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几日后，小尤和顾钧坐在廊下，小尤微微眯着眼睛打瞌睡，顾钧就在旁边看着她。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响动，小尤睁开眼。

　　浅淡色的天空下，一条青色的风龙翱翔于天际，声声龙吟贯耳。

　　小尤站起身，抬着头看蘅絮，心里五味杂陈。

　　顾钧注意到，小尤这几天一直冷着的神色浮上了一层暖色。

　　顾钧站在小尤身边，“不能叫它小风龙了，它现在已经是一条真正的风龙了。只是我不能控制它，它又越来越长越大，有时候它想飞的时候我都拦不住，不过到了它想睡觉的时候，它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龙蛋。”

　　小尤疑惑，“它变成龙蛋干什么？”

　　顾钧瞟了一眼蘅絮，悄声道，“它喜欢被母鸡孵着的感觉。它还不许我说他。”

　　蘅絮在空中打圈圈的英勇身姿陡然一动，它怒号着就要冲着顾钧发作。

　　俯冲而下时，蘅絮呆住了，小尤就站在顾钧身旁，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蘅絮，你又长本事了？”

　　蘅絮突然就变得委屈巴巴了起来，他一下子缩成了极小极小的小风龙，蹭在小尤怀里，奶声奶气道，“啊呦（阿尤），啊呦（阿尤）。”

　　小尤扶额，“怎么这么多年了还不会说话？”

　　顾钧面色如常道，“大概跟着小青鸾呆久了吧，带了点啾声，多正常的口音都被带偏了。”

　　蘅絮道，“坏鲸鱼（瑾瑜）！坏鲸鱼（瑾瑜）”！

　　风龙蘅絮一百年没见小尤了，格外欢喜，粘着小尤不放。

　　顾钧瞪着蘅絮瞪了好久，蘅絮都假装没有看见。

　　顾钧便把小青鸾给召来，对着蘅絮唤了许久，蘅絮闹腾着飞走了。

　　小尤看小青鸾和小蘅絮的身影都没了之后，问道，“前几日我尝试召唤蘅絮，明明感觉到了它的龙息，为什么它就是不出来？”

　　顾钧回答道，“你走得这一百年，蘅絮也在外面流浪了很久才找到我。我跟它待久了才发现它很怕黑夜，一到晚上就会自己躲起来，不管谁叫都不出去。”

　　小尤叹气，“我没想到它还活着。它这样怕黑，是我没有关照好它。”

　　顾钧转过头来看小尤，“你不必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小尤被顾钧这话说得心里一暖，看了顾钧好几眼。

　　顾钧虽然已经回了凤凰山，但是却没有穿专属于凤凰山的衣袍，还是一身利落的黑衣，显得他身材颀长，风华无双。

　　小尤说：“多谢你照顾蘅絮。”

　　顾钧眼皮一掀，目光寒了几分，朝小尤走近了一步，小尤想后退却被顾钧一把拉住。顾钧道，“谢完是不是就想收拾东西回风莱山了？”

　　小尤一愣，她还没开始收拾东西呢，不过倒提醒她了。

　　“总得回去看看，看看能不能帮大哥哥。”

　　“沈尤，你喜欢我吗？

　　小尤神色一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顾钧脸上的笑意散尽，看起来很不开心。

　　顾钧把一只胳膊撑在一侧的柱子上，小尤想从另一边走，顾钧又把另一只胳膊撑起来，小尤被顾钧困住，靠在柱子上。

　　小尤想逃，侧身把顾钧一推，顾钧想拉住她。小尤身形一躲，竟堪堪避过了。两人不知怎么就过了好几招，换作从前，小尤肯定是打不过顾钧的。

　　顾钧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一丝痛惜，他收了手。

　　顾钧的眼里溢出了很哀伤的情绪，他转过身，不再看小尤，“你身体不好，回去休息吧。”

　　说完，顾钧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尤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便回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这也不是她的屋子，却莫名其妙有些浅色衣裙在里面。小尤把浅色衣裙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柜子里。

　　小尤将东西都收拾差不多之后，望着窗外树荫处的蘑菇一会儿，便走出了屋子，到了顾钧的屋子前。

　　小尤站在屋外，道：“顾钧，我打算明日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传来声音，“好。你走吧。”

