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女人

作者:习之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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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黑白未决


      锦觅膝行而退,不料有人踏入殿来,驻足她身畔,冷声来笑:“未请教花神与令师又作何鬼祟?花神适才于殿前驳得魔尊哑口无言,不顾六界安危,大肆挑起战端,现却言往魔界请罪,汝以为魔尊会轻易平息怒气?尔等每一步看似不经意,不得已,实则包藏祸心,乃意在将六界卷入战火,生灵涂炭之时,伺机而起可是?”

      锦觅深吸口气,声线凝噎,躬身答话:“真人在上,有所不知,魔界来犯,师父拼死护卫族人,奈何旧伤在身,不能力敌,又添重创。陛下有召,师父不能往天庭复命,故叮咛小神务必护妖界万全。魔界三万魔军在前,后有魔尊在殿前要吾等全数偿还。妖界区区数万族人,何来动荡六界能力?吾等不过惟求自保。真人,妖界何辜,生来便该是他人腹中餐?”

      太巳仙人冷哼:“为六界苍生,区区妖界何足道哉?下界妖灵,本为最末,为魔所噬当为自然。生息循环,是汝等职责,言何自保不该之理?陛下,臣以为,当即刻斩杀了花神予魔尊说法,将妖界划归魔界。一则,妖界生息与魔界一脉相承,不可切割;再则,天界与妖魔两界素无瓜葛,得妖界何用?更有,贸然为妖界触怒魔尊,加剧天魔两界嫌隙,实属不值。请陛下明鉴,速下圣裁!”

      锦觅直起身,望向殿中二位至高无上尊者。那衣如白雪者沉静不语,缓缓背转了身,向一旁去。她一颗心难言百味,惟剩无声呜咽。这一个,自她第一眼得见,应是心上所慕。可是,如神树所言,神者无心,何来世间真情?他连数万生灵俱可摒弃,又岂会怜惜她爱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锦觅今日领教了!”她笑,泪水断珠纷乱,自地上起身,袍袖微拂膝头,“求人不如求己。天界既容不得吾等妖界,便也不值吾等叩拜。妖魔一战,势在必行,非吾所愿,乃走投无路,无可奈何!”

      太巳仙人面色一凛,沉声来喝:“大胆小妖,敢口出狂言?破军星君,即刻将小妖斩杀,不可滞留!”

      殿外,寒光辉映,刀刃剑锋对准了她。她一步步,踏出殿去。指上聚起一簇小小旋风,阴魂凝结盘绕,渐现狂势。

      众神将如何将她放在眼中,那破军星君呲笑:“区区小妖,也敢在天界施术,当真不自量力!”

      殿中,太巳仙人也正禀:“陛下,妖者最擅蛊惑之功,陛下昨日赐予骄阳,妖界未可恭而为之,反借势妄行,更于千年前便设下猎场只待今日一战,可见心计之深之远。今日不除此女,来日必成灾祸!陛下,望速下旨诛之!”

      她便转身,去看那殿中人。他背脊峻拔,依旧静默。她下颌剧痛,悲忿莫名:“真人口口声声,言妖者包藏祸心,魅主惑世。那先花神任性,致令风、花、水、鸟四族备受牵连,生灵罹难。结果呢?数千年来她依旧是陛下至爱。而我,生来唯一使命便是为此祸水弥补过错。真是岂有此理!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命由我,岂容他人左右?可是,六界皆斥我狼子野心,为魅惑陛下而来。是!陛下甚好,是我深心所慕。然,若我脱去这身这名,陛下可还爱否?若我非锦觅,陛下可会再看我一眼?”

