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

作者:姜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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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公子


      两年前。

      一只羽翼光洁的凤头鹦鹉正饶有兴致地在窗前踱着小步子,脚脖子上圈着极细的金丝环,并没有栓链,它一高兴,发出尖细的叫喊:“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冬日第一缕晨曦流淌进灵夔宫,斜斜地打在窗棂上。承徽睁开眼,入目便是帐中浑圆硕大的夜明珠。

      刚才的梦境清晰可寻,她羞赧地叹了一声,伸出一支光洁如玉的手臂,遮住双眼。只是那滚烫的吻仿佛还印在颈上,烧得她浑身战栗。

      “公主醒了吗?”有人掀开了帐子,露出一张清丽动人的笑脸,是灵夔宫的女官孟冰云,“昨天答应了陪祁王妃去恒隆中心的。”

      当今的女官也有品级,地位颇高,一般由簪缨人家的女儿入宫随侍,并不像旧时那样需要为皇子公主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更多的是像玩伴一样读书写字,提点下生活起居,日后晋升也更得尊荣体面。孟冰云是中书令孟宗仁的女儿,从八岁起就进宫做了女官,与承徽感情深厚。

      承徽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眉眼弯弯地对孟冰云笑:“七哥过几天就能到了吧,他说给我订了兔子糖。”

      孟冰云勾起紫绡罗帐,有些好笑,“起来吧殿下,兔子糖哪里不能买,非得大老远带来。”

      承徽已经心心念念好久了,“金雀国制糖最著名,确实比我们这儿的好。”

      孟冰云将她拖了起来,顺手递上了牙刷,“我只知道你再赖床就要来不及了,等下还要先去清旖殿呢,曹嬷嬷刚刚来电话,皇后娘娘等您过去吃早餐。”

      承徽含着牙刷下床,随便套了双拖鞋“吧嗒吧嗒”就往外走,路过衣帽间挑衣服,两颊塞得鼓鼓的,像偷吃了小栗子,一边还要说话,“都快八点了祖母还没吃早饭吗?哎呀......我昨晚吃太撑了......”

      “快别说话了......”孟冰云跟在她身后,哭笑不得,“小心泡泡喷出来了,这像什么样子。”

      承徽催促她,“小冰儿快去问问八哥起了没,让他也一块儿去清旖殿。”

      孟冰云摇摇头说:“他肯定没起呢,听说寅时才回的宫,喝得醉熏熏的,禁军差点又要报给陛下了。”

      承徽取下一件青色大袖对着镜子比了比,从镜子里打量她:“孟大人您对我哥的行踪可真是了如指掌。”

      “那又如何。”孟冰云不以为意,斜斜靠着柜子,一脸神往,“那可是八公子啊,这雩城上下谁不关注八公子呢。”

      孟冰云口中的八公子就是祁王独子项泽瑜,从小就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有好事者更是称八公子的风采堪称“楚国冠冕”,因为这张脸,上至宫中皇后下到民间老妪,人人都对他的荒诞行径格外宽容,即使他再不着调,姑娘们看见他也总红着脸,他也依旧是长安无数女郎的深闺梦里人。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承徽对这种不良的风气很是义愤,一把夺过孟冰云手里的杯子,无情地戳穿了她的美梦:“醒醒,你马上就要嫁南林侯了。”

      “那也不妨碍我们关注八公子嘛。”孟冰云一提起项泽瑜就说个不停,“幸好八公子喜欢往灵夔宫跑,几乎天天都能见着他,真好。”

      承徽看着她放光的眼神,调侃的意味更浓了,“南林侯知道你这副样子吗?”

      “他可管不到我。”

      两个人笑作一团。

      侍女南屏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上前递了手机,“公主,您的电话,是八公子。”

      承徽接过毛巾擦了擦手。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今天怎么转性了,醒得这么早,真是难得。”

      谁知却听到项泽瑜异常严肃的声音:“小九,七哥在金雀国出了车祸,你赶紧换衣服,十分钟后兰台见。”说完便挂了电话。

      承徽霎时一怔,“冰云我没听错吧,哥哥说了什么”

      孟冰云心急如焚,催促道:“七公子出了车祸,您快换衣服吧,我去备车。”

      一到兰台,项泽瑜早已等在直升机前,“小九跟我去上林机场,冰云你留在这儿,就跟我母妃说,我一时兴起带小九去瀛台玩了。”

      他面色冷峻地看了一圈兰台的侍从,冷声道:“如果陛下和娘娘知道了,你们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众人低垂着头不敢接话。

      两人上了直升机,一路沉默,中途又在上林机场换了专机,看外观涂料却不是宫里的标志,项泽瑜跟她解释:“我怕有些人传给陛下和娘娘听,所以问朋友借了架飞机。”

      承徽忧心忡忡,“七哥真的伤得这么严重吗?”

