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女人

　　天帝下凡去了妖界，归来后召妖界四族族长延议多时。她不得随侍，不可知所议何事，惟见偃人推举了狐妖苏离为妖界尊上。不甘吗？自然是的。似她自幼以功绩为要，从不愿落人后，诸事力争完善，分明唾手可得之名利忽成他人嫁衣，怎能不恨？此些，都是她以性命，屡次身遭重刑换来的！

　　侍者？旁人看她时，眉眼里的笑，在她处尽成揶揄嘲讽。“锦觅，多亏了你！”临去时，苏离特意来拜。“陛下得见妖界美景圣心大悦，在妖界布下结界，从此，族中真正可得安宁……”她真心实意也好，狐媚本性却无意流露：“呵！那少年天将当真英气。我在凡间数千年，尚未得见这样俊朗男子。锦觅，你为族人，为我，果真难得！”言中，她眉目流转，讪讪来笑：“但到底还是天帝姿容绝色，锦觅，你为陛下随侍，叫人艳羡！未知，你可侍寝了？陛下……如何？”

　　胸中郁结难舒，纵使非她所欲，但一口气凝胸，欲吐仍茹。惟问：“师父处可还好？”

　　苏离掩面娇笑：“偃师确是有话传你！”

　　锦觅忙躬身迎旨：“徒儿领命。”

　　苏离侧身避过，笑：“你莫如此紧张。偃师不过四字：珍重，勿念！”

　　锦觅呆怔。直至苏离离去多时，她方直了背脊。珍重？勿念？他要她安心留在天庭？这一千年，要她勿念？从来，她在之处，偃师必相随，助她一臂之力。凡间历练，纵使轻易他亦不曾放手。如今，他要她勿念？她连道别都来不及，连如何筹谋都未得他授意，他一言半句未赠，只命她勿念？

　　“觅儿！”天帝在殿中唤。

　　未敢怠慢，踏入殿去，束手待命。

　　“来。”他摆袖招手，令她近前去看一幅图则。“此乃苏离呈上的妖界疆域，你予本座讲讲。”

　　锦觅便趋近了，一眼，已觉不妥。天帝精明，苏离办事不力，恐要担责。心中暗喜，但想深一层，苏离为偃人所荐，若苏离不是，偃人必又蒙难。当下，她道：“陛下，膳房已呈来午膳，不若陛下先行用膳？”

　　天帝便颔首：“也好！”

　　仙娥将一碟碟青菜素食呈上来，锦觅在旁将宗卷收拾累叠，一转身，待去接过汤碗，那仙娥不知为何，足下不稳，汤碗倾侧，滚烫汁液泼泻一案，莫说文籍，连天帝锦衣亦受牵连。

　　“陛下！”仙娥大惊跌地，不住叩首求饶。锦觅急急探手去拽天帝衣袖，恐那热汤灼伤了他：“陛下，您的手……”

　　那白皙清秀臂上已自鲜红，锦觅心焦，顾不得身在天庭，指尖凝出阴气，去覆那伤处，一转头，又喝：“去取些冰水……”

　　话音未落，已有一汪清泉凌空而至，在他臂上环绕成冰。他轻轻握住她覆在臂上的手，笑：“觅儿莫急，无碍。”

　　天帝修习水系法术，小小伤势，于他自非要事。锦觅松一口气，望着他尽布污渍的雪袍，道：“陛下，不若臣伺候您更衣？”

　　他依旧称好。她便退开，恭请他离席。一双眼，却盯紧那一幅羊皮图则。

　　寝殿中，她奉上新衣，垂首静立一侧。屏风后，听得布帛摩挲声。她心中忽生逸念，斗胆，抬眸透过玉屏缝隙窥视。呵！她以为，他姿容冠玉，必也身娇羸弱，但冰纨寝袍之下的肩背臂膀分明丰姿都雅，更有叫女子艳羡的细窄腰身，故，那……倏然，一只手自内探出，将折好的绅带递来。她忙敛了心神，接住退开。

　　半饷，他自屏风后步出，已是穿戴整齐，衣带光洁，又是翩翩佳公子。凡间男子谁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天神却如此自律，果真云泥之别。他与她微笑：“觅儿可饿了？走罢，与本座一同用膳。”