      言及此,那双美眸有薄雾迷蒙。她一笑,有荧光自眼眶跌落。“人帝偃师赐我新生,授我权谋心术,传我蛊惑魅法。可到底,我算计了谁?迷惑了谁?我毕生为四族奔波争取,令妖界得获穆王庇护,更求族人有朝一日重获陛下垂顾怜惜,褪去奴籍,可挺起胸膛做这六界乃至宇宙之一,不必受战乱流离之苦,不必忧心旦夕生计。我何错之有?何罪之有?如今,陛下若要取我性命,我亦欢喜得很!自我出生,便恨不能即死。我不爱这躯体,不爱这姓名,过往皆是可怖梦魇,有何好眷恋……”

      太巳仙人冷嗤鄙夷:“汝不过偃人私心伪制,有何资格与先花神比拟?更妄图获陛下垂青,破军星君,速速斩杀了罢!”

      旁人说了什么,她浑然不觉。破军星君大步上前,却被她所为震慑。她一双手正深深切入脏腑,在众人骇异中,掏出一颗晶莹鲜红物体。而她一双眼深深凝眸,唯遥不可及一个背影。“这躯壳,这姓名,非我所爱,非我所欲。我如今仅有,只得这一颗‘心’。此心,是我自己唯一。今日便剖了送予陛下,陛下可要?”

      天界神者无心,魔冥妖肆妄无形,要心无用,独凡人有心,但因贪欲,人心混沌肮脏,不堪一睹。这忽然现世的蓬勃跃动者,竟瞬间焕发粼粼红光,灼人双目。那剔透玲珑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是世间不曾见。因其脉脉,血浆无以附着,故淋漓流淌了一地。众将惊艳,连太巳也愕然,他自见得此女,便视其为洪水猛兽,是妖者邪魅。可当下,如何料到她竟独得天地真宠,蒙获六界皆无的这一颗“心”!

      有人自一旁奔至,将她手上之物急急按回她胸腔,又施以灵力,去修补她躯体上深洞。锦觅孱弱,双膝及地,那人便紧紧将她拥住,仰首去唤:“陛下,花神何辜,妖界何辜?六界之大,莫非无一处可容他们?陛下仁政天下,花神真心,又怎算是她过错?”

      呵!锦觅双眸迷蒙,这是第几次,得他挺身?终于,是廉贞星君这一句,叫那人转身么?她不得而知。可是,那冰冷面容如千年寒雪,眸有剑光,天帝沉声:“本座旨意,于殿前已下,魔界不是在前,蒙遭重创,是其应得,与人无尤。众仙若不服本座,大可自行向魔尊示忠。花神既愿归还魔界三万族人,那魔尊受与不受,悉随她便,若其敢因今日之事向天界发难,亦不妨一试,本座奉陪到底!”

      “陛下,”上元仙子奔入殿中,扑跪于地,“陛下受天下之寄,持大宗之重,为六界生灵平定休养,众仙战战兢兢,旷日弥久,丹心如焚炙,数千年不敢安息,又怎会向魔尊屈服?眼下魔界肆妄,妖界力弱,实不该在此时蛮撞挑衅。花神为族人,无可厚非,但这一战,牵连累及,必为整个六界之祸。望陛下体谅众仙苦心,为六界福祉,忍一时,静待来日。”

      天帝面色稍霁,一双眼,向殿外望去。一众因他盛怒匍匐,莫敢再议。而另两个,纵是遍体猩红亦相互扶持,如此亲昵,大约是他们的缘分。可他耳畔嗡嗡作响,竟全是一句“陛下甚好,是我深心所慕”。双眸酸涩难耐,不得不闭目塞听。良久,叹:“都退下罢!”

      上元仙子喏喏,回身去搀起太巳仙人。廉贞星君亦正与锦觅低语:“可还能走?”

      她双手尽是血浆,周身腥臭,连自己都鄙夷,难怪天帝连眼尾也未扫过来。是什么让她怨忿,让她纠缠不休:“陛下!”她喉间干涩晦沉,这两字低哑声嘶,殿中人如何听得,但诸仙应未曾料她有这样胆量,突闻这一声,俱大惊。上元仙子沉声轻喝:“花神,不可造次!”

      她执意,双膝触地,两只手因匍匐前行,于玉砖上印下一个个斑驳血印。至殿前,她再次叩首,扬声:“陛下,小神有事要求!”

