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

　　只见此人依然身着法乘寺的青色衲衣，绑腿都还没拆呢。柳月希看的一脸嫌弃。
　　“秦岳，你下山不会换件衣服么？”
　　这个叫做秦岳的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一手搭在柳月希的肩膀上，正呼哧呼哧喘着气，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身的打扮，一脸无所谓，
　　“这不是没来得及换么，听师父说你下山来了，我就跟着跑出来了。”
　　“我下山来，你跟着跑出来做什么？”
　　“喂！是不是师兄弟？”秦岳说着一巴掌拍在柳月希的前胸，力道可不轻，可柳月希却没啥反应，“就许你下山回府过年，我还不能回来了？”
　　“你回来便回来，跟着我做什么？自己不认得路么？”
　　“啊好了好了，懒的跟你废话，走吧”，秦岳丝毫不见拘谨，大喇喇的搂着月希的肩膀就要往前走。
　　“去哪儿？”
　　“回家啊？我们两家离的又不远，我跟你一道回去。”
　　“我不回家。”月希无奈的把秦岳的胳膊推了下去，嫌弃得紧。
　　“你不回家那你去哪儿？”秦岳满脸疑惑，随后一脸贱笑的手复又搭上柳月希的肩，“哎~~~你不会是想去青楼里逛逛吧？嘿嘿嘿~带上兄弟我一个呗？”
　　月希无语的瞟了秦岳一眼，肩膀一震便把这人的手臂给震了下来，
　　“师父给你正骨的时候怎么没把你捏死。”
　　“哎哎哎你要去哪儿呀？倒是带我一个嘛……”
　　两个人吵闹着便走远了……
　　*
　　秦岳，字伏刚。都中秦大人家独子。上有一个姐姐，名叫秦丹阳，乳名姝姝，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家里人对两个孩子极其宠爱，所以姐弟两均是个跋扈刚烈的性子，丝毫不知收敛。
　　要说这秦家和柳家也算有点渊源。
　　秦父，秦无业，与柳文清同年入朝为的官，一个是吏部主事，一个是兵部主事。后来又在大同十年，一起被擢升为两部侍郎。两家的长女秦丹阳和柳月慧同岁。秦岳倒是比月希小了一岁，大同六年生人。可是仿佛老天作弄巧合似的，两家的大儿子都不是个什么省心的货色。
　　月希自不必说了，七岁便被他爹一脚踹上山修习去了。
　　这秦岳生于武官之家，倒也算是生得其所，打小便在武学上展露出颇高的天赋。秦家倒并没有像柳家那样早早儿的找来启蒙师傅教孩子念三字经、弟子规，看他很小便展现出对武学的兴趣，倒也还算因材施教，请了武先生来教他扎马步站梅花桩。强身健体也好、发挥所长也罢，总归有人管束着他也好过让他天天拖着凳子满院子乱飞——撞的人仰马翻碎花盆子乱溅也是常有的事儿。
　　他倒没有像柳月希似的，连着气走好几个师傅。只是他的教习老师虽然夸赞他在武学上颇有天赋，一样的套路别人要学几遍才会，他倒是看一遍就会了，站桩扎马也比寻常小孩皮实很多，“只是这孩子是不是……”
　　秦无业客气的问道，“先生请明言，不必顾忌。”
　　“只是这孩子是不是智力有缺？”
　　“先生这话是？……”秦无业很是纳闷，虽说他这儿子他自己也知道打小就皮，可是从小到大机灵大胆儿的，也没见着脑子有病啊？哪儿就看出来智力有缺了？
　　“哎……秦老爷明儿您自己来看吧……”
　　秦无业看着武先生摇头无奈的转身离开，满腔疑问却无处可问，只得作罢，想着隔日自己亲眼去看看怎么回事再说罢。
　　若真是智力有缺……缺就缺吧，倒底是亲生的，还能掐死他不成？论他秦氏的家业，养个痴儿也还是可以应付的……
　　第二天，武先生来教秦岳的时候，秦无业便偷偷躲在一旁观察，不看则罢了，看了当真是气的手都要发抖。
　　秦岳聪明不聪明？特别聪明。当真如武先生所说那样，一套复杂的拳法他几乎看一遍就能学到个七七八八。
　　秦岳脑子有没有病？那是真有病。学到个七七八八，却不肯不好好打，胳膊软腿软，一身的骨头架子似乎是没装好似站的个东倒西歪，哪儿还有个习武的样子？一边歪七扭八的耍猴拳，嘴上却还不老实，嘀嘀咕咕全是些听不得的混话，
　　什么“我要是练好武功，将来保准没人敢欺负我，谁敢来欺负我，我就打他个满地找牙满嘴啃泥。”
　　什么“我呀，是个天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先生您不必忧心，差不多凑合凑合教教我应付我那老爹就得了，何苦劳累自己。”
　　武先生“……”
　　秦无业“……”
　　当晚，武先生走之前，秦无业痛心疾首的抱拳送别，
　　“先生，这些日子，您辛苦了……”
　　武先生倍感认同的回礼，“不辛苦、不辛苦……令公子德才兼备，实属难得的人才。”说完转身，一脸苦相地离开了。
　　秦无业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把秦岳这个逆子给我带上来！！”
　　未几，秦岳便被下人带了过来，秦无业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给我跪下！”
　　秦岳仰头一脸认真的看着他爹，“爹，儿子犯了什么错，您说就是了？为何又生这么大的气，再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端的是一副聪明机灵相，哪儿来的智力有缺？感情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是吧？