　　小尤又说，“我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一块？”

　　屋里一阵沉寂。

　　小尤正想推门而入，门猛然从里面打开。顾钧眼里一阵喜悦，“真的？”

　　“这个还能骗你？”

　　小尤径直进了屋子，坐在一边，凝神看了看周围，竟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很熟悉。这是小尤第一次进这个屋子，以前从来没有来过。小尤张望了半天，才发现这个屋子里面的布置摆设和百草药谷她屋子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小尤心里一动。

　　顾钧坐在她对面，“这屋子是我手下闻榭给我布置的，我没亲自动手。你要是介意，我再改就是。”

　　小尤看着顾钧，半晌都没说话。

　　“顾钧。”

　　“嗯。”

　　小尤面色平静，“这话我只说一次，以后不会说了。”

　　“你说。”顾钧不知为什么心里有擂鼓在敲。他想如果小尤再找理由拒绝他，他就不理她了，然后等自己气消了再去找她。

　　“刚刚你问我的问题，我回答你。”

　　顾钧垂在一侧的手无意识地握紧。

　　小尤说，“刚刚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不管我是以前的齐尤，还是现在的沈尤，都喜欢你。不是五六分的喜欢，是十分的喜欢。”

　　顾钧“腾”地一下就从凳子上站起来。

　　“我承认，我自从回来之后就在躲你，我心里其实很乱，我怕拖累你，天下好女孩千千万，我不是最好的选择。”

　　顾钧忙道：“你是，因为我最喜欢你，所以你是最好的。”

　　小尤看顾钧的样子，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她道：“你说因为我哥哥回来了，所以我有了求生意志，我会选择活下去。这句话不对。”

　　顾钧疑惑，“哪里不对？”

　　“即使哥哥不回来，我……我可能也会努力活下去的。那次你从溪山镇走了以后，我就慢慢想通了。所以顾钧，因为是你……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但是，这也是我这次醒来后才发觉的。”

　　小尤说完，感觉脸颊滚烫，半晌都不大敢看顾钧的眼睛。

　　顾钧顿了很久，突然笑了，好看的桃花眼漾出一层层涟漪，“小尤，这算不算你在对我表达心意？”

　　小尤摇头，嘴硬道，“不算。”

　　顾钧挠了一下小尤的头发，“调皮鬼。你可不许反悔，我也算是追妻追了一百年，光这个都可以写进话本子里了。”

　　顾钧是半开玩笑说出来的，个中滋味想必只有自己知道。

　　顾钧问小尤，“还生气吗？”

　　小尤摇了摇头。

　　顾钧总算放下心来，自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小尤闷着声音解释，“顾钧，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

　　“我知道。我不生气了。”顾钧的声音极为温柔，“我不该说你的，当时我也是情绪上头。要是还有下次，我把砉然剑给你，随你捅我……”

　　小尤一听，用胳膊肘重重地捅了一下顾钧。

　　小尤伏在顾钧怀里，慢慢想到自己这一百年里面的事情，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掉，哭了起来。

　　顾钧顿了顿，立马把她抱紧，轻轻拍着小尤的背。他知道她心里很苦。他就怕她一直憋在心里，发泄出来就好多了。

　　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过，没有人陪，肯定什么苦都往自己心里咽。如今回来了，不管他们曾经如何，她也不想再麻烦别人。

　　顾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一百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每日还像从前一样嘻嘻哈哈，可是他心里知道，他很不开心，感觉心里一直很空。要不是蘅絮在他身边，他可能真的就要自尽去找她了。

　　还好，她回来了。本来他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自己能时时护着她就好。

　　可能大底是情根深重，他心里多了一分奢望，奢望她能像从前一般，会哭会笑，会耍小性子，也像从前一般喜欢他。

　　或许他还只是世间最普通平凡的人，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有回应，希望小尤不是任何人的，只属于他，只喜欢他。

