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今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早，整个风莱山都是白茫茫一片。

　　一进屋子，齐柘就默默把小尤的鞋袜褪下，上面果然有一处轻微的烫伤。

　　齐柘心疼地眉毛蹙在了一起，他从外面抓来一捧雪，轻轻地敷在上面。

　　“烫伤要每天换药。不然伤口很难愈合。”齐柘抬头看小尤，小尤也在看他。

　　“我是不是不是阿爹阿娘的孩子？”小尤问他。

　　齐柘手上的动作倏地一顿，他不看小尤，“不要瞎想。”

　　小尤道，“母亲曾无意唤我佩儿，齐佩是不是才是她女儿？”我又是谁的女儿呢？

　　齐柘听到“齐佩”两个字眼神陡然一寒，道，“齐佩不是，你才是我妹妹。”

　　小尤闻言笑了笑，她执著这些干什么呢？反正就算搞清楚，事情也发生了。当初，母亲对她这个“女儿”，的确是下了死手的。

　　而且，即使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毕竟对她有了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她于情于理，也是该知足的。

　　齐柘起身，一字一句道，“小尤，你只需记得，我是你哥哥就是，一直都是。”

　　小尤含着泪点头。齐柘把小尤揽在怀里，不紧也不松，只是恰到好处地揽着。

　　齐柘怕太紧，压得小尤喘不过气来，他不想给小尤太多束缚。而且，他本就是——那么不堪的人，他不能让小尤沾染半分。

　　他又怕太松，护不住他心爱的小尤。

　　十三岁以前，他几乎日日都活在阴暗之中。是他没有锁住门，害了他并不喜欢却还要尽责任护住的妹妹。他后悔自责，心思越发沉重，与此同时，陆茵却还是拿着他作为她最差劲的孩子来贬低他。

　　日积月累的恨意和自责让他一直都得沉浸在这矛盾复杂的情绪中。他只能将心思都放在练功上面，不然，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熬过后面长长的岁月。

　　这时候，小尤出现了，拉着他的衣袖，问他，“哥哥，为什么你不笑？你是不是不开心？”

　　从未有人真切地问过他开不开心。

　　陆茵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小尤送到了百草药谷。百草药谷谷主吴医师吴仲咸，看他能不能将小尤的热毒和寒毒稍微压制一下。

　　等时间久了，或许就好了。

　　没有御剑，一路坐着马车去的。陆茵和小尤面对面坐着，小尤有些犯困，中途睡了一觉。而陆茵至始至终都是拿着一卷书卷看的。

　　小尤醒的时候就会盯着陆茵看。陆茵一直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心里也不是很好受，书卷好半天都没翻过去一页。

　　陆茵最后耐不住开了口，“去了百草药谷，要听谷主吴医师的话，好好养病。还有，如果可以跟着学个医术，也是好的。”

　　“好。”小尤说道，“你也好好保重，不要太操劳。”

　　陆茵一愣，似有温水浇在心上。让她一瞬间不想把着孩子送走了，就留在身边了。

　　可是她抬眼时，正好就碰到了小尤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让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齐子衿去世前，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竭力跟她说，要好好照顾小尤。

　　齐子衿却再也不敢看小尤，沉默地低下了头。

　　百草药谷在南边，不怎么下雪，石阶上只铺了薄薄的一层细雪。

　　陆茵走在前面，小尤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拾级而上。

　　百草药谷吴医师知道她们要来，提前半个时辰从一堆医书翻了个跟头，将一大堆烂摊子丢给跟在自己身后的药童。

　　药童脾气不是很好，医书的书页翻得“哗哗”响。

　　吴仲咸站在百草药谷的专门迎客的地方——百草堂。他不大会取名字，既然这座谷叫百草药谷，那就将主屋弄个百草堂，也不伤大雅。

　　至于其他屋子，实在是不能看，地上堆满了医书，从门外走进去，得踮着脚尖踩，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医书被损坏。

　　每当他攻克完一项疑难杂症，就会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一觉也不知道要睡个几天几夜，反正那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书籍是交给他那新徒弟，也就是那小药童收拾。好好地把小药童好脾气给损成了时不时要炸的丹炉。

　　眼看着又要来个药童，吴仲咸颇为欢喜，把百草堂几天都没换的茶盏给添了新茶，他自己率先抿了一口，不错，苦得十分有个性。

　　陆茵和小尤一前一后走进了百草堂，给吴仲咸行了个礼。

　　吴仲咸一看，女娃子！女娃子都心思细腻，又可以帮他干活了！省得那个药童整天不是把他这个药草给踩坏了，就是把某本医书的书页给撕了下来。这样他就好分配工作了，粗活给那个药童，细活给这女娃子。

