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第二日清晨，齐樟在九离殿没找到小尤，就知道小尤是去哪里了。

　　齐樟来的时候就注意了一下自己原来住的院子，里面树叶荒草一堆，而经过齐柘的院子的时候，里面的荒草树叶都被除干净了，除了那房子不能看，整个院子显得格外干净整洁。

　　他再走到小尤的院子里时，顾钧正在里面扫落叶和荒草，显然也早已猜到小尤会住这个地方了。

　　齐樟不禁笑了，小尤虽然小时候老是黏着他，但是还是跟齐柘更亲一点。

　　顾钧看到齐樟，撑着扫把道，“齐大哥。”

　　“嗯。顾钧，昨日睡得好吗？”

　　“挺好。”顾钧说完又开始“哗啦哗啦”地扫地，干劲十足。

　　这时候小尤站在门口，一脸迷糊地看着外面。

　　等她缓过神来时，已经注意到来她的院子被人殷勤地打扫了一番。

　　在院子里的那张石桌子上，还放了一盘剥好的石榴。

　　小尤院子里的石榴树经过这一百年的风吹雨打也没损坏，结得石榴还比原来大了一圈。

　　果树一般都娇贵，这石榴树乍一看，好像被人精心照顾了一样。

　　用过早饭，小尤便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连带着溪山镇和此人第一次见面也说了出来。

　　叶蕊尽因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反复问了一下小尤那人的相貌，也没想出来各大门派里面有哪个弟子喜欢戴面具，还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齐樟道：“既然它能给你现出真容，说明他必定不怕。言寥这个名字多半是化名。”

　　顾钧眉头紧缩，“我总觉得他不杀小尤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把这个弄清楚至关重要。”

　　齐樟思索了一瞬，面色一动，没说话。他又把一本书册拿了出来，推给小尤，“这里面是那二十三名墨临阁弟子的名字，还有他们的一些情况，你看一看。我把他们都关在地牢里。”

　　小尤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书册拿了过来，每个人都仔仔细细看了过去。

　　小尤说：“轩辕奕？他怎么也在里面？我之前怎么没看到他？”

　　顾钧看了书册一眼，“一百年过去了，我曾经在萧县还跟他比试过，当时第一眼也没认出他来。他这些年变化挺大的。”

　　齐樟道：“对，他是原来墨临阁掌门轩辕晏的胞弟，也是这二十三名墨临阁弟子的领头。”

　　小尤踌躇道：“当年灭族……他怎么说？”

　　齐樟说道：“他们说，当年墨临阁本来就有主战派和主和派，因为萧县定下的契约，即使主战派心里不服，最后还是随着大势愿意跟风莱阁议和。当时，他们二十三人是一块去外面除妖，那一趟他们去的远，在外面足足呆了大半年。等他们赶回门派之时，先是知道了墨临族一夜之间借议和之名偷袭，灭了风莱族，后来又知道各大门派为了匡扶正义，把自己的门派也给灭了。”

　　小尤讶然，“也就是说，无论是灭族还是什么，都与他们无关。”小尤不知为何，心里松了一口气。

　　小尤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立场好像有点偏移，看了齐樟一眼。

　　哪料齐樟并不在意，他道：“事情到了现在，他们应该也不会撒谎。等把灭族这事查清楚了，我就决定放了他们。”

　　齐樟这些话一说，在场之人都震惊地看着他。

　　小尤低低道：“大哥，这样……”

　　“小尤。我知道你的身世，我这次也不是因为你对他们心慈手软。我只是觉得，即使把他们都杀了，族人也回不来了。”齐樟淡淡地说道。

　　顾钧道：“轩辕奕这人我清楚，他为人比较板直，不懂变通，既然他能如此说，那说明就是与他们无关。”

　　小尤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齐樟道：“他们承认了自己门派的罪行，的确是他们的族人灭了我们风莱族。但是当年绝对不只有他们在，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一定还有人也在其中。”