      “还在重症监护室观察。”

      “没人跟着吗?”他们从小身边就跟着不少侍卫,一般不会出现落单的情况。

      项泽瑜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在雪地里已经埋了两个多小时,身边一群废物,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承徽连忙安抚他,“这也不能怪许常侍他们,七哥出去......”她咽下后面的话,斟酌一番,委婉地说:“在外面...带着人总归不方便。”

      “他活该!让他整天花天酒地,这下好了。”项泽瑜一脸怒意,“我看过克德郡发来的照片,这么好的车也能毁成这样。算他项泽坤运气好,只是脑袋上豁开一道口子。”

      她听得心惊肉跳,一想到那画面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项泽瑜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看了她一眼,跟身旁的侍从示意:“给公主拿点晕机药来。”

      承徽从小就有点恐机,想想还是觉得睡一觉比较稳妥,就说:“我要安眠药就行了。”

      他“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小孩子家家吃什么安眠药。”

      这一下拍得狠了,手背上瞬间浮起了细密的红晕,承徽死死瞪着他,“项泽瑜你昨晚的酒没醒吧,竟敢打我!”

      项泽瑜用四平八稳的语气说:“我清醒得很,你要是睡不着就去床上养养神,叽叽喳喳,麻雀一样,吵死了。”

      承徽最不耐烦他这副样子,当下不甘示弱,“你才叽叽喳喳,半夜做贼喝花酒,你去睡还差不多。”

      项泽瑜一笑,眉眼间的厉色微微舒展,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凝视着她,“你最近见过六哥吗?”

      承徽仿佛被烫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极为沉静,“我跟浔阳王有什么好见的。”目光对上项泽瑜,他正用一双横斜入鬓的桃花眼望着自己,眼眸深幽难测,不由得侧过头:“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

      项泽瑜摇了摇头,“没什么。”

      窗外的云层浩渺无际,犹如悬浮于空中的巨毯,洁白纯净,承徽的心却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有些疲倦,便打算去后头躺一会儿。

      经过的时候看见项泽瑜闭着眼,手里拿着一盏茶杯。

      她认得那是皇帝七十圣寿时拂兰樨进贡的珍品:晴彩琉璃烧珐琅套杯,统共十八个,每一盏都化用了先帝时期极为出名的一部喜剧,主要写了家族兴旺,兄妹和睦的故事,意头很好。皇帝十分中意,当下就赐给了小辈们,十八个兄妹一人一盏,他们几个亦是珍爱万分,常常带在身边。

      她的那盏绘的是其中一出戏:明珠儿逆父偷宝马,救二兄孤身赴京城,画面颇有意趣,十分别致,只是对比今日,倒像是谶语一般。

      ......

      飞机渐渐隐入黑夜,承徽在昏暗中茫然醒来,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床头的呼吸灯幽亮轻柔,渐明渐暗,散发着昏黄的光,她想起小时候躲进晏池宫的那一夜——入夜后荒芜的废弃深宫,风里带着渗人的寒意,竟然没有一个人找到她,她瑟缩着身体,害怕极了,想大声呼救却又叫不出声,吓得小声哭泣。谁料居然还有一盏小小的灯游移过来,那灯光随着罩子摇摇摆摆,虚晃晃地,像是照在她心上。

      那盏灯还会说话,“徽儿别怕,我找到你了。”

      承徽伸手摸了摸呼吸灯,透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起身趿了双拖鞋——纤细的脚踝悄无声息地没入地毯,门外的侍从见到她,正想低头请安,她伸手止住,“我去看看八哥。”

      机舱亮如白昼,照得她睁不开眼,模模糊糊看见项泽瑜正背对着她通话,即使压低音量也无法掩盖周身的怒气:“你们都是死人吗?”

      他愤怒地走来走去,转过身看见她,很快就挂断了电话,一脸歉疚地说:“吵醒你了。”

      承徽刚睡醒,反应迟钝,全然没有白日的机敏,呆呆地喊了一声哥哥。

      项泽瑜顺手倒了杯茶,氤氲泉水注进透明的琉璃杯中,嫩绿的叶子上下扑腾,打着卷儿,面上已经是心平气和的模样,“别担心,没什么事。”

      承徽看了眼远处的侍从,轻声问道:“你们怀疑......浔阳王?”