　　回至席间，锦觅取了灵香草膏，覆在天帝臂上。“此草有镇静舒缓之效，可抚慰肌肤伤处。陛下且敷上一日，明日此时，这烫伤可得痊愈。”言罢，寻了一只藤筐，将案上宗卷全数收入筐中，道：“陛下且用膳，臣先将这些收拾涤净，好叫陛下稍后可看。”

　　他却道：“觅儿，坐下，用膳。”

　　她以为听错，抬头去看。便也望见他也在看她，一双乌眸深邃若夜。心一滞，不知该作何应对，但仅半瞬，她将藤筐置于下席，躬身下拜：“谢陛下。”

　　另有仙娥送上菜肴，在她这，不过一饭一汤。她甘之若饴，此处，较妖界，又是极好了。

　　天帝却过来了，牵住她，往上席去。命她：“本座说了，你与本座一同用膳。”

　　她清清楚楚望见那些仙娥眼色，身子一沉，跪下去。“陛下，臣不敢。”

　　他忽而执拗：“此处仅得你我，何分彼此？”

　　何德何能？但再争下去，恐触怒圣颜。锦觅笑，双膝略移，跪在他对面案前：“那么，请陛下容臣在此用膳，可好？”

　　这小妖时而语出惊人，娇纵媚行，肆妄无忌，时而却恭谨谦卑，进退有矩，恪守教仪，实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天帝不再执意，示意她举箸用膳。

　　依旧是那一饭一汤，小妖绝不越距。天帝看着她无声无息应对自己的膳食。心中爱怜，放下玉箸，道：“从今以后，本座教你修炼之法，那阴符经你莫要再学了。”

　　那是她生命来源，不学？她怔怔看他。

　　“所谓双修可加速修行，不过是世人杜撰。”他微微笑着，“你既是霜花为体，随我同修水系法术也是甚好。如何？”

　　他只是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已令她胸腔震动，怦怦声响不绝于耳。有话悬在唇边，她一张嘴又要造次，到底，硬生生噎回去。他也是好意，方有此提议。只是，他从未与人双修，又怎知是杜撰？她忽尔想笑，想起自己昨日仓惶失礼举措。千年来，她也不曾这样唐突，如登徒浪子对男子轻言调笑。苏离问她，可曾侍寝？眼前这美不胜收者，若与他双修……是何情境？六界之主，与凡人，可有不同？

　　那一双盈水美眸定定凝望自己，交睫之时，如羽拂在他心上，连呼吸都酥化。多好！她就在眼前，就在身侧。如他要的，千年万年。蓦然，她嘴角一抿，低头浅笑，轻轻柔柔来道：“谢陛下！”

　　待重展妖界疆域图，天帝即察觉有异。他自幼过目不忘，万事万物在他眼中无不烙印。小妖谓之收拾涤净，却是擅自重制了图则。

　　锦觅正道：“妖界四族分布散乱，并不易治理。但因四族生息相连，唇齿相依，故又可依次统之。数千年来无盛日，风水凝冻，花鸟萎瑟，族人不得繁衍后代，凋残零落。又，数千年妖界自然地理大有不同，正是适者生存，已多了许多过往不曾有的物种。若陛下许可，臣以为，重新划定疆土，依类孵育，百年内可复原数千年前景致，成效必定卓著。”

　　天帝不动声色，将苏离奏书递予锦觅：“近日本座尚腾不出手，妖界所奏本座便且交予你一阅，明日，你代本座拟出一份旨意。你可做得？”

　　他这一句，在她听来自是警钟大响。自她降世，六界口口相传，言及天帝必是如何世故洞明、审动虑远。她数百年来在人界帝王处，所习所见，那些帝王心术，足以佐证。天帝必是心生不满，方作此决策。将苏离的文书粗略一览，心中亦极无奈。狐族数千年来固然因境况苛刻几近灭绝，现下得了妖界上尊之位，言及必是为狐族求得生息之地。此些也罢了，所求之东黎青丘，非仅三百里，乃六百五十四里。箕尾山更非其所言仅九百里，乃二千九百五十里。此二处原为狐族、鸟族、泽族共有。如今苏离狮子大开口，意欲将庞大沃土系数归为狐族所有。