　　小尤又看向了齐樟一侧空荡荡的衣袖，齐樟不再是侧对着他了。

　　小尤低低问道：“还有岑葵，那个伤你……你说岑葵曾经在灭族的时候在，他……”

　　齐樟略顿了顿，道：“我至今查不出他到底是谁。他把我扔下之后，我费劲千辛万苦也没找到他。”

　　叶蕊尽看向齐樟，对他说道：“当年你的修为不低，他能在三招之内将你打败，说明他的修为实在不低。我空余时间把所有门派一百年前修为不低的人都列举过了，中间还分析了各种能和齐樟接触到的人，有一个人有极大可能性。”

　　叶蕊尽拿来纸笔，将她怀疑的对象写在了上面。

　　“锡明山辰月宫宫主连昱潇。岑葵他年纪看起来不像是有好几百岁的人，而连昱潇的年纪今年大概是两百多岁。传闻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宫主，可见他实力非同一般。”

　　顾钧想起他在溪山镇和连昱潇初次见面的场景，道：“这人我对他也有怀疑。此人虽然表面上比较亲和，但是为人总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最重要的是，我都不知道的很多墨临族，风莱族私事他居然都一清二楚。”

　　小尤忙问：“什么私事？”

　　顾钧很想岔开话题，但是在场几个人斗盯着他看。

　　顾钧没有办法，现在桌子下面握住小尤的手，很轻地说道：“其实他就是说一则谣谈。他说风莱族和墨临族结合所生的孩子，是灭世祸胎，是生来就灭风莱墨临二族的。”

　　顾钧明显感受到握住的手猛地一颤，他连忙握得更紧。

　　顾钧对着小尤道：“这种鬼话我是不会信的。”

　　齐樟和叶蕊尽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我也不信。”

　　小尤在心里苦笑，头微微低了。

　　顾钧道：“当年我也去过风莱山，我听闻风莱山的大火烧了一夜，觉得这火古怪得紧。风莱山多水，带了灵力的火的确可以延续很久。但是那火的威力留下的痕迹让我觉得它绝对不是普通的火。我仔细想了半天，发现玉水仙谷的方慎清的烈焰袖好像可以使火长久不灭，还能在瞬息之间毁灭万物。”

　　叶蕊尽又写下一个名字，“方慎清。”顿了顿，她道：“方慎清是一派掌门，若是当真是他，我们必须得拿出真凭实据出来。另外，说到了这个地步，那我觉得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都可以怀疑。”

　　叶蕊尽又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写下各大门派掌门，长老的名字，就连碎空山掌门段恩泽，凤凰山掌门顾烨都在里面。

　　小尤道：“他们当初在溪山镇一门心思地抓我，极有可能就是为了风莱阁的女娲石和墨临阁的玄铁盘虹剑。在当年风莱族灭族之时，师父燕宗师亲口告诉我，女娲石为救风莱族人，已经没了。而玄铁盘虹剑，这应该得去问问轩辕奕他们。”

　　齐樟淡淡道：“他们回去时，墨临族就族灭了，玄铁盘虹剑不知所踪。”

　　齐樟把纸张上面每一个名字都看了一遍，目光坚定道：“无论如何，一定得找出当年是哪些人害我族人。”

　　在风莱阁待了几天之后，小尤没事就会在风莱山上的某个角落发呆。有时候是坐在溪水旁的大石头上，有时是坐在九离殿的一把椅子上，又有时候在风莱阁的弟子堂处莫名其妙就一个人站了好久。

　　“小尤。”齐樟走到了小尤身后。

　　“大哥哥。”

　　齐樟道：“还没去过忠君峰吧。”

　　“还没有。”

　　齐樟仿佛知道小尤在逃避什么，拍了拍小尤的肩膀，“我不知道当年母亲都跟你说了什么，你的身世还有齐佩，都是母亲身边的阿溪告诉我的。但是你既然喊我一声大哥，你就是我的妹妹，不管你是姓沈还是姓齐。”