　　吴仲咸将女娃子好好看了看，心情不大妙，女娃子的脸明显是病态的苍白。

　　小尤也抬头看吴仲咸，面前之人瘦瘦高高，头发随便用个木簪束着，还有好几根不安分的碎发落了下来。穿在身上的衣服也颇为朴实，上面有些认不出的汁液，颜色各异。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杏林圣手——吴医师？

　　吴仲咸一开始看着小尤是乐呵呵的，后来看着看着，脸色就凝重起来，变成了一脸考究。

　　陆茵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吴仲咸，对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小小地吃了一惊，道，“敢问阁下就是谷主吴医师？”

　　吴仲咸好歹也是活了一千多年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有一套，正经道，“是。阁下便是风莱阁掌门夫人陆修士吧，久仰大名。”

　　陆茵收了疑虑，果然还是个正常人的，没认错人。

　　小尤行礼，“风莱阁弟子齐尤，见过谷主。”

　　二人一番客套之后，陆茵看了小尤一眼，小尤便识趣地去了屋外。

　　二人来来往往交谈了好久，大约有一个时辰，陆茵才从屋子里出来，“我把情况都跟吴医师说了，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我回去了，你就不送了吧。”

　　小尤不言，却还是一路跟着陆茵下了山。

　　陆茵走得快，小尤腿上还有伤，外加雪天路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陆茵正好从拐角那边过去了，没有看到。

　　小尤爬起身后，干脆跑了起来，最后到了山下，才气喘吁吁地追上陆茵。

　　陆茵不等她，抬脚就走。

　　小尤在她身后，哽咽地喊了一声，“阿娘。”

　　陆茵停住脚步，不回头，就这么僵在那里。

　　小尤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拉着陆茵的衣袖，“我可不可以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小尤自回了风莱山，就再没一个人待过。她刚刚一个人站在百草堂的屋外，想到了以后的生活。没有父母，没有哥哥，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陌生的环境让她一瞬间就把自己团团抱住，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陆茵说道，“等病治好了，就接你回去。”

　　小尤哭了，哭声越来越大，大有不停歇之势。

　　陆茵隐隐有些颤抖，想转过身抱抱这个孩子，却没有勇气了。

　　等小尤哭够了，开始打起了嗝，陆茵缓着声音道，“回去吧。”

　　小尤声音极低，“病……治……不好了。”

　　“会好的。”陆茵一咬牙，甩开袖子，就往前走去。

　　小尤想跟着往前追，陆茵一挥手，下了一道结界。小尤在后面把结界拍得震天响，也没能留住陆茵。

　　小尤深深地看着陆茵离开的方向，记起了一些往事。

　　那年陆茵和她在大雪天里行走，要把她带回风莱山。一开始陆茵是在前面走着的，她一小步一小步在后面努力跟着。雪天路难走，小尤鞋子又湿了，就更加难走了。眼看着陆茵离她越来越远，小尤越发着急起来。

　　这时候陆茵回了头，快步走到她身边。她握了握小尤的手，随后把小尤背在身上，慢慢走了起来。

　　小尤伏在陆茵的背上，慢慢地就睡着了。这条路很长很远，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风莱山的山脚下了。

　　陆茵把她放在地上，跟她说了一些话，她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陆茵一直握着她的小手，不松开。

　　后来就有一些风莱阁弟子抬着轿子下来了。陆茵知道她当时离不得人，便和小尤一同坐在轿子里。

　　小尤坐在轿子里的时候，才睁着大眼睛，开水细细打量陆茵。陆茵相貌颇为英气，长眉入鬓，不苟言笑。

　　陆茵注意到小尤在看她，对着小尤柔和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傻孩子。”

　　往事就那样随风而逝。

　　小尤坐在一级石阶上，想握住一阵风，风绕着她手指打圈，很快就没了踪影。

　　小尤便明白了，很多东西都留不住，没有例外，哪怕是曾经她坚信永远不会离开她的。

　　大底世间这些少年的人的成长，都不是岁月促成的，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前方的光亮倏地一暗，有人挡在小尤面前。小尤最先看到的是一截青色的衣角，她仰头看去，撞上一双掺杂着复杂情绪的眼神。

　　顾钧蹲下身，与小尤齐平，他轻轻道：“小尤，你这样，我很心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