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小尤一睡就是睡了四个月，醒来的时候是被外面的蝉鸣声给吵醒的。

　　小尤勉力将自己撑着坐起来，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而且胸口那边也很疼。

　　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人，小尤看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一直跟在陆茵身边的女修士阿溪。

　　阿溪见小尤醒来，冷冰冰的眼神一扫，就走出了门外。

　　小尤的脑子因为睡得太久还在发涨发疼，她立马道，“等一下！”

　　阿溪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尤，跟原来那个会恭恭敬敬喊小尤“三小姐”的阿溪全然不同。

　　她的神态，像是把小尤看作一个物件一般。

　　小尤低低道，“能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吗？”

　　阿溪一句话未说，端来一杯水就走到小尤身边。小尤想伸手接，奈何手上却没什么力气。

　　阿溪似乎也感觉到了，二话不说就把被子里的水往小尤嘴巴里灌，呛得小尤咳了好几声，还有好多水都顺着她的嘴角流到脖颈里面去了。

　　阿溪将杯子里的水灌尽之后，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摔，就走了出去。

　　小尤凝视着她的背影，还是撑不住身子躺了下来。

　　她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还历历在目，是她的母亲亲手用锁灵扣伤了她。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就有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流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蝉鸣声静了静，齐恒宇走了进来。

　　只有齐恒宇一个人，没有旁人。

　　齐恒宇坐到小尤床边，语调平和，眼里透着关心，“醒了呀，小尤。”

　　“嗯。”

　　“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还好。”小尤看着齐恒宇，他待她一直是不错的，眼神里并没有像那日陆茵那样的狠戾。

　　可是小尤心里却没办法像从前那般看他了。

　　半晌后，小尤问道，“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齐恒宇长叹了一口气，道，“祠堂后面的院子有个结界，一般人看不到。荷塘里面的那朵莲花，是一个可以温养万物的法器。法器里面掬着一缕生魂，是你母亲极喜爱的一个弟子的。你放了这缕生魂，是犯了你母亲的大忌。她那会儿，也是一时情急，她不想伤你的。”

　　小尤轻轻道，“我不是故意的，是里面的生魂让我放她的，她跟我说话让我放她的。”

　　“我知道，好孩子。”齐恒宇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信你的。”

　　小尤的眼泪又跟着簌簌掉落，她知道齐恒宇跟她说的不是实情，可是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骗了她。

　　她心里好委屈，那口气堵在心里也吐不出来。她想大声把所有事情原委都说出来，可是当日陆茵丝毫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就伤了她的画面又呈现在眼前，她说不出口了。

　　连带着她以前所有的撒娇，所有的无理取闹，所有的小性子也没有了。

　　小尤看见了齐恒宇既心疼又无奈的眼神，心里一软，道：“救我，有没有耗费你们的修为？锁灵扣一旦被扣住，在没有特殊情况下，是必死无疑的。”

　　齐恒宇对着小尤笑了笑，带着歉意，“没有。还好只是伤到了非毒那一魄，我们用聚灵钉把你其他魂魄钉住，这样你其他三魂六魄就不会散尽。”顿了顿，“只是，那一魄的功效是排解体内热毒和寒毒的。所以，寒毒和热毒会隔一段时间就发一次，你自己要注意，要记得每天喝药。”

　　小尤眼眸低垂，不说话。

　　齐恒宇抬手，静了半晌，轻轻抚在小尤的头上，“是我们对不住你，孩子。”

　　他低头，对上小尤的眼神，竟是一瞬间不敢看。

　　小尤问：“我的非毒那一魄呢？”

　　齐恒宇道，“那一魄损伤了，你要留着……就拿去吧。”

　　齐恒宇将一个小木盒递给了小尤。小尤颤抖着接过。

　　又是一阵静默。

　　齐恒宇坐了一会儿，最后叮嘱了几句，便走了。

　　小尤的屋子又是一片昏暗。

　　她躲在被窝里，压抑着哭泣着，一边哭一边劝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小尤又卧床养病养病了四个多月，身子才慢慢好，可以走动起来。

　　风莱山的弟子大多不知道那些事，只知道小尤大病了一场。看到小尤再次在风莱山走动，都对着小尤笑道，“小师妹，你病好啦！”

　　小尤浅笑着冲他们点头。

　　小尤一路走到了风莱山的山顶。山顶风大，已经到了晚秋，她穿得比一般弟子要厚多了，即使这样，她也还是觉得冷。

　　小尤独自在这里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赤冶树那边靠着坐了下来。

　　小尤记得小时候，她有什么烦恼都会跑到赤冶树旁边，跟赤冶树说。

　　赤冶树总是静静听着，从不回答她。

　　小尤这次却没办法开口说了。她觉得那些好像不是烦恼，却比烦恼更加让她惆怅。

　　小尤从怀里拿出那个小木盒，轻轻地碰了碰，她将盒子打开。

　　小尤金色的魂魄倏地从盒子中跑了出来，小尤清晰地看到了魂魄上面的缺口。

　　“这次，麻烦你再帮我保管好不好？”