      殿中人冷声:“汝既无功绩,且言叛出天界,本座更非有求必应。退下!”

      锦觅哽咽,极细微声来娇嗔:“前日,陛下分明说过,觅儿这条命是陛下所有。难道现下便不要了么?陛下是妖界在这寰宇之内唯一依靠,觅儿除了陛下,再无他人可求,若陛下弃妖界不顾,吾等即成风中残烛。陛下,觅儿知不该逾界,但为族人,请陛下准觅儿所求,以安妖界千年繁衍生息。”

      她言中悲戚,柔声相求,那一句句,确令他心头酥软。这妖灵果真洞悉柔可胜刚真理,刚柔并济,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且说来听听。”

      “明日陛下执掌妖界,必会派天将下界镇守。锦觅请陛下准廉贞星君前往,护妖界千年安宁!”

      天帝深吸口气,小妖是越来越过分,一步步,挑战他的底线。天界的将领好似她手中棋子,下在何处,如何安置,仿佛只要她一开口轻易可得。真是岂有此理!而她身后的廉贞,理应严辞拒绝的,当下竟毫无异议,静待他宣旨。到此刻,他才真正打量这少年人。数千年前,他应也有如廉贞这般朝气时候,奈何那时的他每日命悬刀尖,如履薄冰,旦夕祸福皆不由己。后蒙丧母,未婚妻叛逃,又背负弑父夺位罪名,在六界看来,他大约狼狈不堪,更是丑陋无耻之徒,自然不及廉贞一身凌然正气。小妖私心,故斗胆争取,为二人夺得堂而皇之名义。天帝缓步向前,在门槛处止步:“前日,你以性命为族人换得盛日骄阳,今日,你又以何物为易?”

      锦觅额际贴地,银牙暗咬。堂堂天帝,竟如下界奸狡商贾,万事皆言交易。他明知她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陛下,觅儿身无长物,惟剩这具躯壳。陛下但有嘱咐,觅儿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便是如杀人越货、罪无可赦者,觅儿亦绝无推脱。”

      这小妖滑不溜手,上一刻分明计算明晰,这一刻,竟胆敢在他面前装傻充愣。笑,他道:“很好!那你便留在天庭,做本座的侍者,无本座许可,不得回妖界。”

      开什么玩笑?莫说她将升任妖界尊上,族中甫获盛阳,又重挫了魔族,既得天界神将护卫千年,正是她与偃人一施抱负、大展拳脚之时,他竟命她留滞天界,做一个……侍者?

      小妖竟迟疑?竟未即时叩谢圣恩?天帝只觉胸中无名火起:“花神尚有疑虑?”

      锦觅不甘,当下只道:“回陛下,师父伤重,觅儿不敢擅离左右……”

      “可见,令师比族人更重要。”天帝冷笑:“如此,花神便回去做偃人的好徒儿罢。”

      那云般皎洁白袍自她眼前拂过,稍纵即逝。应是本能,她探手去抓。亦瞬间,惋惜那赫然印上血渍的白绸。“陛下,觅儿领命,谢陛下圣恩!”

      璇玑宫深幽寂寞,寝殿中铜镜照出一长身玉立人影。邝露奉茶而至,见他杵立,趋近了,轻声唤:“陛下!”

      他隐隐太息,良久,低语:“邝露,我可是开始现出五衰之相,遍体萎悴垢秽了?”

      邝露大惊,跌跪于地:“陛下正值盛年,何出此语?”

      天帝凄惶一笑:“六界皆知我寿元将至,连鎏英也敢当面叫嚣,狂妄无忌。偌大天界,魔尊来去自若,于殿前肆意杀戮,视我为无物。魔界屠戮妖界,妖界自卫反击,众仙却命妖界向魔界岁贡以求平息魔尊怒火。邝露,你说,我这天帝威仪何在?凭何震慑六界,为六界主持公道?”

