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吴医师当然还喜欢连坐，自然不会放过小尤这个给他下套的人。

　　他对着小尤笑眯眯道：“小尤啊，要不要跟我也学医术啊？”

　　小尤不说话，斟酌措辞，其实她想学医术，但是不想跟一个让人整天抄书的师父学。

　　吴医师劝说道，“刚刚看到我刺顾钧那招没有？你要是学了，保证以后跟人打斗还可以来一手。”

　　小尤嘴唇一弯，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了。

　　顾钧扶额，姜还是老的辣。吴医师又连蒙带骗地收服了一个药童。

　　小尤又道：“我有个前提条件。我不抄书。”

　　吴医师笑了笑，居然是被抄书吓跑了。他看了顾钧一眼，分外慈祥，对着小尤道：“我懂因材施教，不会让你抄的，好孩子。”

　　顾钧不平，“为什么？”

　　吴医师道，“女孩子乖一点，说一遍就记住了，男孩子比较皮，抄一遍才能记住。”

　　顾钧呆住，他想燕宗师恐怕还不了解小尤。

　　吃晚饭时，吴医师就对这两个便宜徒弟进行一番现场教学。他把吃到嘴里的每个食物，都拿出来解说一般。

　　一直吃到了这家店打烊。

　　当夜，小尤躺在床上，她是第一次来陌生环境睡觉，还不适应。

　　这时候有人敲了敲小尤的门窗，小尤知道是顾钧，“进来。”

　　顾钧已经知道小尤为何来百草药谷了。吴医师把其他东西都抹了，只说小尤是因为一次外出，中了双杀毒。他将双杀毒细细说了，顾钧听着听着，神色就紧绷起来。

　　顾钧猜到小尤没睡，也知道小尤今日是舍不得她母亲才哭的。他坐到小尤面前，小尤睡觉前喜欢把发簪取下，让满头青丝垂落，如天边的星河流泻，顾钧一时看呆了。

　　小尤知道他来，把书本往旁边一放，“什么事？”

　　顾钧随意看了看小尤翻过的书，“过来看看你。那个双杀毒……我听医师说了，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小尤想说“没用的”，又怕扫他的兴致，只淡淡说了一声，“好。”

　　顾钧看小尤这清清冷冷的态度，有些心酸，“这个不算作我补偿你的范围之内，是额外的。”

　　“为什么不算？”小尤疑惑。

　　顾钧看着小尤，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他觉得小尤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好不容易在临邕江感受到了她的心意，事情一转变，小尤的态度又不可捉摸起来。

　　顾钧喃喃，“你不懂吗？”

　　“懂什么？”小尤好像知道答案，又不知道。

　　顾钧轻轻道，“我记得你曾经喜欢过我，或许是我记反了。”

　　小尤呼吸一滞，心里狂跳，片刻她才道，“我们，婚约不是解了吗？”

　　顾钧低声说道：“你当初到底是因为我可能是你未来的夫君才对我和其他人不一样，还是你单纯地就是欣赏我，喜欢我这个人才对我不一样？”

　　小尤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不回答，但是心里似乎又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小尤思索了一下，问道，“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顾钧反问道，“你觉得什么关系？”

　　小尤认真回答，“交易关系。我欠了你，你欠了我，所以我们互相补偿。”

　　顾钧心里一凉，沉默了好久，才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补偿你？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承诺？你不知道吗？”

　　小尤许久不说话，顾钧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是觉得你少了一根筋。不知道我该如何对你，我话都说得这么清楚……”

　　“我知道。”小尤突然打断他，“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喜欢你？”

　　顾钧一愣，他似乎看出来了小尤的纠结和疑惑。

　　小尤抱住膝盖，“我自小是跟着哥哥还有师兄们长大，师姐们因为跟我年龄差距大最多会多关照我，并不怎么跟我说太多话，而下面的师妹，可能也只把我当大姐姐看。我从小一直把自己当男孩子看待，后来是母亲，看我似乎太过贪玩跳脱，才把我硬是纠正过来。于是我便学母亲那样，做一个女孩子。可是后来我发现，跟母亲那样的我，好像也是不真实的我，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又该是什么样。”