　　她能如何说？狐族即成妖界上尊，自为族人费尽思量。只是，苏离心急，期望一蹴而就，却不想累人害己。俯身跪下，道：“陛下，妖界各族突蒙圣宠，寄望深远。狐辈原也单薄，苏离所求，本是情理之中。请陛下宽恕，臣愿替族人担责，重拟一道奏疏。”

　　天帝冷哼，小妖到底聪逸。“命苏离日后审慎再三，若再犯，本座决不轻饶！”

　　锦觅额际贴紧玉砖：“诺！”

　　天帝看着那纤瘦背脊，说起另一桩：“今日破军星君来报，魔尊移驾冥界。觅儿，你如何看？”

　　锦觅头也未抬，自是早有筹谋。“魔尊谨慎，不似传言。”

　　天帝不虞她出言讥讽，笑。是，鎏英素来独断专行，何曾联手他人。这一次，应是叫她意料未及。“你不忧心？”

　　锦觅这才直起身来，迎着他眸光，她成竹在胸。“妖界中机关重重，若非如此，族人何以生存？凡人有一句‘开弓再无回头箭’，吾等既能吞下魔族三万族人，便也有一决死战的决心。”

　　天帝轻声道：“不若与本座说说，你备了何种后招？”

　　这一次，锦觅却未答，只笑：“臣听闻六界之中，陛下棋艺最为精湛，至今仍未逢敌手。来日，臣不知是否有幸，可与陛下一较高下？”

　　真是初生牛犊！大敌当前，也可漫不经心，全无畏惧。且，小妖毫不掩饰自己的魄力野心，为自己处处树敌，如是大忌，到底是胆大包天，抑或无知无畏？天帝笑，搁下案牍，与她道：“觅儿以为，博弈者，乐在何处？”

　　锦觅扬眉，道：“小小方寸，百来黑白子便让凡夫俗子做得一隅之王，此乐，非言语可陈述。只是，对弈者若权谋心计两不对等，输赢有何乐趣可言？博弈者，自然是得逢敌手，更求知己。不为无益之事，可消此永昼。”

　　小女子口气狂妄，实非当日那一个。过往，他与锦觅弈棋时，必权衡多时，力求莫令锦觅无趣。未料，眼前这一个分明激起他从未有过的胜负欲。“弈者自当有些筹码。不知觅儿以何为注，若赢本座，该如何，若输，又当如何？”

　　他说此话时，清晰可见那一双美眸滴溜溜灵动。她心思缜密，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鬼灵精念想。

　　锦觅嘴角扬起，眸中有不怀好意光芒：“陛下，您当真要与臣一弈？”

　　天帝心下好笑，凝眸与她道：“怎么？你有忧虑？”

　　锦觅摇摇头：“臣一无所有，不能与六界之主匹敌。输了陛下，并无无价之宝易与陛下。纵赢，于陛下言，更不公平。不若，待臣过些时日，赚得些许再说。”

　　小妖每每以退为进，委实可恶！然而，他又极想知悉她心愿为何。当下，笑道：“无妨。你且说说，你若赢得本座，想要何物？”

　　她垂眸微笑，若说她要做这六界之主，不知可会被当场斩杀？又或，以那“往生诀”为易，可好？在朝，自然求得人上人；在野，可为逍遥散仙，夫复何求？再回望时，她只问：“陛下呢？陛下又期望什么？”

　　有半刻，他静默不语。她候得半饷，未得答复，惟见原是清冷的眸色竟似渐染醉意。他一双眼所及，并无其他。锦觅胸腔巨震，身躯百骸如为火焚，不敢在这殿中久留，急急低头去取奏文：“陛下，臣且回去撰拟文书，容后呈上。”

　　苏离被召回天庭，在锦觅案前懒懒盘膝一坐，将重拟的奏疏展开。一眼所见，叫她冷笑，随手将宗卷摔回案上：“偃师命我随性而为，你呢？既拟了这番大作为，便由你去做罢了。何须我这傀儡？”