      他如是说时,邝露已渐泣不成声。可不愿他知,她咽下悲苦,仰首送上欢颜:“陛下,止戈为武,方为安民济世之道。您仁德柔良,是六界众心所向。花神年少轻狂,行事凌厉不计后果,此后,陛下多加指点,今日之事必再不会有。”

      数千年来,邝露是他心腹,每每言语,如旭日春风。探手将她扶起,勉力微笑:“觅儿处,尚需你费心了。”

      邝露颔首:“陛下放心。”

      他便转身,向一壁卷籍去。邝露亦待退出,未料,闻得:“廉贞如今年岁几何?”

      邝露一怔,忙答:“回陛下,廉贞星君正是三千五百四十四岁。”

      呵!较当年他初遇锦觅时更年幼些许,无怪意气风发,蓬勃端直。他愈发阴郁,冷冷沉声一句:“花神现下何处?”

      他分明准锦觅归去半日与偃人道别,这当下,不过个多时辰。邝露躬身回话:“陛下,花神应在妖界……”

      “传本座旨意,命其速回天庭候命,若有半刻耽搁,一切作废。”

      他未曾如此反复无常,若有,应是数千年前那一桩。邝露心中慨叹,领旨而去。

      寝殿空旷,独他一人。近万年了,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对这阴森宝殿心生厌恶。眼看寿元将至,他这一生,竟真如旭凤当年那一句诅咒。一个个他珍视的,深爱的,莫不接连离他而去,弃他如遗。上天,可否容他任性一回,执拗一次?他也眷慕世人喧嚣浮华,也期望心上可有一处归宿,可得安宁……

      锦觅甫退出璇玑宫,顾不得自己气息难继,遍体血污,寻了廉贞急叙。“星君在上,小神尚有要事相托。”

      廉贞见她面若金箔,却又心焦如焚,轻声道:“花神有何嘱托,大可直言。只是你元灵有伤,不如待我为你……”

      锦觅摆手,噗通跪地,道:“谢星君适才相救护卫,陛下处恐容不得小神阻滞。我师父重伤在身,我被扣天界,妖界顿成无主之地。锦觅惟盼将族中数万生灵交托星君,望星君代为守护关顾。来日,锦觅得获自由身,必定感恩图报,在所不辞!”

      廉贞探手去将她扶起:“花神言重了。我虽只是一方天将,亦知此次重任。妖界生息权衡,乃六界福祉,不容有误。”

      锦觅听得他承诺,心中隐忧渐消。与他数次交往,已知他刚正英勇,是可托付之人。“我原以为妖界数千年耻辱朝夕可除,但眼下我成人质,族中危机四伏,魔界随时卷土重来,冥界若闻知我不在族中,定也会大肆进犯。千年来,我因元君所赐阴符经可号令幽冥,故与冥尊势成水火。此些,望星君悉知,可做警备。”

      小小一个妖界,几乎是六界可肆意蚕食之地,无怪偃人与她筹谋千年。廉贞笑,一手按落腰间剑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唯一可止纷争者,不过力敌。花神放心,廉贞必保妖界安定无虞。”

      锦觅长出一口大气,望着他,拱手笑道:“多谢星君!”

      眼前人纵是一身狼狈,依旧难掩艳光。廉贞沉吟,半饷:“花神在天庭亦需万事小心。如今日殿前所为,实是凶险。”

      千年来,除了她师父,谁会忧心于她处境?锦觅心中温暖。“在我居所藏有诸位芳主神灵,只待妖界得获太平时可重生于世。锦觅来日若可归去,不知星君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廉贞看着她笑颜和煦,轻声道:“我在妖界等你。”

      天界四万三千六百多座仙山俱层层叠叠悬浮海上,此处浩淼烟波,流云水瀑不绝,灵禽神兽无数,与众仙和睦比邻,是修行妙处。上元仙子携她游览,与她细说各仙居所,诸仙趣事。

      她一个侍者,如何敢造次?且,不知天帝差遣她何事。锦觅眼观鼻,鼻观心,谨慎应对。行至一处山涧,脚下潺潺悬波,山旁一石碑,上刻“白龙潭”。碧潭中闻呼喝声,有人拽着一匹石刻骏马,自水底跃出。石马踏浪嘶鸣,在崖间驻足活转。邝露见锦觅面露讶然,笑,轻声道:“仙界有律,若仙人相恋,仙家无法渡人成仙,又欲下凡,便需到此‘白龙潭’中觅得石马。石马若得活转,那仙方可弃籍转世。”