　　小尤说得很乱，以为顾钧会听不懂，哪知顾钧一直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顾钧笑着说道：“总算知道半个刺猬的由来了。”

　　小尤有些不懂为什么是半个，继续道，“周围的人都一直以为我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懂，可是有时候我也知道什么适合该察言观色，该适可而止。我就像一个不完整的我一样，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时候，你闯进来了。你不了解我，所以你想撬开我的内心，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可是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回应你呢？”

　　顾钧：“你其实不用想得太复杂，有时候你做什么就是你自己的心意了。”

　　小尤摇头，“我还没完全认识我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么去谈喜不喜欢你呢？”

　　顾钧点了点头，“那……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告诉我答案吧。”

　　小尤又无意道，“但是，我一直觉得，你是不一样的，很特别，至少是对我而言。”

　　顾钧心神一震，惊喜之色浮在脸上。小尤看他的眼神还是迷惘的，显然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表达出了什么。

　　顾钧往小尤那边凑了凑，“那我们现在就交易关系吧，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等你到时候能明确自己的心意的时候，我们再谈婚约。”

　　小尤想找言语反驳，顾钧却丝毫不给她机会，“婚约之事，当初是我父亲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就算再谈婚约，我也会先确定你的意思，后面再说，我不会再让与你有关的事情让别人插足了。”

　　顾钧说得很有道理，小尤便不再细想，低低道，“你是与你父亲吵架了吗？”

　　顾钧眉心一蹙，“嗯。他现在挺不可理喻的。”

　　小尤劝道，“顾伯母毕竟去世了，他肯定一时无法接受。你应该找个机会，和解才对。”

　　“好。”

　　小尤注意到顾钧依然定定地看着她，便问，“你还看我干什么？”

　　顾钧笑了笑，道：“为什么别人的事情你看得清楚，自己就看不透呢？”

　　小尤嘟囔，“我看透什么了？”

　　“罢了，不计较了。”顾钧起身出去了。

　　他心道：“我以后会想尽办法让你知道的。”

　　小尤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思念风莱山，想起小时候在风莱山的愉快的事情，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流眼泪。

　　不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整日跟在吴医师后面忙前忙后，明明到处闯祸，没干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却还是觉得筋疲力尽，晚上一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而顾钧，也跟从前一样，没事就爱逗弄她一下。她还是会经常被惹毛，但是因为“交易关系”的约定，没有发作。

　　吴医师每日都叮嘱她喝药，还对她的双杀毒研究出一套针灸之术，每隔十日就给她扎一次。顾钧本来针灸之术学得实在不好，这几日却格外用心地学，已经可以拿他自己试试针了。

　　即使这样，双杀毒还是发作了。大半夜的时候，小尤在床上疼得直打滚。

　　她实在没办法，想像上次一样拿出一把匕首来给自己划一刀。哪知道没走几步，就站不稳，摔倒在地。

　　小尤这次恰好就是寒毒发作，躺在地上，牙齿冷得打战。

　　顾钧在隔壁听见动静，急忙跑过来，抱住小尤，把小尤裹成一团，一直给她输送灵流。

　　顾钧问小尤，“怎么进来的时候在地上？”

　　小尤道，“想去拿匕首，放个血会好一点。”

　　顾钧身子一僵，脸色顿时就暗了下来，“不许！”之后虽然还是抱着小尤，却一句话也不愿说了。

　　两天就这样抱着，一夜未合眼。之后几天，顾钧也不主动跟小尤说话了。

　　小尤自己一个人想了半天，才反应了过来，跟顾钧道歉，说道：“以后不会再随便扎自己了。”

　　顾钧这才眉开眼笑，往后钻研医术更加卖力。

　　双杀毒很奇怪，有时候是寒毒发作，有时候的热毒发作，有时候又是寒毒热毒一起发作。

　　并且，即使吴医师尽最大力气救治，双杀毒还是要每隔一个月就发作一次。

　　小尤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也不知道是吴医师的药效，还是她经历的次数多了，亦或者是每次发作都有顾钧陪着，让她觉得双杀毒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心里对陆茵奇怪的感觉，也慢慢消逝了。果然如同吴医师所说，事情想开了就好。

