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

　　自打柳月慧进宫了以后，整个柳府便只剩下柳月朗一个人了。
　　柳月朗年纪虽小，却早慧。或许自幼便经离了生离死别，也或许是生于这样终生没有半点自由的官宦之家，早早的便将那人生八苦尝上了几分，性子便有了些许的冷漠和通透。
　　出生的时候，娘没了，爹说，你要带着你娘的爱与希望，好好过完这一生；
　　大哥为了追寻理想，抛却一身荣华，却也总是对他说，你要好好的当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少爷，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过完这一生便是；
　　现在连姐姐都对他说，你一定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为了我……
　　月朗觉得，所有人加诸到他身上的爱与希望，却生生变成了枷锁，一层一层的缚上，拧紧，直勒到他骨头缝里都生疼。
　　其实，他只是想有一个人能陪着他，日出日落，篱下田间。怎么就没有人问一问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没有人陪伴，一个人孤单寂寥的在这府中，就真的是你们认为的好吗？
　　或许吧……

　　隔年，大同廿年，月慧便被封为昭仪。
　　无人知道她在宫里的生活过的怎么样。那一年她也只是差人送来了两次书信，竟是一面也未曾见着。
　　书信里无非是些报喜不报忧的宫内琐碎日常，什么近前儿又学了什么规矩礼仪，这几日又学会了什么新绣的花样，那几日又新得了一支曲谱子，刚刚练会了想弹给谁人听……
　　也有着重问起月朗来，不知道弟弟在府内如何？往日里常有人相伴，如今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月朗自幼心思极细，恐其幽怨自闭，还望父母大人多加关注才是。

　　老父老母自是心疼女儿，也想她想的很。被封为昭仪虽然是件大喜事，可柳文清和柳夫人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宣诏太监在语调昂扬的念完了圣旨后，连连恭喜。柳文清赶忙令下人取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票，递于那太监，客气的说：
　　“公公辛苦了，一点茶钱请笑纳。”
　　老太监伸手接过，顺手捏了一捏，便十分满意的收于袖中露出了微笑。一边恭维的说道：
　　“皇帝临幸，此乃天大的喜事，恭喜柳大人了。”被他说的仿佛柳月慧明天就要飞身变凤凰了一样。
　　老太监念了圣旨收了钱财，完成了使命便转身要离去，柳月朗此时却在后面开口问道，
　　“这位大人，我们可否进宫与姐姐见上一面？”
　　老太监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只是长相极其漂亮，心下一喜，倒是乐了，
　　“这位小公子，皇宫禁地，岂是尔等想入便入的？柳昭仪现在已经是后宫的妃嫔了，自然是要守这宫中的规矩，想要见上一面？此后恐怕是难喽。”
　　随后转过头去问柳文清，
　　“柳大人，这位是？”
　　柳文清不敢撒谎，只得如实说，“这是犬子，柳月朗。”
　　老太监颇为玩味的看了柳月朗几眼，随后笑着说道：
　　“倒是一副风流长相，也是个机灵模样，只是柳大人以后还应多加管束才是，哪些场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需要明白才是。不然，终归是要吃亏的。”
　　“是、是，多谢公公教诲。犬子年幼尚不懂事，您勿要怪罪才好。”
　　好容易把这老太监伺候的满意了，送走了。柳文清回头便把柳月朗骂了一通，
　　“无知竖子，胆大妄为！行事毫无分寸，你是想害死你姐姐么？”
　　柳月朗一脸平静，
　　“有那么严重么？既然姐姐已经升为昭仪，自是比刚入宫的时候境况要好过些。我也只是想她想的狠了，想见见她、问问她过的好不好而已。”
　　“过得好不好又与你何干？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你待怎样？你还想着能去替她鸣冤么？”
　　“……”柳月朗没再吱声，他竟也是难得的认同他父亲说的话。是啊，不好又如何？就算知道了，他还能怎样？把人抢出来带走吗？
　　别枉念了……
　　“给我滚回房里看书去，别一天天净动些歪脑筋，丝毫不知长进！”
　　柳月朗乖乖的转身离去了，十分听话的自此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练字，吟诗作画，很少出门了。
　　也更自闭了……