      抛弃数千年修炼,重投肮脏凡尘?锦觅心下不然,到底忍不住凝眸,去看那痴情仙司。那仙在水底应有过一番拼斗,此刻俯在马背之上,遍体猩红。如此惨状,何苦来哉?锦觅不屑冷笑,一转眸,却瞥见邝露眼中欣羡神色。“世人贪痴,仙者超脱,如何共处?”

      邝露望向她,亦柔声来问:“陛下数次于殿前斥责花神,花神又因何钟情陛下?”

      锦觅不妨对方直言,一怔,别转了头。邝露只道她羞怯,笑:“小仙原也以为花神别有用意,昨日得见花神真心,方知世间确有命定姻缘一说。”

      命定姻缘?锦觅嘴角微抿,那是另一个。但她垂首,低语:“我只是小小妖灵,真心与否,于陛下言并非要事。”

      此时,那驯化了石马的仙人跃下马背,牵马前行,去至一人面前,递上缰绳。不远处,有女子被带至石马前。牵马者着女子骑上,与她道:“若喜欢,便提起马首,随他去罢。”

      那原只是凡人一缕魂灵。女子应是梦中,期期艾艾,混沌无知,并不知心上人是位得道仙者。忽见彪悍石马,已是惊骇,如何去提马首?

      邝露忽道:“若她在半刻内未能提起马首,那仙便是前功尽弃,永世不能再入仙籍。”

      锦觅如何得知这样条件,愕然,又闻:“那缰绳轻如发丝,却鲜有人敢去触及。万万年间,未有仙人携手同去。”

      什么?她心中震撼。这一刻,竟收起先前鄙夷心绪,去看那仙人。值得么?舍弃数千年修行,只为一个虚无空幻前程?

      邝露幽幽叹:“走罢,莫叫陛下久候。”

      情,到底是何物?她一路紧随邝露,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殿前,她剖心诉衷情,因知天帝眷顾旧人,必不忍她受苦。可是,若以天下予她,情,不过是可置换可利用之物。那些为情所困,所累者,有何好?因何乐此不疲,愿用惨重代价去换?

      行至璇玑宫,邝露领着她,停在寝殿一侧宫邸。推开浩大宫门,令她望见雅致清幽陈设。“花神,这是你的居室。”

      锦觅眉心微蹙,望向不远处的寝殿。“请恕小神冒昧,天界侍者俱是这般好?”

      邝露闻言,低头浅笑。“此乃陛下旨意。”

      她心知有异,也知再问下去必是极不妥,但她秉性使然,忍不住:“未知上元仙子仙邸何处,若陛下召,小神应如何相告?”

      邝露便道:“陛下赐小仙玄州仙境,陛下但有嘱咐,自有仙官传唤。”

      她一直以为,这上元仙子与天帝长年相伴,哪知……可是,如此,这偌大寝宫,她耽在此处,又该作何事务?“小神初来乍到,诸事懵懂,未知仙子可愿指点小神一二?”

      邝露笑意更深,也许,她觉这千年在人界帝王处来去自如的妖女,应不该问及此些。但也许,她确是一无所知。“陛下近万年来,除去政务,每一日无不是一人用膳,一人下棋,一人看书,一人就寝……花神有心,不若与陛下做个伴,莫使陛下孤独寂寞。”

      一人?锦觅又觉有些不可思议。她以为,那些不过是传言。上元仙子数千年来在他身侧,他又怎会是一人?还待再问,邝露已道:“花神有伤在身,尚需时日痊愈,且歇息休养。陛下尚在朝堂,入夜时,许会往布星台,届时,花神怕需相陪整宿。”