　　小尤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小尤，出生是没办法选择的，也没有任何对错之分，那种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说法都是一些人的偏见。”

　　小尤听了一怔，半晌点了点头。她本来已经迈开了好几步，转过头又看了齐樟一眼。

　　萧萧秋风下，齐樟衣袖飘扬，遗世而独立。

　　小尤走到了忠君峰，眼前的一座一座的坟茔，并没有想象中的荒草，看来已经有人来打扫过了。

　　小尤先在远处，磕了三个头，算是对所有死去的风莱族英魂都拜了一下。

　　之后她在慢慢地移到了齐恒宇和陆茵的坟前，他们俩是葬在一块的。

　　小尤先磕了三个响头，每个响头都极为认真。

　　她想开口说几句，可是还没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

　　“父亲……母亲……”小尤泣不成声。

　　当年风莱族灭族的场面又在她脑海里展现出来。

　　那一天，齐樟把她从百草药谷给接回去，结果还没到风莱山的山下，就看到了风莱山上熊熊的烈火。

　　小尤和齐樟当即脸色一变，再也顾不上什么，就跑了上去。

　　在小尤滚过无数次的风莱山的台阶上，都是风莱阁弟子的尸体，血水从上面蔓延，一点一滴地滚落，小尤甚至能听得到“嘀嗒嘀嗒”的声音。

　　小尤要去找父亲母亲，找自己的亲人，可是周围都是墨临阁的弟子。他们对着她狰狞地笑，小尤从未有过的害怕，只能拿出一把鲸吞剑，本能地去选择抵抗。

　　后来她身上的衣袍全都被血染红了，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陆茵看到小尤后，一把把她拽到身前。咬着牙对她喊道：“沈尤！你的名字叫沈尤！你听到了吗！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无双剑士沈子舟和元婴修士齐子衿的女儿！”

　　“沈尤！我要让你记着！你一日是风莱族的弟子，就一辈子是！你活着！活着才可以报仇！不然我到冥界也不会原谅你的！”说完，陆茵把小尤狠狠地推到了防护结界中，深深地看了小尤一眼，便独自一人面对墨临族。

　　那最后一眼，小尤至今难忘。

　　小尤看着她倒下，看着自己周围的防护结界到陆茵闭眼好一会儿后才消散，就好像是陆茵凭着自己坚韧不拔的气性，即使是死，也要为小尤撑起一片天，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一刻小尤是茫然的，悲痛的。陆茵曾经施加在她身上的忘尘咒也没有了，她苦苦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六岁以前的记忆一下子也涌到了她的眼前。

　　齐恒宇看到陆茵死了，好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后面一人偷袭了一剑，轰然倒地。

　　小尤抱着头，脑子里思绪乱得让她头疼不已。最后，她勉勉强强站起身，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了人最多的地方。

　　大火翻腾，火光打在小尤的脸上，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小尤脑子里来来回回就只有那几句话。对，是我欠风莱族的！我的血脉里有墨临族的血脉！

　　小尤撞上了那一剑，感受到了腹部的一阵剧痛，没了意识……

　　死前看到的最后场景，竟是红透了半边天的火烧云。

　　而如今，小尤擦干眼泪看到的是——极蓝极蓝的天空。

　　真的都过去了。她的亲生父母陪伴了她六年，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已经算是他们能做到的极致。

　　她的阿爹临死之前都在遗憾，遗憾没有陪着自己的妻儿走下去。

　　她的阿娘为了小尤不颠沛流离，撑着一口气等到了陆茵过来，看着小尤能有个归宿，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她的父亲母亲，抚育了她十几年，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因为小尤自小失了父母，便给了她更多的宠爱，她调皮捣蛋便纵着她，她在外面闯了祸便护着她。

　　他们，一直都待她很好。

　　小尤没忍住，终于还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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