌哥这么老学究，肯定不会看《幕入台》这种戏。”

　　厉正凌扶额长叹，没想到他古板的形象这么深入人心，只好解释道：“谁说我没看过，小时候还梦想可以像《暮入台》里演的那样，和佳人在楼台相会。”他虽然为人谨慎严肃，但少年时代也有过浪漫的绮梦。

　　不过贺延插了一句话：“我倒是喜欢《晏和三十六年》里唱的：江上女儿捣衣声，泊舟胜雪万户侯——少女在河边洗衣，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众人都发出了然的笑声，因为平时关系不错，当下就有朋友调侃她：“阿延，这是你自己的梦吧，以后不当主播了，嫁进侯门也不错。”

　　她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反驳，哪个女孩儿年少时没有过浪漫情怀，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倒是张凯点醒了大家：“咳咳......各位，我阅读理解满分——厉老板的父亲半年前封侯了。”

　　群里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热烈，大家都起开始起哄。

　　厉正凌看着屏幕上朋友们密密麻麻的呼唤，斟酌了很久，打算说点什么，却见贺延发来一行字：

　　[贺延]：有点事先走了，晚安。

　　众人以为她害羞了，哪里想到她就这么一去不回了。毕竟【HONEY LIVE】这两年名声在外，收益很好，张凯和厉正凌是花了大价钱留住她的。而且她直播风格幽默轻快，和平台里的其他主播相处得也极好，只要她在的时候，群里一定是热热闹闹的。

　　她常常调侃张凯虽然山水画技艺不错，但字太差，好作品提字就跌了价，差点被张凯追到洛阳郡暴打一顿，偏偏她还振振有词：“自古文人相轻啊张先生，你这水平也就孔庙前卖个艺了。”

　　她也喜欢称赞美好的人事物，和其他频道的女主播关系都非常好，说话时语气轻柔安静，犹如三月春风温暖和煦。

　　还有她常常说的一句话：“厉正凌带我们去吃好吃的啊。”

　　他每一次都答应。

　　然而请过那么多人，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今年春天他陪父亲在南洋考察，回程路上收到张凯的短信，说是朋友们准备在长安一聚，他不假思索，立刻改签去了长安。

　　贺延是长安人。

　　平日关系不错的朋友们都到齐了，唯独没有她，大家都催促着厉正凌打电话邀请她，他看着那一串号码，竟不知道该怎么按下去。

　　这么久以来，贺延和他们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大家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以外，只晓得她一个人在洛阳教书谋生，平日生活单一，甚少出门，除此之外对的她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厉正凌迟疑了片刻，“阿延估计有事吧。”

　　张凯见他犹豫了，拨开人群坐了过来，“厉正凌你这么婆婆妈妈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号码多少，我来帮你打......”

　　厉正凌苦笑着递上了手机。

　　“阿延昨天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个死骗子......平时胆大包天，一逢聚餐就怂如狗，这样不行，爸爸我得教她做人。”张凯当下就拨了电话，一边还对着唱歌的人喊道：“你们鬼哭狼嚎轻点啊，我们要和阿延打电话了。”说完还娇羞地望向了厉正凌，“某些人心里已经小鹿乱撞了。”

　　厉正凌哭笑不得，“撞个屁啊。”

　　贺延很快就接起了电话，笑呵呵的，“厉正凌你们碰面了吗？”

　　“我是你凯爸爸。”

　　“呵。”贺延嘲讽地一笑。

　　众人不管她是不是能听见，都是一阵乱叫：“延哥快来，厉老板要请你吃麻辣烫。”

　　贺延：“我麻辣烫过敏。”

　　“延弟弟，你可真是富贵病。”

　　“哦，穷如狗。”

　　“来嘛来嘛，所有人都到了，你每次都放我们鸽子这说不过去吧。”

　　贺延也挺不好意思的，“我在洛阳呢，来不了。”

　　“洛阳到长安才几个小时啊，你现在准备准备，赶紧去洛阳站。要是信不过，让厉老板来接你也成啊——别说就这三百公里，就是几千公里也没什么问题！”

　　张凯看向厉正凌，意有所指地扬了扬头，“厉大爷，你愿意的吧？”

　　厉正凌微微颔首，“手机给我。”

　　他接过电话认真地说：“延哥，我过来接你吧。”原来说出这句话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艰难，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了，握着手机觉得耳朵都有些发烫，既希望她答应，又有一丝焦躁的不安。

　　好在她并没有给他太多酝酿的时间，直接就回绝了：“不必了，我准备休息了。”

　　张凯不甘心地凑过来，试图挽留她：“洛阳到长安一点也不远，让凌哥开飞机来接你呀，虽然天黑了，但可以向宫里申请特批......”