      整宿?锦觅苦笑。应算是苦差了!躬身相送,回身去看这座“居所”。这一处,与天帝寝宫竟是大小无二,内中温香软榻,轻罗幔帐,光可鉴人的铜镜,满橱云锦,便是妆台之上,亦尽是天界独有的妍丽脂粉。若无猜错,此处数千年未变,只待一位主人归来。她心中酸涩,并不愿在此处滞留。与这宝殿相较,那神树,乃至她的小木屋,方称得上仙居。

      在天界游走,诸位仙子见了她,都颇有默契静静避开。她也未在意,久闻天界省经阁盛名,若可一见,增长见闻,也不枉为人质。

      若天帝寝宫那一壁典籍宗卷是一方之海,那么省经阁中怕是浩博汪洋。此中法典文献累累,诸界四方百里,先祖常籍法度遗书天下。天帝善专猎奇,故寝宫随手可及奇门禁术。而省经阁中以六界为类,区而分之。神仙二界著述最丰,仙经图籍与正统道藏按三洞四辅十二部分类,各部收书共一千四百三十种。计洞真部三百一十六种;洞玄部三百零三种;洞神部三百六十四种;太玄部一百一十七种;太平部六十六种;太清部二十四种;正一部二百四十种。人界以史书典籍、经世通鉴、治世训诰等共三百余卷。魔界大荒地经、魔兽经注及各类荒诞不经之术法奇巫内容旁杂。冥界的鬼川伏流、六界鬼物怨灵乃至变相别集、观心十法界图、六道轮回图志等。观至妖界风、花、水、鸟各族,内中类属清晰,绘图最为精美绝伦,是她从所未见。画师不知师出何处,或以墨线绘出明暗轮廓质感,百花鸟兽跃然纸上,灵动清逸,仿佛须臾便得绽放奔啼;或凭色彩淡墨染画,山石树木、云烟水泉若得风动声纹。原以为她绘画技法已可出神入化,未想,仙界竟有人在她之上。到底,天外有天!

      锦觅一桢桢一幅幅端详,为妖界四族往日风采倾心折服,不禁臆想,来日,待她归去,定也要令族中景致与画中无二。

      待抽出架中一幅画卷,展开时,她却怔住了。这一幅可是镜面?画中美人分明正向她抬头望过来,展颜微笑……她深吸口气,将画轻轻卷起归位。是谁,将这画像弃置于此?抑或,也曾随身携带,只是一时忘了取回?

      缓步向另一处,去取冥界卷籍。眼前却分明烙印那画中人。画师必定深爱此人,否则,不能将其如生般复制。连眉目顾盼情态,肌理发丝栩栩,严致不苟,力求神韵。

      “……你竟在此?”身侧有人柔声来唤。

      锦觅尤心神恍惚,忽闻召唤,下意识回首。未料来人便在身后,她这一转身,几乎撞入他怀中。一惊,忙自大步向后退开,哪知更糟,整座书橱被她砰然撞上,卷籍哗而跌散一地。

      呵!那可是事关六界要物!顾不得背脊剧痛,扑跪在地去将宗卷拾起,分门别类归好。

      “觅儿,无碍……”那人探手来扶她。

      她到此时才知对方是哪一个,脑颅浑噩,也不知该先行礼,还是去收拾满地典籍,惟有口中喃喃:“陛,陛下……臣不该妄自……那,那……”

      眼前人慌而失措,何来先前气势?适才看她沉迷阅卷,对每一宗典籍珍而重之,可知是个乖巧可人儿。天帝笑,轻摆衣袖,地上宗卷似得了命令,逐一飞起落回橱中。

      锦觅看着复原完整的书橱,神魂已定,俯首叩拜:“陛下!”

      天帝便道:“本座见你聪慧好学,听闻元君之阴符经是六界独一无二,未知你修炼阴符经至几成境界,得何种修为?”