　　锦觅心中有气，到底因身在天庭，不得不压低了声喝：“疆域图你可道不知，但妖界除出狐族，其他族人又该如何自处？莫说天帝不会允你，族人更不会敬你。不出一日，你上尊之位便该易手。师父命你坐得此位，必有师父的道理。我为你之心你可不顾，但师父重伤在身，若因你再蒙天帝斥责受刑，谁又可成你后靠臂膀？”

　　苏离不屑，可锦觅所言，又极道理。但她仍嘴硬：“我为狐族族长，是妖界上尊，不过要这一尺半寸之地，何来不妥？”

　　一尺半寸？锦觅好气好笑，强忍着，柔声道：“你要的，我自会为你争取。只是万事最忌操之过急，到底还是要逐步完善。各族若得你权衡平等，必定鼎力追随，狐族一众以逸待劳，有何不可？”

　　苏离闻言，立时直了身子，媚眼盈光来望：“锦觅，你的意思……”

　　锦觅颔首：“世间最难，是亲力亲为。但若有人甘心臣服，为你所用，岂非更妙？狐族现下孱弱，并无功绩，若一味争先，必生灾劫。如愿退居人后，借各族之力为狐族所用，一来，既显尊上胸怀，又可令各族效仿推崇。何乐不为？”

　　苏离大喜，面上却作势不悦：“你说得好听，如此一来，狐族几时方可得生息繁衍之地？”

　　锦觅亦不客气，拂了袖冷笑：“你既不听我劝，便仍是你那奏书呈上去罢了。届时天帝如何裁决，你好自为之！”

　　苏离原为了可得她承诺，哪知锦觅恩威并施，叫她无从发作。双臂一振，娇嗔着将案上宗卷一并拂落：“偃师好端端命我来做这尊上，原来仍受你操纵，我这便回去，辞了这无趣……”

　　锦觅便接了道：“好啊！你一退位，我便向陛下进言，妖界尊上之位且由各族轮番来做，谁得成效，便是名正言顺者。如何？”

　　苏离一口气滞在胸口，纤细指尖直戳在锦觅鼻尖，奈何，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尚以为她被贬为小小侍者，妖界一切尽落入自己手中，哪知……

　　锦觅看着眼前这只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指，狐族自古以媚色悦人，纵使怒时娇容，也是动人心魄。忍不住轻轻握住这指，低声来哄：“我不在妖界时，还望你多探望关顾师父才是。此处所有，我必为你周全，可好？”

　　苏离瞪着她，这人在时，族人莫敢不从，如今被扣天界，应也有志难舒。可是，她因何甘心？消了怒气，忍不住问：“锦觅，你不气偃师推举了我？”

　　锦觅笑：“师父此时必也忧心我安危。我若可自保，于师父便是嘉讯。”

　　苏离轻呵，千年来，他师徒二人形影不离，情深恩重，如今锦觅这一句，更令她欣羡。“天帝真坏，何故拆散了你们？”

　　这是什么无妄猜测？锦觅哂笑。只提及另一要事：“天界接报，魔尊去了冥界，不知先前那三万魔族现今如何了？”

　　苏离好歹敛了嬉笑，正色来答：“如你所令，三万魔族当日已全归还魔界。”

　　“如今已过三日。苏离，廉贞星君昨日下界，都做了何事？”

　　苏离笑：“你那位少年星君着实了得。初抵妖界，既审视了各处边境，召各族商议布阵对策，设下各种结界以做应对。又命天兵协助风、水两族轮番御守，如今各族严令以待，只候战机。”

　　她果真没有看错人！“魔尊秉性刚烈，殿前一激，这口怨气她必吞不下。冥尊得她相助，料也踌躇。不出三日，必燃战火！吾等若能趁此之机一举大挫两界实力，千年生息方可真正实现。天界力尽求和，殊不知惟有以战止战，方为上策。廉贞星君尚武，战绩赫赫，是天界少有匹敌的战将，得他襄助，吾等又独得几分胜算。现下族中既有陛下所设结界，撑足四日应绰绰有余。只是，我原以为陛下定会恼怒于我，未算得反将我扣为人质，七日之期……”锦觅轻叩案台，斟酌着，审慎着，仰首去看苏离：“苏离，若我偷偷下界，你可能助我拖延两个时辰？”

　　苏离即时颔首：“自然，这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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