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打理风莱阁的事务，也经常下山，帮忙处理事情，也交到了好多朋友。有次除妖之时，不幸让左胳膊受了伤。我身上的伤药正好用完了，附近的医馆也没有治这种伤的药。正在这时候我遇到了岑葵，我们三言两语间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说他恰好懂一些医理，就给我看了看。他说我中了妖毒，很严重，他便把自己的珍贵药物给了我。他让我每日于伤口处涂抹，这样不出一个月就会痊愈。果然，一个月就痊愈了。”

　　小尤和顾钧相互看了看，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

　　齐樟继续道，“伤口当时是真的完全好了，没有任何令人起疑的地方。后来偶尔那边疼痛我也只当是练剑导致的胳膊酸痛。等我真正发现的时候，是灭族的那日。其实他早已经在药里下了毒，灭族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也会来，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没想到他是来……他亲手将毒针插入了我的那个伤口里面，那条胳膊也就废了。”

　　“是我不能明辨是非，错信奸人。他的名字，他的门派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一个局。我跟他都过不了三招，就被他打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杀我族人，毁我门派。”

　　叶蕊尽心里涌上浓重的酸涩。她是被小人陷害失了半条腿，而齐樟是错把奸人当作朋友，是在朋友的背叛和良心的谴责中，失了手臂。

　　小尤道，“不怪你，大哥哥，你活着就足够好了。”

　　只要活着就可以重来，就可以有手刃仇人的机会。

　　叶蕊尽问，“后来呢？”

　　小尤也一下反应过来，对，齐樟能从尸山血雨中活着出来，他又是经历了什么呢？

　　齐樟：“岑葵并没有让我死，他把我丢到了乞丐堆里，就走掉了。后来我就去了碎空山。”

　　小尤注意到，齐樟很多都没有说。他是怎么从乞丐堆里活了下来，又是怎么进了碎空山。他是不是想多次在乞丐堆里一死了之却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是不是也曾像她一样想手刃仇人，却发现无能为力。

　　还有，他是不是因为没了没了一条手臂，而受到了多少人异样的眼神和恶毒的话语？他又是怎么在一次次濒临崩溃之时接受这样的自己呢？

　　小尤不敢再想了，眼泪又要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几个人一时沉默了好久，没有一人说话。

　　最后齐樟一笑而过，“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齐樟看向小尤，柔着声音问她，“能跟哥哥说说，你都经历了什么吗？”

　　顾钧心里一颤，紧张得手心都冒了汗。

　　小尤将自己的衣带在手里绕了绕，踌躇了半晌，开口道，“我少了一魄是因为……当年在临邕江的时候，那个邪煞之气……它想夺走我的灵珠……却一不小心伤到了我的一魄。一开始没发觉，后来是……母……齐伯母发现的，齐伯父找来聚灵钉，帮我把剩下的魂魄钉住。也是因为我的魂魄被聚灵钉钉住了，才杀不死，成了一个不生不死之人。”

　　顾钧问小尤，“你为什么在百草药谷的时候不说是在临邕江中了双杀毒，我还以为是你一次外出除妖的双杀毒，既然是在临邕江，那我当年还……”

　　小尤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周围人的脸色都极为沉重。顾钧心里如虫子噬咬一般疼，他轻轻地隔着衣袖，握住了小尤的手。

　　齐樟颤抖着声音道，“当年你在百草药谷的时候，跟我说你中的是双杀毒，吴医师给你解毒其实根本就解不掉是吗？其实是因为你少了那一魄恰好是非毒。非毒这一魄恰好是可以把寒毒，热毒给驱散掉。而你没了非毒这一魄，体内的寒毒和热毒就会隔一段时间就发。”齐樟越说越激动，拳头也握得越发紧了。

　　“大哥！”小尤喊他，齐樟才稍稍平静下来。

　　顾钧紧紧盯着小尤，“什么叫不生不死之人？”

　　小尤平静地解释，无悲无喜，“就是入了不生不死之境。后来冥王把我给救了出来，我就在地底下待了一百年。其实这一百年我过得也还好，连热毒和寒毒都不犯了。冥王和一些鬼卒对我也不错，会教我法术，我的剑术又跟着提升了不少。后来，孟婆给了我一颗灵丹，让我可以延续生命五十年。这样我便成了一个正常人，可以再五十年死后再入轮回。”