      锦觅不敢隐瞒,答:“回陛下,阴符经本是双修之法。臣千年来独自修行,并未得遇有缘人,故,不过只习得经文一二成功力。”

      天帝却不信:“一二成功力,已几可号令冥界,那冥尊数次无可奈何,在本座面前讨要说法。觅儿,你未免过谦了。”

      “前日陛下褫夺了觅儿所有修为,必然也知觅儿并无说谎。”她仰首去望,唇瓣微撅,神情委屈:“觅儿生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才好呢?”

      天帝倾身来扶她,柔声道:“本座并无怪你之意。只是,阴符经类属鬼蜮,修炼此经者遍体阴寒,受鬼气所侵,若不甚走火入魔,为幽魂反噬,得不偿失……”

      锦觅就着他的手,闻得他关顾之意,又见如漆灵眸似月皎容近在咫尺,神使鬼差地,她竟脱口而出:“素闻陛下修炼水系法术,又是六界之主,若觅儿与陛下双修,应无此虞?”

      天帝冷不防小妖大胆相邀,错愕惊怔,那托在她肘间的手下意识松开退离。而她,竟因他这细微举止,眸中骤现窘迫创痛。呵!几时,也曾有人笑着问过他:“小鱼仙倌,那我们什么时候灵修啊?”唉,若那时……若那时……

      天帝克己复礼,是六界唯一的圣人仁者。锦觅羞惭,不知名的火熊熊燃烧,叫她通体滚烫,真真恨不能撅洞将自己埋了才好。小小妖灵,竟以双修为名,诱上神行男女之事,是何等猥琐低贱!忙自垂首,躬身退开数步:“陛下,若无要事,臣且退下。”亦不待他许可,转身逃也似奔离省经阁。

      直避入神树须林中,一颗心犹自怦怦狂窜。埋首在根须内,青草甜香盈鼻,容她平复心绪。适才天帝惊愕神色仍贴覆在她眼睑,交睫不离。唔,叫她还如何归去面对?

      在神树中耽去多时,终究要去复命。踌躇徘徊,到璇玑宫时,应已夜深,未知他可去了布星台?轻轻太息,她这侍者大约极不称职。在人间时,凡间帝王轻易被她迷惑,何须她动心忍性,谨慎应对?怪,怕也只能怪天帝不似天帝,因何他可独得天地孕育自然,质似龙章凤姿,又偏如花魄玉魅,清若秋水!神者仙家她也见得多了,如他这般临风姿容……唉!唉!唉!怎地她竟如凡夫俗子,为皮相所迷,如此有碍修行,真是……该死!

      内院庭园之内,分明有人自斟自饮。锦觅便驻足远望。他当真近万年都是如此渡过,当真无人相陪作伴?一日挨一日,难道都不觉苦么?那一个锦觅如何舍得?如此想着,一双脚已不是她的,一步步趋近。

      天帝闻得脚步声,回首来望,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你回来了。”

      是对另一个说罢?他应也等了太久。锦觅心中潸然。展袖拱手,躬身下拜:“陛下。”

      亦是这一拜,令天帝敛了欢容。他的觅儿,不会拘于俗礼,不会向他臣服。他以为,她是她,到底,又不是。“你退下罢。”

      他的喜怒无常,她了然于心。起身,又是一拜,退开数步,方转身离去。

      他沉沉叹息,头颅沉重,不得不以手覆额。因这小妖,前尘往事如潮汹涌翻覆淹来。她不过替身,有何意义?他何苦自欺?可是,妖灵聪逸,轻易截得讯息,动摇他心绪情志。逐走她,他又生出念想。如她所言,她不过徒有一幅躯壳,若弃去这身这名,他与她也只是永无交集的两者。是她在殿前刚毅无畏模样,还是娇纵妩媚笑容让他触动,令他无端生出留她近在身侧的念头?可是,又如何呢?她在这里,于他何好?因她近在咫尺,他竟如饮蜜浆,然而,她又时时刻刻在提醒他,她不是故人。小妖精干凌厉,清醒明晰,一进一退,算计得利,将他控于指掌。若沉迷,来日,他可还能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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