　　等小尤差不多哭够了，安静了下来，顾钧缓缓说道，“这段时间我老是会想起在百草药谷的日子。百草药谷有很多药草，风一吹，周围都是花香夹杂着药草香，很好闻。吴医师教我们医术，我怕你的双杀毒解不了，一直努力学习。而你却总是偷懒，要么在后山炼丹，要么就是练功。那时候，你虽然比我一开始认识你时要安静了一些，但是还是很任性，会逗我玩，也会像个小刺猬一样冲我发火。齐伯父齐伯母把你放在药谷，你心里有了怨怼，但你也知道他们是为了你好。后来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我发现了，你会大事小事都麻烦我，把我当作了你的依靠。人在关系近的人面前会释放天性，过得恣意逍遥，而你那会儿也是这样的。”

　　小尤的神色渐渐缓和。

　　“小尤，我想成为你的依靠，以前是，以后也这样，可好？”

　　小尤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钧笑了起来，笑声一如初见般爽朗干净。

　　他道，“我才知道，我已经非你不可了。”

　　小尤现在才发觉，顾钧之所以闹腾，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不在意他，离开他。

　　小尤原来也是跟他一样的性子，如果自己喜欢的，在意的人不搭理自己，她也会撒泼打滚地闹腾。可是后来她自从知道了齐伯父齐伯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一百年在冥府无依无靠，她便收了这些小性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顾钧面前，她却愿意无声无息地展现这些小性子。

　　等小尤哭够了，就看到顾钧递过来的素帕，这是当年在临邕江，小尤还给顾钧的那一条。

　　顾钧在那条素帕上歪歪扭扭也绣了一个青色的东西。

　　小尤看着，感觉图案像因为揠苗助长没发育好的秧苗。顾钧何时如此朴实了？

　　顾钧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上面我绣的是小风龙蘅絮。就是绣得不大好，看起来不大像。”

　　小尤又将手帕拿在手里好好看了看，好像那边两团黑色的线，应该大致可有认出来是蘅絮乌溜溜的大眼睛。

　　小尤将手帕收好，“我挺喜欢的。”小尤从衣袖里拿出来当年顾钧还给她的素帕，上面有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很美艳动人。

　　隔了一百年，他们又互换了素帕，不再是当初的懵懂无知的试探，是真心实意地互换心意。

　　顾钧注意到那条素帕上的曼珠沙华栩栩如生，和之前的一团青色的草一比，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出自一个人的爪子。

　　小尤：“在冥界得渡过漫长的光阴，就跟着孟婆把绣工练好了。正好身上也就只有这条素帕，就拿来绣了。”

　　顾钧将素帕好好看了一遍，才注意到某一片曼珠沙华的花瓣似乎跟其他花瓣不一样，仔细看，那里一滴看不大清的血迹。

　　顾钧心里突突一跳。他明白了，小尤不慎把血迹染到了这条素帕上，为了弥补，便绣了这朵曼珠沙华来遮掩。

　　她一个人在冥界，又是多舍不得这个素帕，才不愿意将染了血迹的素帕给扔了，又是练了多久的绣工才能将这血迹完美地遮掩好呢？

　　小尤明明是最烦绣工的，她说她最讨厌这种精细活，还不如舞刀弄枪来的好玩。

　　她是为了他，才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顾钧心里又跟着心疼了起来，他道，“当年你上面绣得小青鸾鸟的素帕，我没有扔也没有毁，它一直都在我身上。那个素帕我让人制成了香囊，专门放丹药。”

　　顾钧将一个小尤不忍直视的香囊拿过来递给她，说道，“我里面放了一颗丹药，这一颗做的比较仓促，但是应该也可以关键时刻保命用。你收好。”

　　小尤古怪地看了顾钧一眼，“你怎么知道上面绣的是小青鸾鸟？”

　　顾钧说，“我当然看不出来，是小青鸾自己认出来的。”

　　小尤又一惊，“你不是听不懂小青鸾的鸟语吗？”

　　顾钧看了看手帕是一团草一样的图案，笑了笑，“是小青鸾有次叼着这个素帕跑到三位凤主面前，叽叽喳喳了一番，三位老凤主全都听懂了。”

　　顾钧听不懂鸟语，但是三位老凤主肯定听得懂。

　　小尤的脸色堪比吃了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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