　　她沉默了良久，“那样惊动太多人了。而且......厉正凌夜里开飞机也不安全。”

　　厉正凌挑了挑眉，疑惑地看向张凯，“我有跟你说过我学过飞行吗？”

　　张凯一脸无辜，“贺延告诉我的。”

　　贺延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厉老板你这鱼一样的记性怎么做生意，你说过在金雀国念书的时候考过飞行证书呀......”

　　他的心情也变得潮潮的。

　　长夜正浓，陌生的城市，纸醉金迷的歌馆，偶有几个提着夜灯的侍女，身姿纤细弱柳扶风，引着一掷千金的豪客往更深的院落走去，月色中千般花火璀璨如煌煌星河，晚风若有若无地缠在脸上，空气夹着些微烛火的味道。

　　皇城气象万千，只要抬头就能看见禁宫雩城中的榴花台巍峨耸立，直插云霄，彰显着一个王朝最恢宏的面貌。

　　那次聚会，贺延最终还是没有来，此后不少朋友到江陵找过厉正凌，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她。

　　他结识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神秘女子，却无处可寻。

　　......

　　贺延一走，她的直播课却还得继续，暂时又找不到什么出色的主播顶替，这时候贺延的妹妹小婉自告奋勇，说可以代上一阵。众人听了也不过一笑，书画频道的主播们虽然年轻，可也都写了十几二十年的字了，小婉听声音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姑娘，怎么教书。

　　谁知小婉即刻写了一幅五言联诗给张凯，笔力遒劲，意态潇洒，完全不像出自女孩儿之手。张凯大喜过望，连忙给厉正凌打电话，不禁感慨贺延家真是卧虎藏龙，就连小姑娘随便露一手就能把他震慑住，家里长辈一定更了不得，说不定还是当世名家云云。

　　厉正凌看着“明月犹相照”那几个字，隐隐觉得熟悉，起身找了找已故大师汪伯焘的旧作，果然有几分相似。

　　权宜之下只好带着小婉先混了几天直播间，那姑娘听说自己也能上播，十分兴奋，每晚都在当红主播的直播间学习，认真做笔记。等真的上手了，大家都发现这位小姑娘讲解技法的切入点十分精到，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倒还真是不错的人选，再加上她声音甜美，待会员亲切和善，大家都喊她婉妹妹，就连不少其他频道的观众也被吸引了过来，人气高涨，打赏不断，竟比贺延还受欢迎。

　　这倒让人始料不及。

　　张凯拿着这一季度的财报找厉正凌签字，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说这是什么直播套路，小萝莉更受欢迎是吗？”

　　厉正凌翻了翻学员名单，虽然贺延的直播间收益与之前几个月持平，但他注意到几个熟悉的ID并不在上面，扬了扬眉看向张凯。

　　张凯不甚在意地玩着手机，随口答道：“你说那个榜一[夜阑卧听风吹雪]是吧？他又不是真来看直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延哥不在，走两个土豪学生很正常——哎，也不知道延哥什么时候回来。”

　　厉正凌沉默不语。

　　他派出去查探的报告就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小婉出现的时候，他就起了疑心，对方告诉了他一个意外的消息，洛阳大学的毕业生名单、甚至是往届学生的名单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个叫贺延的姑娘。

　　贺延常说自己一个人在洛阳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连上次平台团购买东西，她都不舍得花太多钱，平时都是在洛阳租房子住的，可来人回报，贺延住的就是她名下的房子，只是登记照片却是一名中年妇人，面相圆润富贵。

　　他们又找到了她白天工作的地方，这倒没骗人，她确实在洛阳一座学堂教书，教的也的确是前朝史，甚至可以说颇受学生欢迎。

　　学生说起她，都是一脸崇拜：“贺先生真的懂好多东西，她从来不留作业，甚至允许我们上课喝果汁。”

　　“不过贺先生前段时间请辞了，她说家里长辈身体不适，需回去照顾。”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兜兜转转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向，她仿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

　　厉正凌冷冷看着助理发来的资料，被张凯这么一点醒，忽然就想到了什么，找出之前小婉直播的视频。少女也像她姐姐一样，上播时只露出一双纤细白净而均匀有力的手，嘴里说着“这一点要放一些，下一笔就演化出多种写法了......”

　　他细细看了许久，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小婉用的是徽州郡的洒金纸，这种纸选用数十年的青檀树并杨蕊藤制成，又含金粉，技艺高超至极，可保千年不蚀，寸尺寸金，在市面上几乎买不到，他之前并没有往这处想，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不是普通的素面纸。

　　小婉写字的时候，用的几乎都是洒金纸。

　　厉正凌心中喟叹了一声，本朝户籍制度之严密，绝非一般人可以随意操控。所谓的贺延和唐婉，只怕都是化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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