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

　　大同十九年，柳月慧十六岁，柳月朗十岁。
　　三年一次的宫中选秀又要开始了。
　　上一次选秀，柳夫人因月慧年龄还小，便坚持没有让她参加。这一次再不参加便要到了适嫁的年龄了。柳文清本就是文官世家，认为普天之下哪里会比进皇宫嫁的更好？万一得到了皇帝的宠幸，不仅光耀了门楣，对女儿来说也是天大的福德，有何理由不去选秀呢？
　　柳夫人拗不过柳文清，只得哭着点头答应了。
　　柳月慧自小便懂事，长相秀美，气质端庄，到了十六岁时更加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可人。她本就是一个酷爱自由的人，宫里虽然富贵，却是条条框框加诸于身，即便是真的得到了宠幸，却也是一生都活在这牢笼里面，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可是她孝顺，自是不会主动的去忤逆父母的意思。倘若母亲说服得了父亲，她便不用进宫了。可现下，连母亲都妥协了，她还能怎么样呢？跳着脚争吵吗？
　　生在这样的家庭，本就不完全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承担一部分家族生存绵绵流长的责任，也是她这个长女应该做的事情。父家虽然世代为官，可现如今新朝未几，家族地位尚不算稳固，而她若能在后宫有立足之地，对于柳氏一脉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靠山。
　　所以即便难过，她也只能答应了。只是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对月叹息流泪，对波谲云诡的前途心生恐惧。

　　月慧近段日子很忙，白日里要学习各种体态礼仪，晚间还要抽空练习女红和琴棋书画。
　　忙起来，便没空照看月朗了。
　　这一日晚间，月慧正在屋内抚琴，弹的正是一首《秋忆》。曲子本就是讲述的暮秋风凉、离别情思，月慧越听心下越难过，想着自己也将离开父母亲人，去奔赴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便不觉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这时柳月朗吃好了晚饭，读了晚课，便跑到月慧房里来看她。
　　往常这个时候，柳月慧总会拉着柳月朗一起，要么教他识字对诗，要么姐弟两一起对弈弹琴，可这一连半个多月以来，姐弟两都没能好好聚上一聚，月朗实在想他姐姐，便偷偷自己跑来了。

　　月朗推门进来的时候，柳月慧以为是她娘，赶忙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免得柳夫人跟着一起伤心。待看清是月朗后，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赶忙招手叫他过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柳月朗今年已经十岁了，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月慧已经抱不动他了，只得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着，竟是许久未曾这样仔细的打量过他了，什么时候竟长的这么大了。
　　虽然还带着童稚的脸，却已然有了大人的坚定神情，身高长了不少，也结实了许多，一副小公子的模样，月慧竟有些舍不得与他分开。

　　“姐姐，听娘说你要进宫去了？”月朗很懂事的伸手拂去了月慧脸上未来得及擦净的泪痕，
　　“嗯，是的呀”，
　　“姐姐你想去吗？”
　　“……”月慧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当然不想，可是她能么？而这些话，又要怎么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呢？说了也未必听得懂吧……轻轻的叹息。
　　“姐姐既是不想去，为何不反抗？”
　　“反抗？要如何反抗？”月慧宽容的笑了笑问道，
　　“大哥都敢奋起反抗，哪怕不要一身的荣华富贵也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日子，姐姐为何不可？”
　　“可是，月希是男子啊……”
　　“男子又如何？女子就该比男子受更多委屈吗？就合该比男子付出更多吗？如果姐姐敢，月朗愿意随你一起逃走，天下这么大，总会找到一个可以让我们容身的地方。你一个人太寂寞，我陪你！”
　　月朗语气坚决，一脸坚定，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柳月慧有点吃惊，月朗竟有如此决绝的态度，全然不似一个十岁的孩童。而一脸坚定下，却是未曾说出口的骨肉亲情和对待感情的执着。
　　月慧忍不住落下泪来，一边抚着月朗一边对他说，
　　“姐姐不是不敢，是不能。你需得知道，人活在世上，除了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和事，还有一样东西，叫做责任。若姐姐能在宫里有立足之地，对父亲，对柳家，都是一件好事。很多时候，自由就像放在格架上的展品，看似美好，实则脆弱不堪，一阵轻风吹过，一只猫跑过，它都有可能随时会被打破，碎到拼都拼不起来……姐姐有自己该做的事，也有自己的坚持，希望你能明白，也不要去怪任何人。”
　　“可是……”可是自己就不重要了吗？可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最重要的不是自己吗？
　　“没有可是，月朗，月希是幸运的，他有勇气，也有这分潇洒，敢于为自己去争取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幸运的。姐姐很快就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肆意的活下去，把姐姐的那一份也带上，家里有我一个人付出就够了，你记住，你一定要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为了我……”
　　月朗没有哭，心却撕裂般的痛，他感觉到自己虽然是个少年，却似乎生来就在经历着各种离别。
　　从他刚出生开始，娘亲便没了；三岁起，大哥也不在身边了；现在，就连姐姐也要走了吗？
　　他在乎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了他，只剩下他，他要怎么办呢？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喜欢的人、在意的人永远留在他身边呢？
　　是我太贪心了吗？一定要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吗？可以不要这样吗？——月朗心痛的想到，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办法。

