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

　　柳家共有三个子女。长夫人膝下一子一女，二夫人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幼子归到大房抚养长大。
　　柳家长女名叫柳月慧，大同三年生人。性格随了母亲，温和谦让富有才情，是三兄妹里最沉稳之人。
　　她面貌白晰，体态优雅，长相庄重，自小起便被人夸赞有母仪之相。果然十六岁后入宫，入宫仅两年便深得皇上宠爱，晋为淑妃，后又擢升贵妃，可谓是一时风光无两。
　　长子名为柳月希，表字子谦，大同五年出生，同为大房所出。相貌英俊挺拔，一派儒雅却行为狂傲。
　　按说这柳月希生在文臣世家，也算颇有才华，但性子却没继承半点柳文清的谦和恭逊，也不似他亲娘温柔贤良，整日里在府里上蹿下跳，舞刀弄棒，常常惹得一众启蒙先生暴怒大喝，吹胡子瞪眼。
　　先生们每每教他之乎者也，他却回答老子无趣，先生一拍桌子喝他：
　　你倒底想要干什么！
　　他却扬言：大丈夫只言战场杀敌，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所为！天天窝在这一方天地之乎者也，倒底有个什么意思？
　　气得先生们哑口无言，挂冠而归，不得不向柳大人直言：
　　“令公子天资卓越骨骼清奇，实非吾等凡夫俗子可以教化。在下告辞、告辞！”
　　接连换了几个先生皆是如此，气得柳文清暴打了柳月希一顿，觉得这逆子是不是要让柳家一门败在自己手里才肯罢休？
　　柳夫人护儿心切，总是一边流泪一边劝阻，柳文清无奈之下，只能将冥顽不灵的柳月希送到法乘寺，求寺内住持浮图大师代为教化。
　　柳文清的二夫人在此求子，虽说生下了儿子就克死了娘，可柳文清还是依言，巴巴儿的亲自爬上法乘寺，募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和一干物资。浮图大师本是不收的，但柳文清只道是亡妾的心愿，便也作罢。自此后，柳文清每年都会到寺里上香祈福，希望二夫人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柳家一门兴盛，也祈愿菩萨显灵保佑大宁国泰民安。
　　柳文清一届文人，虽然身上有些酸腐之气，但却也是位刚直不阿的正人君子，他腹有诗书、才华自溢，与浮图大师交情还不赖。
　　柳文清拎着柳月希的脖领子，把这兔崽子扔到了浮图大师的面前，并一再苦苦哀求浮图大师可否收了这狗东西，柳某不才教子无方，照此下去，这狗东西将来必成祸根，还望大师念在亡妾的份上代为管教。
　　浮图大师看着跪在面前长相白净的小孩子，倒看起来是个聪明的样子，只是眼神直愣愣的瞪着浮图大师，丝毫不懂得收敛避讳，颇有几分市井小霸王的气魄，便微微一笑，点头应允了。
　　柳文清赶忙推了柳月希一把，
　　“愣货，还不拜师！”
　　“哼”，柳月希一脸不屑，毫不客气，站起身来拍拍膝盖，
　　“大和尚，你能教我个啥？繁文缛节咱可不学，寻常学问你也休要糊弄我，只是不知，你们这寺里武功可了得？”
　　“你这个逆子！当着浮图大师的面净说些什么混账话！还不快给我闭嘴！”
　　浮图大师哈哈一笑，
　　“有趣、有趣。柳大人，山路陡峭，天色将晚，路不好走啊，您还得快快回去才是。”
　　柳文清依言躬身一礼，随后一步三回头的下山去了。
　　他倒不是心疼和不舍，他是怕这熊孩子把法乘寺的天捅破个窟窿。这王八羔子，太能作死了！
　　那一年，为大同十二年，柳月希七岁。