　　于是，小尤又变成原来那个活泼贪玩的小尤。她钻研医术钻研得漫不经心，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居然对起死回生之术感感了兴趣。

　　吴医师对“起死回生之术”闭口不谈。

　　小尤便自己去医书里翻找。

　　她明明翻到了关于“起死回生之术”几个字标注的书架，却没有看到书。小尤十分“文雅”地把整个屋子里翻了一通，跃到了房顶，把瓦片掀了，才找到了一本书，名为“起死回生之术”。

　　小尤一高兴，差点从房顶上掉下来。她经过一番思索，确定这肯定是“禁书”，如果被她拿走一定会被吴医师发现。于是小尤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日日端着笔墨，跑到房顶上来抄书。

　　小尤边抄边感叹，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自主抄个书。

　　顾钧几日都不见小尤踪影，急得在百草药谷上乱转，转到这个屋子时，看到小尤的一截青色衣角才发现是她。

　　顾钧正想飞跃上去，哪知兜头就砸下一圈墨水，正好泼在他脸上。

　　同时，小尤一声大叫，“我的墨水！”

　　一个没注意，后面的瓦片一松，小尤脚底一滑，就从上面摔下来，好巧不巧这时顾钧正被墨水泼得睁不开眼睛，半睁开的眼眸中似有一个庞然大物下来。

　　于是小尤一下子就砸在了顾钧身上。顾钧闻到小尤身上熟悉的清香，便一个翻身护住小尤，双臂环绕小尤，自己背脊着地，摔得龇牙咧嘴。

　　恰巧这时，屋顶上的书页，笔一应东西全砸了下来，整个屋子都是漫天书页，落了好几张在顾钧和小尤头上。

　　小尤很快反应过来，把书页从自己头上拿开，趴在顾钧身上，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在极快地跳动。小尤仰头，从顾钧没被墨泼中的地方勉强认出来是顾钧。

　　“对……对不起。”小尤有些脸红，因为她好像发觉那极快的心跳声是自己的了。

　　顾钧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小尤用衣袖给顾钧擦了擦脸，“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砸傻？”

　　顾钧的声音比平常低沉，他道：“丫头……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可以吗？”

　　小尤还在用衣袖给顾钧擦脸，她想得现在擦干净，不然待会儿等顾钧站起来，他个子太高，她就不大够得上了。

　　小尤擦得极为慢条斯理，“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就给你擦好了。”

　　顾钧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不用……你先下来……可以吗？”

　　小尤愣了愣，心想可能是自己太重了。

　　她迅速从顾钧身上爬下来，好像碰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小尤有些懵圈，顾钧身上有什么硬的东西吗？

　　小尤将顾钧打量了一下，小声道，“是我太重了吗？”

　　顾钧起身，“咳咳……不是……”

　　小尤莫名其妙，一看周围，“啊……我的书页……”小尤急忙起身去捡。

　　顾钧面色古怪，也帮着小尤捡，“这些书页是什么？”

　　小尤看了看周围，一下子凑到顾钧跟前，悄声说道：“我在研究起死回生之术，我在房顶上找到的那本禁书，避免医师发现，当然先把它抄下来比较妥当。”

　　顾钧状似无意地往后面退了退，“那你抄完了吗？”

　　“还没，就差几页了。”

　　悬在房顶上的瓦片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哗”地一下就要朝着小尤砸下来。

　　顾钧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小尤的肩膀，把她往旁边一拉，小尤拿着一张纸，没站稳，一下子又扑到了顾钧怀里。

　　顾钧的脸彻底红了，干脆不再看小尤，“你慢点。”

　　小尤也觉得怪怪的，心里不知为何痒痒的。她呆了一会儿，才从顾钧怀里退开。

　　她清晰地听到了顾钧“砰砰”的心跳声。

　　书页都捡完后，顾钧丢下一句，“我有点热。”就飞也似地跑走了。

　　小尤看了看自己穿的衣裙，“还没到很热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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