　　姐弟两人在屋内的叙谈，门外的柳文清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柳文清和柳夫人因为担心月慧太过劳累，本是炖了一盅燕窝想送来给她喝，顺便安慰一下她，让她别太心忧。
　　结果却听到姐弟二人的对话，一字一句皆是对世事的无奈和对未来的凄凉。
　　这才是两个孩子啊，一个十六岁，正值花季年华；一个才刚十岁，甚至都还来不及懂得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柳夫人忍不住哭着离开了。柳文清也呆立在原地，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不心疼吗？他就真的铁石心肠忍心离别吗？可他比谁都懂，人活着，很多时候是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的，能选择的人固然是幸运的，可大多数人，却是不得不按照即定轨迹去运行着自己的道路，哪怕是条充满荆棘的险路，却也不得不走下去，走到道路的尽头。
　　月慧说的对，人活在这世上，除了爱，还有责任……
　　只能祈求上天垂怜，别让我这女儿太为难罢……

　　半个月后，宫里负责选秀的太监便过来查验情况了。一切都按照老规矩考校了一通，都合格，于是那太监便当场宣布，三日后便可参加入宫选秀了。
　　全家跪趴在地上谢恩。可每个人的心里却都五味杂陈。
　　应该高兴吗？可是能高兴的起来吗……

　　柳月希收到他娘递来的消息，当日就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秦岳。
　　秦岳嘴上说的话永远都是乱七八糟的，说什么第一次见到要进宫的美女，说什么也得跟着来见识见识。其实柳月希是知道的，他只是担心自己太难过了，想陪在身边插科打诨的逗自己开心罢了。
　　本来是件大喜的事情，可这最后的几日，柳府却意外的安静死寂。连下人走路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连重点儿的声响都不敢出。
　　那可不是么，几位主子的脸色都难看的吓人，尤其是柳月希和柳夫人。柳夫人的眼睛哭的都肿快成桃子了，连日来茶饭不思的，只是守在月慧身边不肯离开。
　　柳月慧倒还好，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平静了。主动的挑捡着该带的东西，一遍又一遍背着早就倒背如流的规矩，说是怎么也不能给咱柳家丢脸，让别人说我们柳家出来的女儿没家教。
　　柳文清全程一句话不说，面无表情。
　　柳月朗基本见不到人。不是窝在自己房间里睡觉，便是守在他姐姐房里，一言不发，一脸空洞。
　　全家只剩一个秦岳还算是喘着人气儿的活人，每天跟着柳月希上上下下的，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倒是真的有点后悔跟着来了。一个笑模样的人都没看见不说，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跟着来柳府住下，天天跟柳月希挤在一张床上，都快被他冷着的一张脸给冻死了，话都不敢说几句，问十句答一句那都是好的，多半还是没什么好语气。吓死人了要……

　　柳月慧进宫的那天，全家人都站在柳府大门口送她。
　　不得不说，月慧是极美的。一身上好的华服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无比美丽端方，月慧上轿前向家人一一道别，笑的一脸灿烂，宛如一朵绽放的月季花。
　　起轿时，众人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轿子渐行渐远了，众人还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仿佛画面是静止了一般。
　　秦岳左右看了看，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这个场合，他想缓解气氛都不能够了，说些什么都不合时宜。只能作罢。
　　大家转过身往府里走的时候，秦岳看着月朗的两只拳头攥的紧紧的。
　　快两年未见，柳月朗明显长大了不少，看着更好看了。秦岳常常盯着他挪不开眼，可柳月朗和柳月希现下都没心情搭理他，他也不敢再去挑逗撩骚干些什么不正经的事了。
　　可是现在，他却是没来由的一阵心疼，于是他走上前去，冲着柳月朗伸出一只手来。柳月朗抬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便把手伸了过去。秦岳紧紧的抓着他的手，示以安慰。柳月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他的眼神里也带了些感激。
　　到了晚间，秦岳安顿好柳月希，收拾好了两个人第二天要回法乘寺的行装，便跑去柳月朗房里了。
　　柳月朗正坐在窗前桌案前看书，秦岳敲门进来后，便坐在他旁边。
　　月色如华，满地银霜，窗外的几颗竹子曼妙的摇荡着身子，将疏影投在了窗棂上。柳月朗一身白衣端坐在案前，一脸倾城绝色。
　　柳月朗没吱声，秦岳坐了一会儿略觉得尴尬，于是自顾自的开口说道，
　　“明天我跟你大哥就要回去了”，
　　“嗯”，
　　“接下来你就要一个人留在府里了”，
　　“嗯”，
　　“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别太难过了”，
　　“嗯”，
　　“月朗，要不，你跟着我和子谦一起去山上吧？”
　　柳月朗这时才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笑了。
　　秦岳只觉得，卧槽，我的心脏跳的好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