　　小尤最后道，“一魄没了就是没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我在一百年前就该死了，这突然挣得的一百五十年，本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齐樟捏着石桌边缘，手背上的青筋凸现得特别明显。

　　叶蕊尽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尤身上经历的，又岂是常人能忍受的？

　　小尤说的那些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匕首一样捅在顾钧的心上。顾钧一想到小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经受一次双杀毒，已经心疼得不行，又再加上小尤一个人在冥界呆了那么多年无人陪伴的生活，还有小尤在这五十年里随时都可能离他而去，刚刚心里压抑下的悲恸愤怒不甘绝望一时间都迸发出来。顾钧一时间实在撑不住，告辞了一声就冲了出去。

　　不过片刻，顾钧又走了回来，盯着小尤看的双眸黑得吓人，他只能快步走到小尤身边，把小尤小小的身躯紧紧揽住。

　　齐樟和叶蕊尽走到后院，看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峰，面色凝重得化不开。

　　顾钧的眼泪大滴大滴砸落，他反复说着“一定会有办法的”。

　　自欺欺人的人一向喜欢把那句欺骗自己的话反复说，正因为心里无限渴望和希冀事情会向欺骗自己的谎言那样发展。

　　可是始终还是得接受谎言背后的真实。

　　齐樟一直留到了晚间，他很想再多陪小尤一会儿，可是派中事务繁忙，还是匆匆地离开了。

　　临走之时，齐樟对着小尤道，“养好身子就回风莱山看看。”

　　小尤笑着答应了。她把叶蕊尽推了过去，道，“我身体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叶姐姐还是回去帮大哥哥吧。”

　　顾钧听着这一句话，眉毛拧了起来。

　　一番推脱叮咛，最终叶蕊尽还是跟着齐樟回了风莱山。

　　他们二人即使不说，小尤心里也知道齐樟已经从碎空山门派退出，而叶蕊尽为了齐樟，也愿意跟着退出。

　　小尤一时想起了各自退出自己门派的阿爹阿娘，感慨万千。

　　小尤目送他们远去，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一转身，就撞上了顾钧黑漆漆的眼神。

　　一切坦白之后，是歇息底里的哭泣。当时很多事情没有想到，过后平静下来也自然而然会想到。小尤细想了一下，自己瞒了顾钧很多事情。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小尤对着顾钧笑了笑，“天色挺晚的了。你身上伤还没怎么好，早点去休息吧。”

　　顾钧不动，在原地看着小尤，很久都不说话。

　　小尤在顾钧的视线下低下了头。两人一阵沉默。

　　小尤开了口，“不用太在意，我不想让你们都担心我？”

　　顾钧苦笑了起来，“是又不想麻烦我们？还是又想把我推远？”

　　小尤沉默。

　　顾钧问：“你下来打算怎么办？在溪山镇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我当初以为你在风莱山的那一剑外加双杀毒还有余毒，所以才会身子骨这么弱，我也想着只要把你身体治好了，肯定让你不只活五十年。可是你少了一魄，又挨了一剑，成了不生不死之人，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在溪山镇的时候你就瞒我！你拿我的真心当什么！你真的打算就活五十年吗？沈尤！”

　　顾钧说着说着竟然控制不住，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小尤昂着头，咬着嘴唇，眼含怒气，“少了一魄，挨了一剑，成了不生不死之人，这个连冥府里的人也只能让我活五十年。如今吴医师都没办法，你又有什么办法？”

　　顾钧本来心里不好受，眼下被小尤一击，更是心底里疼得要命，“你从来就不信我！”

　　小尤猛然发觉自己刚刚口不择言，说了伤人的话，一时也不知道无法补救，只能道，“对不起，我……”

　　“我又算什么呢？”顾钧自嘲地笑了一声，“沈姑娘自己的事情，当然是想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想告诉我就不告诉我。我一个人在这里跳手跳脚做给谁看呢？”

　　“沈姑娘”三个字让小尤心头一震，她望向顾钧，嘴巴开开合合了半天，才道，“好。顾公子。”