　　“你、你……”秦无业气的手指发颤，你你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他什么好。
　　“你滚！”
　　“儿子这就滚，爹您万不能动怒，气大伤身。”说完转身小跑似的离开了，比狗溜的还快。
　　“作孽啊……”
　　秦无业知道他儿子犯的什么病，不是疯病，不是癔症，却是——太聪明了。
　　秦无业早早在朝堂官场摸爬滚打，一路也还算顺利。只是官场诡谲，有时甚至比边疆塞外的战事更可怕。一人一张脸却有两张面皮，逢人说人话逢鬼念鬼经这是太正常的官场之道。
　　何况，还发生过那件震惊朝堂的事儿……
　　他儿子天生机敏，却先天早熟，早早的便知道这风起云涌的都城，并非表面看起来如此现世安稳，保不准哪时便如同那暗流旋涡一般，吃了人连骨头都不吐。
　　于是，他便也早早的学会了——人活两张皮。面具下的那个他是绝不肯轻易示人的。
　　于是朝中或建阳城中与秦家相熟的人，都无不感慨——强不过三代，虎父也有犬子，好端端的世家公子，却天生地痞流氓相，你说可惜不可惜。
　　却无人知晓，大智若愚的秦岳，只因不忿官场龌龊才以市井流氓相出现，可知不知晓又如何呢。谁人又不是活在面具之下呢？
　　秦无业虽然理解，却无法认同。儿子年幼，很多道理懂了也未必做得好，过早明白太多成人世界的规则，未必利于自身的成长，免不了性格扭曲心理有异，反倒是矫枉过正了。可他也管不了这个儿子，一时之间也陷入了苦恼。
　　都中朝堂也不算大，来回来去做官的也就那么几拨人。秦无业和柳文清虽然私人交往不甚多，却同朝为官，又属同期，自然两个老爷无事便交流交流无关痛痒的育儿心德也是有的。
　　柳文清感慨，“吾子败矣”，
　　秦无业同感慨道，“吾儿亦是”，
　　我儿子没出息。巧了，我儿子也是。那该怎么办呢？于是秦无业也效仿柳文清，于次年把秦岳捆成个茧，一把扔到浮图大师面前，“大师，秦某拜托您了！”
　　浮图大师当时很是郁闷，我堂堂百年古刹法乘寺，什么时候变成朝堂的幼儿园了？可又不好拒绝，这毕竟是柳文清写过介绍信的，又看秦无业确是一脸真诚实属无奈的样子，这才勉为其难的又收了一个编外弟子——秦岳。
　　自此，浮图大师对外广布消息告之天下——本寺不再收俗门子弟，请施主们勿扰。
　　一时之间，此事也沦为都中笑谈。
　　此后，也真就再没有人没事儿送儿子上山求收留玩了。除了浮图大师拒收，毕竟像秦柳两家公子这样奇葩的世家子弟也算是少数，所以法乘寺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那一年，是大同十四年，秦岳八岁。
　　*
　　秦岳陪着月希在集上逛了老半天，两个人都是有钱二代，自然这些凡俗物件都是不入眼的。秦岳看着看着就烦了，不知道月希在翻捡些什么。
　　“柳月希，你在挑什么呢？这集，哪有什么可入眼儿的东西？你要是真的想买，我带你去镜花缘，那儿的东西品质都是上乘的，才配得起你柳大少爷啊！”
　　“没那么多钱。”柳月希淡淡的说，
　　“你柳少爷什么时候兜里缺过钱了？我还不知道你？哪次你娘来信不给你捎银钱？背着我藏起来我就不知道了？哎~我们也出来这么久了，我肚子饿了，我们一起去凤栖楼吃顿饭怎么样？”
　　“自己掏钱。”
　　“别这么小气嘛，我哪儿来的钱？我娘又没你娘这么大方，从来也不知偷偷给我捎点碎银，而且我这不是下山的匆忙，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么，我这身上是真没钱，不信你搜？”秦岳边说边一脸真诚的抓着柳月希的手往他胸口摸，柳月希嫌弃的抽回了手。
　　“那就饿着。”
　　“唉，师兄就是这么虐待师弟的，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无~情~”，后两个字秦岳还特意拖长了尾音，说的是油光水润的油腻，相当叫人嫌弃。
　　两个人走走停停地又逛了一阵子，柳月希在一个小摊子前挑了一面精致的小铜镜，挑了一盒香粉，最后又挑了一方丝帕，三样小物件一起递给摊子老板，
　　“这三个，我都要了，劳烦帮我包起来。”
　　“好类~”老板乐的说话尾音儿都是上挑的，
　　“这位小公子，这些东西是要送给姑娘们的吧？嘿，您可真有眼光。”
　　“多少钱？”
　　“年货，不贵，实惠的很，小公子您这么有眼光，一共算您一吊钱。”
　　“什么？？一吊钱？？这么贵？？你说你是不是欺负我们年纪小不懂行情？不买了不买了走走走。”秦岳一听便炸呼起来，拉着柳月希便要走。
　　“哎哎别走呀小少爷？哎您这怎么个话儿说的呢？我这都不算贵了，虽说没有都城里镜花缘那么高级，可也算南北通货，也算得上是精品呀，您不能空口白牙上来就说我价钱贵，您怎么不比比品质看看别家儿的货再说话呢？”
　　柳月希原地纹丝没动，伸手从胸襟口袋里掏出钱来付给对方。
　　“哎，就是嘛，还是这位小公子有眼光。您下回还来啊，下回来给您便宜。”
　　柳月希没答话，收好东西转身便走了。
　　“哎我说你个傻子，你怎么不跟他讨价还价呀？要多少就给多少？不知道这群小商小贩做的就是一杆子买卖，骗得一笔是一笔。”秦岳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报怨着，
　　“别废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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