　　要说柳家这位小公子，可当真也是个人物。便就是克死亲娘的那一位了。
　　柳府幼子，二房庶出，却一直归到大房抚养。柳家家风开明，一向不分嫡庶。所以对他也如对其亲姐姐亲哥哥一般待遇，从未有过二心。
　　柳府幼子名叫柳月朗，表字子驹。
　　这表字初听起来总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世家子弟那般中正含雅，倒有些许草原戈壁的放荡气度。原也是他亲娘帮他取的，寄意于他长大后能像一匹野马一般，不拘小节，自由潇洒。
　　柳文清觉得此字有趣，寓意也好，也顾念了爱妾对家乡的自由民风寄予的情思，也便用了这个表字。
　　却也并不知道日后，表字如其人，人亦如表字。
　　柳月朗遗传了他亲娘的胡人血统，虽为男子身，却偏生出女人相，一张脸精致的仿佛画出来似的。皮肤极白，似透明一般，细眉深目，鼻梁挺秀，唇小且丰，棕瞳卷发，眉骨间一点美人痣，身材纤细匀称，端的是天生的媚骨风流。
　　可能是婴孩时便丧母，柳月朗先天生性冷漠疏离，与人不甚亲近。虽大夫人也视之为己出，可月朗打小便对大夫人恭敬有加，亲昵欠缺。倒真的不似亲生一般亲近，反倒略显得有些疏离。可大夫人却也并不介意。
　　而他的哥哥姐姐则因他长的乖巧好看，却是喜欢他喜欢的紧，从小抱到大逗到大，柳月朗倒是跟哥哥姐姐亲昵许多。
　　倒底还是血亲，总归是不一样的。下人们也都是如此议论的。
　　月朗性格不似他娘，也不像柳文清，一身的古怪毛病也无处可追溯。
　　据传，他生来对世俗礼节皆无概念，只认美丑、不辨善恶。天生对美的东西极富有敏感度。他性子孤冷，不爱理人，除了哥哥姐姐以外从不与外人说笑。可冷僻孤傲也从不苛待别人，哪怕对待下人也是礼貌有加，先天秉性倒是个善良的人，一股子世家子弟的儒雅风范竟毫不含糊，一点都不用人教。
　　全家倒是只有柳文清跟这个幼子半点不亲，相处别扭。
　　柳文清当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冲进房门去看他的亡妾了，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个重子嗣薄爱人的酸儒。
　　而柳月朗和他亲娘一命换一命，因为这个，柳文清一直对他心生偏见，总觉得这个孩子的降生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兆似的。尤其是他出生的那天，天降异象还克死亲娘，让柳文清心里一直感觉怪异。
　　但这倒底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能真的将他怎么样，只得盼着他能替他娘好好的过完这偷来的一生也就罢了。可这柳月朗偏又生性怪僻，男生女相，一些行为和喜好让柳文清这一世家文人烦的不行。
　　等到这孩子长大了，柳文清当真是看他横竖不顺眼，每每跟他面对面，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四处找茬儿，非得寻几个错处训他一通不可。
　　反倒是大夫人时时护着柳月朗，也总是规劝柳文清：
　　“老爷您这又是何苦？妹妹当时难产去的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是苦苦求来的。您就算不喜欢他，也要善待他才是啊？不然妹妹在天之灵又怎么能高兴？只怕也是天天落泪吧……”
　　“哎……这些个不争气的逆子！要是个个都能像月慧这么懂事便好了！只可惜，最懂事的却是个女儿家，这是让我们柳家往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吗？”
　　柳文清不禁哀叹起来，只叹命运捉弄，阴差阳错。
　　但柳月朗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他的出生起便预示着——你可以爱他或者恨他，但却永远无法忽视他。
　　*
　　大同十七年。柳月希十二岁。柳月朗八岁。
　　柳月希一转眼在法乘寺修习五年有余了。
　　柳文清当年一脚把这逆子踹到法乘寺，原本是想让浮图大师此等高人给他点教训，规顺下他的性子的，也是让他知难而退。天天吵着嚷着大丈夫战场杀敌方见真章，可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做到的？不吃足苦头怎么能行？
　　送到法乘寺这等苦修净地，搞不好自小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没几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娘也未可知。如此正好，柳文清再顺坡下驴，顺便教训他一番：
　　“竖子无知！习文习武皆是为国争光！只要你有拿得出手的本事，还怕什么没有你大丈夫的立足之地？书都念不好，还妄念做将军，狗屁！还不滚回来给老子好好念书！”
　　可柳文清幻想中的场面并没有发生，令人意外的是，柳月希自此一去法乘寺却是放鸟归林，抓都抓不回来了。
　　不知道这浮图大师用了什么法子，柳月希不仅不像最初那般放浪形骸，反而被浮图大师收拾得服服贴贴，对他也是敬佩有加，甚至在家里提起他这位名师父时都是语气尊重从不无礼。而且无论他吃了多少苦，也从不哀叫哭诉，反而真的是在武学上精进了不少。而学问也并没有落下，虽然说寺内不教四书五经，却是日常也会讲经说法、念诵佛经，这才没两年，柳月希的谈吐都变得颇有见解，不似小时候那样莽撞了。
　　看来这算盘珠子是敲错方向了，可也没办法，柳月希这辈子是再不可能回归文人举士这条路线了，习武还是皈依佛门，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柳文清对他算是放弃了。

　　柳月希是法乘寺的俗门弟子，也就是编外的，不剃头，也可以回家探亲，但一年归家的次数总归是有限的。但这对柳月希来说也不算什么，现在的他反倒是回了家倒显得处处格格不入了。家里的吃穿用度都过分奢华，礼节多的要吐，倒不如山顶寺庙，苦僧青灯来的自在。所以他也只是按时回家给父母点卬请安罢了，多了也不曾回。
　　这一年恰逢新岁年假，大夫人早早儿的就递了信去法乘寺，叮嘱柳月希今年新岁还是要回家过的。柳月希就在腊月末启程下山，准备回柳府过年了。
　　刚到了建阳城内，入眼全是繁华。柳月希略感烦躁吵闹，本想快点回去。可又想着，这一年也没怎么回家，不如逛逛集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小物件，也可以带回一两件送给他娘、姐姐和弟弟玩一玩，逗个乐子。
　　法乘寺是没有例银的，每年柳家还要去上贡不少银两。现在柳家的长子还在法乘寺修习，那便更甚了。这份心意浮图大师收的也是自在，就当是补了柳月希在寺里上蹿下跳打人毁物的损失了。精力太旺盛，打人下手又太重，精进又快，一众师兄弟是被他见天拉着过招儿拆招儿，打的满心无奈一肚子苦水，可也没法子啊，只能忍，忍不了就只能躲，真真是让人头疼的一个人。
　　但是他亲娘倒底还是心疼他在寺里青菜豆腐吃的寡淡，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也正是饿的时候，万一哪天忍不住想偷跑下山偷吃点荤腥都没钱，那怎么能行呢。于是每次大夫人往寺里递信递暖衣暖被的时候，都会夹带点儿银子。所以柳月希腰包里也是从不缺钱的。
　　柳月希正在集市上逛着，忽然就听见老远处有人在喊他：
　　“柳月希~~~你个王八蛋~~~下山怎么都不告诉我！！！”
　　柳月希回头一看，乐了，原来是这货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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