      项泽瑜不愿再讨论下去,避重就轻地说:“你这样子一看就是没睡醒,净问些傻乎乎的问题。”

      飞机的轰鸣声吵得她头疼,只看着项泽瑜的嘴一开一合,却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的声音低低的,又好像说给自己听:“我觉得,六哥哥不是那种人。”

      “傻瓜。”项泽瑜唯有苦笑,“项泽廷那个人,寡情得很,远的那些肮脏手段不说,前段时间和应小姐的事总该记得吧?”

      八月千秋节,大理寺卿家的小女儿不知何故开罪了项泽廷的母亲敬王妃,他便当着一干宾客的面,让应家把人领回去。应小姐羞愤难当,没多久便出国去了,至今没有回来。

      “那位应小姐不过是想要嫁给他,就被他这样落了面子,成了一时的笑柄。项泽廷本可以做得再隐蔽妥当些,他这点容人之量,做什么都不意外。”

      “更何况,我们小时候就知道他心机深沉了,你备受宠爱,多得陛下眷顾,他就多怜爱你一眼,时常往你跟前凑,承婉不得祖母喜欢,你有见他给承婉什么好脸色么?可怜的小十四,恐怕至今都没和她的六哥哥说上几句话吧。”

      “得他青眼的人,他自然是小心笼络着,他看不上的那些,也就没什么价值了。”

      承徽叹息道:“你把他说得那么坏......他对我一直都是很好的。”

      “我说妹妹......”项泽瑜眼神一亮,来了兴致,“我早就想问了,既然他一直对你很好,你们俩这阵子怎么回事,许久不见你们说话了。别是因为他封了王,觉得你没有价值了吧。”

      承徽不自然地干笑了一下:“雩城这么大,碰不上也很正常。”

      项泽瑜上下打量她:“他欺负你了?”

      承徽狠狠白了他一眼,“项泽瑜你这么八卦,小心以后娶不到老婆。”

      “我会娶不到老婆?”他哈哈大笑,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从容坦荡的笑意,“我项泽瑜是什么人,想嫁给我的姑娘能从长安排到洛阳,而且排在前面的浔阳王都没结婚,我着什么急呀。”他顿了顿,笑得一脸奸诈,“别是你一个小姑娘想嫁人了吧。”

      承徽才不怕他这种无关痛痒的调侃,倚着沙发慢条斯理地说,“我又不是才及笄的小姑娘,我马上十七了,谈婚论嫁也很正常。”

      “哟嚯。”这下项泽瑜真的意外了,“九妹妹什么时候有这念头了?不妨和哥哥探讨一下呀,我好给你出出主意。”

      “多谢了。”承徽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角,别人只听到八公子侧帽风流,翩翩佳公子,她还能不知道那点破事:“八公子能有什么好主意呀,忘了被追两条街的风流雅事了吗?”

      项泽瑜凝视了她一会儿,喝了两口茶,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矛盾。你是公主,和我们不一样,对你来说,和项泽廷处好关系绝对不是坏事,不能做他最亲近的人,也起码不要做他的敌人吧。”

      “今天出事的是七哥,明天说不定就是我,哥哥我是没什么能力保护你的,你自己得机灵着点,懂吗?”

      项泽瑜笑得没心没肺,然而这种话题太过沉重,让人不由得愈加惆怅。

      承徽苦着脸,“我不相信他会为了皇位做这种事,你别是弄错了......”

      项泽瑜没有说话。

      承徽担忧不已,叮嘱他:“哥哥,你千万不要卷进去。”

      “不会的。”项泽瑜安慰她,面上一派轻松自在,“你知道的,我从没有这样的心思,将来也绝不会陷到那个深渊里。不是所有人都像浔阳王这么求上进,我和七哥不学无术,都是再懒怠不过的人了。”

      皇帝虽然身子骨硬朗,可毕竟已是七十高龄了,朝野间议论纷纷,原本忠君体国的大臣们也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变得心怀鬼胎起来,谁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刻站错了队。

      承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过椅子,伸手揭开了遮阳板,浩瀚的夜空幽暗无边,舷窗上映着她的如雪般光洁的脸颊,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温凉的触感,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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