　　这日柳月希和秦岳正在法乘寺里练功。
　　两个人拆招过招练了几个来回后，秦岳照例被柳月希打趴在地上，一边哀叫连连一边抱怨，
　　“柳子谦！你他妈能不能下手轻一点？知道的以为我在跟你过招儿，不知道的以为我跟你多大仇似的，你这是来找我索命来的吧！”
　　“赶紧起来吧，别那么多废话，还能行不能行？行的话再来几个回合？”
　　“哎不了不了，你找别人吧。我这一天天被你给揍的，不知道费了多少跌打神油呢！”
　　柳月希把秦岳从地上拉起来后，跟他一起坐到旁边的石头上休息。
　　秦岳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跟柳月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哎对，昨天我娘从山下递信来，听说你姐姐被封为昭仪了？宫里的太监都去宣旨了，听说还赏了不少东西呢。”
　　“嗯，是”，柳月希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
　　“你知道了？知道了也没听你说起过。”
　　“早就知道了，这有什么可说的，又不是我被封为昭仪。”柳月希一脸淡漠，感觉事不关己。
　　“你倒是想呢，一介武夫，还昭仪呢，招风还差不多！把你美的！”
　　秦岳一脸不屑的嘲笑柳月希，柳月希没搭理他，
　　“其实我是想啊，你这离开家很多年了，现在你姐姐又进了宫，这都快两年了吧，你说这两年你也不回家，这月朗可怎么办呐？以前好歹还有你姐姐护着他陪着他，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没人疼的……”
　　柳月希转头瞪了他一眼，
　　“啊不是不是，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啊，虽然你娘对他也很好，你爹也不会虐待他，可他一个小孩儿，平时也没什么人陪他玩，本身他性子就冷，你爹又总是看不上他没事就要训他一通，这下你姐姐也不在府里了，他会不会自闭了？”
　　柳月希目光直直的看向前方，没搭话。
　　其实秦岳能想到的，他又何曾想不到。只是他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些客观存在的事实。自从他姐姐进了宫，他就凭白的对这个家产生了些许的怨恨和恼怒。宫里是个什么日子，哪怕他自己没去过，可也听闻了不少宫内传闻，那是人该呆的地方吗？一个极端尊权的牢笼，一个犯一丁点儿错就会被罚的叫苦连天的地狱，一个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得了天日的地方，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爹还要死命的把他姐姐送进去。
　　初期，他每天都很担心他姐姐的安危。柳月慧的性格他比谁都要了解，看起来一派传统端庄、安稳于世，可这样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向往自由的灵魂，她又岂会甘愿在这样一个天牢里度过一生呢。
　　柳月希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心情憋闷，担心她会不会一不小心犯了什么错就被罚被骂。他几乎每天都要在神佛面前为他姐姐祈福诵经，不求柳月慧一朝变凤凰，只求她一生都能平平安安。
　　而对于月朗，其实有许多次他都想下山去把他带回来，留在身边照顾他。他也在给他娘的回信里提到过几次，但是柳夫人拒绝了，只说是山上的日子太苦，月朗怕是吃不了这种苦的。
　　其实柳月希心里明镜似的，不是月朗吃不了这苦，是如果月朗再走了，他父母就真的情无所依了。他长年呆在寺里，柳月慧又深陷宫闱，两位老人家也是长年被思念和担忧折磨着，好歹有月朗一个人留在府里，别管情形如何，也算是一份慰藉，如果连月朗都不在了，他们两人又能寄思于谁呢？
　　所以，他干脆也懒的回去了……改变不了，就各自安好吧。
　　可是，月朗真的好吗？

　　柳月希心下苦闷，秦岳其实知道的一清二楚。于是状似无意的说，
　　“这几日，我跟寺里告了假，想回趟家看看我母亲。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起下山一趟，要是不愿意，我就替你去你家看看月朗，怎么样？有什么话要带的，记得告诉我。我先回去休息了，被你揍了半天，腰都要被你打折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
　　柳月希看着秦岳离开的背影，微微笑了。秦岳是特意为了自己和月朗告的假，他是明白的。
　　两个人出身相同，又一齐在这山顶寺庙中修行多年，日日相伴，也情似亲兄弟一般的深厚了。他也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地痞流氓不务正业，实则心里却是一个极细腻的人。
　　都是有言不由衷的苦处吧，谁又愿意以脆弱的真面目示人呢？

　　第二日晨课的时候，柳月希便直接对秦岳说，
　　“这几日你若是回府探亲，记得去我家替我看看月朗，看看他境况如何。倒也不必啰嗦太多，我弟弟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自小便聪慧的很，看起来一脸淡漠，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只需跟他说，若真想到这寒灯苦寺里来吃青菜，我自会替他跟师父求情收留他的。”
　　“嗯，你就不回去了？”
　　“明年岁假的时候，我跟你一道回去吧。”
　　“也好。”

　　自此以后至岁假之前，秦岳总是寻着个什么理由便往山下跑，跑的多了便要挨骂，后来浮图大师干脆警告他，以后再无事告假那就不用再回山上来了。庙小日子清苦，已经装不下你这个世家少爷了！
　　可即便如此，秦岳也还是跑——偷着跑。一般是晚课结束后偷跑出去，第二日清晨早课前必定要赶回来。要说这么频繁的偷跑就没人发现么？
　　没有，因为柳月希转性似的，次次都替秦岳打掩护，竟也都成功的遮掩过去了。
　　每次有惊无险的时候，秦岳都会感激的用拳头轻轻捶柳月希的胸口，
　　“多谢了，兄弟，这次又多亏你了，不然我又要被罚挑担扎马步了。”
　　“滚，要不是看在你经常去陪月朗的份儿上，我才懒得理你。”
　　“哈哈哈，我不信，上一次我偷跑只是为了回家玩儿，你不也替我掩饰了么？我们两现在是共犯，谁也别嫌弃谁！”
　　“……”
　　柳月希懒的跟他费那个口舌，纯属浪费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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