　　赤冶树并未出声，可是那一缕魂魄却钻入了赤冶树里面。

　　小尤又跟赤冶树待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开。

　　山顶附近有一片梅园，是齐柘种下的，眼下未到冬天，梅花也没开。

　　小尤在光秃秃的树枝中穿梭而过，才发觉她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二哥哥了。

　　小尤问了人才知道，齐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动了家法，杖鞭一白。

　　一百下，是犯了多大的错！

　　小尤有些担忧，快步走到齐柘的院子中，一推门，就看到齐柘趴在床上，正不知在拿什么书看。

　　见到小尤，他温柔地笑了笑，“小尤，过来，让哥哥看看你。”

　　小尤走过去，问，“疼吗？”

　　“不疼。”齐柘摇头，将小尤上上下下都看了一下，“听人说你得了大病，现下可大好了？”

　　“好了。”小尤说道，“你到底犯了什么错？怎么被罚得这么重？”

　　齐柘毫不在意，“就是顶撞了父亲，说错了话而已，不碍事。”

　　言下之意就是不愿回答了，小尤没有多问。

　　齐柘将小尤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面，“以后少出去吹风，天凉了。”

　　小尤点头，长长的眼睫毛如羽翼般颤了颤。

　　齐柘好好地看了小尤一下，才道，“对了，你前段时间生病，那个顾钧给你寄了一封信，在我桌上放着，你拿去吧。”

　　小尤朝齐柘的书桌看了看，“他怎么会写信？”

　　齐柘摸了摸小尤的头，“他是关心你呢，傻孩子。”

　　等看到小尤拿着信出去了，齐柘的眼神不再温柔，而是一片寒凉。耳边又是齐恒宇的声音，“痴心妄想。”

　　齐柘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从来都不敢痴心妄想，只是希望她好。”

　　小尤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一前一后经历了寒毒和热毒发作。寒毒一发作起来全身寒冷，明明已经盖了那么厚的被子，却还是冷得发抖，如坠冰窟。

　　小尤蜷着身子，牙齿“咯咯”打战，全身上下也是碎裂般的痛苦。她只能咬住被子一角，才勉强熬了过去。结果还没过一小会儿，热毒又发作了起来。小尤不光觉得热的难受，更是觉得经脉里似有千万虫蚁再爬，难受得汗都留了下来。

　　小尤最后熬不住，只好狠狠在胳膊上划下一刀，才勉强觉得好受一点。

　　等这两毒都发作过去了，小尤才咬着牙将伤口包扎了起来，又把汗湿的衣服换下。“要习惯适应的。”小尤心道。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就是睡不着。最后只好把顾钧的信从枕头底下拿了出来。

　　顾钧的信这次出奇得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对不起。祝安好。顾钧笔。”

　　小尤笑了，将信纸贴在心口，一晚上都抱着，才睡了个安稳好觉。

　　风莱山的初一十五都要和家人坐一块吃饭。

　　外面落了雪，小尤里面穿得单薄，外面还是去年陆茵给她做的大氅。她进了屋子，将大氅脱了下来，打了一个哆嗦。

　　齐恒宇和陆茵坐在对面，三人一时无言。

　　齐樟这一整年都差不多在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一会儿，齐柘进来了，手里抱着一个暖炉子。

　　坐下后，齐柘悄悄把暖炉子递给了小尤。小尤接过，那温暖直接从手上传到了心里面。

　　吃饭时，齐恒宇一直在给小尤夹菜。齐柘唇角轻轻一弯，略带嘲讽。

　　小尤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吃得很少，便起身离席了。

　　齐恒宇目光锁着小尤，叮嘱小尤多穿点。

　　小尤转头和陆茵的眼神一撞，手上一松，暖炉子就掉到地上，里面的炭火一下子溅了出来。小尤明显被烫到了，身子微微一缩。

　　齐柘脸色一变，连忙道，“小尤，我来收拾就行。”

　　屋子里只剩下齐恒宇和陆茵二人时，齐恒宇道，“也不能一直这样。”

　　陆茵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怎么办。自那件事后，她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尤，她心里十分后悔难过，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怨恨小尤放走了齐佩的生魂，让她的齐佩就那样离她而去了，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祭奠自己女儿了，也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灵息了。

　　那莲花是温润万物的。她把齐佩的生魂放在里面，齐佩就好像没有死，生魂也一直在生长，由一个小小孩子慢慢也长成像小尤那么大的女孩子。

　　却是小尤害得她的齐佩永远没了。

　　她这几日多次陷入梦魇，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实在无法再面对小尤了。她的心绪是那样矛盾而又复杂，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还是，就送这孩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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