　　小尤一步不回头地离去。

　　顾钧身子晃了一下，竟是站不住差点歪倒。他闭上了眼，一记拳头重重地击在一旁的柱子上。

　　小尤第二日早晨一开门，发现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是顾钧。

　　顾钧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眼下乌青，头发也乱了一些。

　　小尤一惊，他竟是在外面呆了一夜。

　　顾钧连忙站起身，唤道：“小尤。”

　　“昨夜是我说错话了。”小尤道。

　　“我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对不起，小尤。”顾钧一把拉住小尤的衣袖，小尤轻轻避开了。

　　顾钧动作一顿，收回了手，道：“去吃饭吧。”

　　“好。”

　　接下来几日，小尤虽还和顾钧说话，却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一般顾钧问什么，小尤就答什么。

　　齐樟有一日留在无心峰吃晚饭，那天顾钧亲自下厨，做了很多菜，大多数都是以蘑菇作素材。

　　顾钧给小尤舀了一碗汤，推给小尤，小尤没动。齐樟的视线投了过来，小尤才伸出手把碗移到眼前，低头喝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顾钧低垂着眸，没有说话。

　　小尤问齐樟：“风莱山如何了？”

　　齐樟说：“最近还好，墨临族的那些人我把他们放地牢里了，当年灭族情况挺复杂，等你回了风莱山再好好跟你说。”

　　小尤道：“好。再过两三天我就回去。”

　　顾钧看了小尤一眼。

　　齐樟继续道，“这次多亏了凤凰山的朱雀凤主，不然玉水仙谷还有碎空山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小尤转头看向齐樟，“碎空山的段掌门由没有为难你，你毕竟是原来他们门派的弟子。”

　　齐樟笑笑，“没有多大的事，退派而已。”

　　顾钧突然开口，“我听闻碎空山进派难，出派也难。凡是退派的人要毫不还手地接掌门十招。段掌门的寒冰掌……我听闻狠毒无比，中了寒冰掌的人身体会连续半年都有如寒冰……”

　　小尤连忙去把齐樟的脉，脉息平稳，并没有什么不妥。

　　小尤松了一口气，“哥哥自己注意就好。”

　　齐樟说道：“段掌门知道我事出有因，并没有使尽全力，我自己调息一阵子就好了。”

　　顾钧心下存疑，但她知道齐樟不想让小尤担忧，便没出声。

　　齐樟知道瞒不过顾钧，朝他微微一点头示意。

　　几人又聊了几句，大多数时候小尤和顾钧都不怎么朝对方说话，都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齐樟说话。

　　齐樟感觉到了这其中的气氛，知道定是这两人吵架了，几次想劝解小尤，还是没有开口，起身离开了。

　　又只留下小尤和顾钧两人。

　　小尤其实气早消了，最后一口堵在心口的憋闷也被满桌的蘑菇给硬塞着弄没了，最后的一碗蘑菇汤还起到了最后的缓冲作用。

　　小尤看着顾钧，“你要喝汤吗？”

　　顾钧难得见到小尤作出让步，欣喜道：“要喝。”

　　小尤便给他盛了一碗汤。顾钧喝得一干二净。

　　顾钧喝完后对着小尤笑了，小尤虽然没有笑，但是一边嘴角翘了起来。

　　顾钧在心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忽完，小尤问：“碎空山的退派到底都有什么？”

　　顾钧一愣，他意识到小尤刚刚也就只是装装样子。

　　顾钧便实话实说道，“碎空山的退派很难，从他们创派开始，便很少有人退派。真要退派的，不还手地接掌门十招之后，还要从碎空山独有的石阵中走出，很难。齐大哥身上没有寒冰掌的痕迹，这不可能，他肯定是用灵力压制住了。”

　　小尤虽然不怎么了解碎空山，但是段恩泽此人说一不二的特质她还是知晓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手下留情。

　　目前看来，齐樟肯定是在她昏睡的这几日退派，好好修养了之后，才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来看她。

　　小尤不是傻子，她明明看到了齐樟的脸色比平时要黄一些。这个一方面可以解释成劳累所致，另一方面呢？

　　她趴在桌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顾钧在一旁，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生气。他生气有两条原因。第一，小尤自己决定两三天就回风莱山，丝毫没有想带他的意思。第二，小尤第一次主动给他盛汤居然只是从他嘴里套个消息，问个话。

　　太过分了！臭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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