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

　　项泽廷跟着她走到窗前落座，她正摆弄着案上碧碗中盛放的小舞妃莲，殷红花瓣映得青葱十指如玉般洁白纤细。

　　“想必哥哥已经知道，我昨日并未去瀛台......”她抬眼望向他，“我去了金雀国。”

　　项泽廷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承徽拾起碗中娇艳的莲花，有些赌气地朝项泽廷脸上扔去，“为什么要在我身上装追踪器，你究竟在我身边安插了哪个人？”

　　莲花打湿了项泽廷的眉眼，他也不见丝毫气恼，擦拭面上的水珠，取下莲花，淡淡道：“问题一是为了你的安全。问题二......”

　　他将捏成模糊一团的舞妃莲重新投入碧碗清水中，“咚”一声，汁水淋漓，落入碗中便四下化成了一汤浓重的猩红，他的声音也重新恢复到了冰冷，“也有可能我并未在你身边放什么人，这都要靠你自己去甄别了。”

　　承徽怒极反笑，“那我还得多谢浔阳王为我的安危百般筹谋。既然浔阳王如此手眼通天，我这点计谋也不必再您面前卖弄，届时七公子车祸一事上达天听，想必王爷自有主张。”

　　这是生气了，项泽廷不由得好笑，口中吐出两个字：“墨镜。”

　　“什么？”承徽一怔。

　　转眼便想明白了，心中愤恨不已，只要她便装出行，必然是墨镜不离身的。

　　她又继续追问：“那你在我身边安插的人呢？”

　　项泽廷叹了口气，“不需要，换一副墨镜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插手她宫里的事了，承徽面色稍霁，将信将疑地再一次确认：“我身边真没有你的人？”

　　项泽廷状笑了，“你也可以选择不信，挑一些你不喜欢的女官，打发她们回府。”

　　承徽简直快被气笑了，灵夔宫的女官不少都是各大世家千挑万选送进来的，因为项泽廷这么不阴不阳的一句话，就打发了她们，那些大臣不在朝上参她才怪。

　　承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项泽廷知道她生了气，无奈解释道：“真没在你宫里动手脚。”

　　她还有些不信，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了出来：“六哥哥，如果你今天骗了我，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半个字。”

　　项泽廷坐直身体，目光沉沉地望向她，正色道：“我不会骗你。”

　　承徽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良机，等她回宫之后，自然可以细细排查，想到此处，抿了抿唇，“姑且相信你吧。”

　　项泽廷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是要听她继续说了。

　　“七哥车祸之后，八哥派人探查了现场，第一时间就抓获了刺客。可这么严重的车祸只是导致七哥重伤昏迷，那刺客当场杀了他不是更方便，为什么要留下线索等人去抓？其二，出事那天克德郡大雪，雪都堆得半身高，出事路段又没有监控，是从哪里找到的车辙印？八哥身边的傅子行向来做事严谨周到，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其三，七哥的侍从不敢致电宫中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联系项泽瑜这么一个闲散皇室，他联系七哥的父亲巽王不是更好吗？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明明知道陛下最厌恶这些无良媒体对我们指手画脚，为什么留下《春风至》与德胜电子交好的把柄？别说你不知此事，我知道德胜电子素来听命于你，难道你不知道梅花卫一直监控着克罗西亚基金会的动向，到时候不怕参你一个里通外国吗？”

　　她的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虑，项泽廷望着她姣好的眉眼，神情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面上还是淡淡的，“我以为，你至少会问一句克罗西亚基金会是否和我有关。”

　　承徽想也不想就回答了：“谁都可能叛国，但绝不会是你。”

　　她望着他，眼神灼灼，仿佛能望进他的心里，项泽廷喉结微微一动，不自然地说：“你还记得去年十一月我们一起倒冰城看冰灯，而我失约的事吗？”

　　承徽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明明那日下午已经到了冰城，临到天色将暮，偏偏项泽廷和胡春雨不见了踪影，只留了条讯息说突然有事去不成了。最后她只能带着蒋星寒和南屏在冰城闲逛，为此还被留在宫里的孟冰云笑话了好几天。

　　她记得项泽廷的第三天才回来的。

　　“那天失约，是因为临时去金雀国，见了《春风至》的新话事人。”项泽廷慢悠悠地抛下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承徽心中震动，“新话事人？”

　　项泽廷微微一笑：“对，既然《春分至》这么不听话，我就帮这家杂志换了个老板。”

　　承徽颇感意外，如果《春风至》已在泽廷手中，那就和克罗西亚基金会早无瓜葛了，设局陷害他的人却不知道《春风至》易主的事，顺着这两次赞美德胜电子的报道意图攀扯上项泽廷，没想到反而亮明了陷害项泽廷的证据。

　　承徽连忙又问：“那陛下知道吗？”

　　项泽廷的语调中带着那么一丝调侃的意味，“臣对陛下知无不言。”

　　“陛下称赞你骁勇果敢，国之利剑，还真没说错。那些陷害你的人一定想不到还有釜底抽薪这一招等着他们。这样我就放心了。”

　　项泽廷提起一旁的贴花蓝釉壶，为承徽倒了一杯茶，她高兴的样子，眉眼弯弯，像极了小时候，看她这样高兴，心中那点阴郁也一扫而空，不自觉重复她的话：“嗯，你放心。”

　　笑过之后便是怅然，她捧着茶盏，心中也不好受，“有你这么一把剑，陛下斩谁都很容易吧。”

　　他自嘲地一笑：“只要剑没有意志。”

　　只要剑没有意志，就永远是陛下的好剑，趁手时候多杀一些，用钝了，便可再换一把，反正宫里多的是封尘的剑，不出鞘，谁都未曾见识过这剑有多锋利。

　　承徽沉默了，她自然也懂他话中的含义，想起当年老师说的那句“皇家没有天生的文人”，单看皇帝爱不爱用他而已。

　　如今浔阳王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亲信宠爱，可谁又能知道天子的心意呢，是对项泽廷能力的肯定，还是对死去的敬王的补偿？

　　她知道他一定不甘心只做一个闲散王爷。

　　他想要滔天权势，更想要回属于敬王的一切。

　　.....

　　五年前，敬王代天子巡视西州，在兰雀河遇刺身亡，消息传回宫里，皇帝悲痛难当，突发旧疾。

　　满宫的人都在找项泽廷，可他就躲着不见了。

　　承徽知道宫里有个谁也不愿意去的禁地，平日她也不敢去，那就是五哥哥泽沛，梁王世子淹死的晏池宫——当年项泽廷找到她的地方，深宫一室荒芜，渺无人烟，在秋夜寒风里显得愈发可怖。

　　当时她身边的宫人还是烟罗，连她都害怕得瑟瑟发抖。她让烟罗在门口等着，自己一个人提着灯，推开了晏池宫的大门。

　　那是个满月之夜，月色清凉如水，格外动人，她在屏风床边找到了他。

　　少年席地而坐，将头靠在墙上，细软的发梢蹭满了灰尘，他睁着眼，不见一滴眼泪，但是微微抖动的脸颊泄露了他的悲痛。

　　她觉得鼻头酸酸的，竟然也想落泪了，灭掉灯，轻轻靠过去。

　　月光越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将泽廷掩在阴影里，她含着眼泪看他，少年俊逸的眼眸在夜色里泛着通红的水光，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承徽跪在他身边，伸手轻缓地盖住了他的双眼，少女的手指冰凉如玉，先是触手滚烫，旋即一片温热水汽濡湿了她的掌心。她拥住他，耳畔的少年浑身发颤，仿佛一只被遗弃在荒原的小兽，“徽儿，我没有父亲了。”

　　他的声音也带着让人心痛的颤抖，“虽然他待我不好，但他是我的父亲。”

　　她能听见他强忍着痛苦的声音：“总有一天......”他压制着没有说出后面半句话。

　　总有一天会怎样呢？

　　会报仇，会手刃仇人？

　　还是会拿回敬王憾失的、一步之遥的太子之位。

　　那一夜的月光很美，悄无声息地倾洒在她的背上，她的目光落在地砖上融为一体的长长的影子，那是十四岁的小哥哥和她。

　　少年人终要在一夜之间长大。

　　......

　　滚烫的热水注入茶盏，发出沥沥的轻响，将她的回忆拉了回来，项泽廷正打量着她，“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承徽不愿提起他的伤心事，只说没什么，便悄悄揭过。忽然又想起一桩事：“那陛下知不知道七哥车祸的事呢？”

　　“应该是知道的。”

　　“那克德郡的钟庆大人......”

　　项泽廷取过金丝楠木方盒中搁置的紫铜灰押，轻轻抬手灭掉了一旁三足天青瓷炉内的酒栀香，辟除已燃小半刻的香粉，将瓷炉挪到她面前，问道：“要吗？”

　　承徽此刻没什么心思做香篆，摆摆手，“你说......钟大人会怎么办？”

　　“老七让他不要上报，他便不报，这位钟大人似乎弄不清楚自己侍奉的是哪位君王？”

　　一句话便将克德郡的钟庆判了死刑，想起那个大雪依旧奔波来去战战兢兢的外派小官，承徽有些不忍，“陛下会不会问责于他？”

　　“陛下宽厚，岂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承徽忽然福至心灵，了然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告诉陛下，陛下就会装作不知，雪过无痕，这件事就悄无声息了结了。”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可设局之人怎么可能轻易揭过，放你一马呢？”

　　项泽廷放回灰押，快意地笑了，神情中带着清冷的讽意，“那要看，他们的消息够不够灵通了。”

　　想想那场面，必然是有点可笑的。

　　承徽也忍不住笑了，“只是不知道，幕后之人会是谁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