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园

作者:靡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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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费园[六]

      孙长宁是那种杏眼菱鼻白皮肤笑起来有酒窝的女子,年轻时候这娇俏的模样加上丰厚家身,也是吸引了不少追求者的。文清的记忆里,母亲身上总是有着浓淡适宜的香水味道,指甲修剪得非常好,手指细白。她常常穿着浅蓝色的睡裙,披着头发,带着初醒的庸懒,走到楼梯口往下望,问:“先生在家吃早饭吗?大小姐昨天又熬通宵做功课?文清,不要挑食,鸡蛋怎么吃不得了?”

      现在她躺在黑色棺材里,盖子紧紧合着。文湘不让文清去看她,怕她受不了。

      她高估了妹妹,文清没那么大的勇气,她也希望母亲在记忆里永远是分别时那美丽的模样:虽然不常笑,但一笑起来,还保留着做姑娘时的明丽娇媚。头发柔软,脚步无声。

      神父念念有词。多奇妙,孙长宁居然还是基督教徒。她何时信的教,家人统统不知。他们缺少沟通理解,也不是一天两天。

      费则诚的心脏病又小小发作过一次,两个女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他们去向孙长宁道别,见不了最后一面,只有向着黑黑的棺木把手里的花丢下去。

      文清感觉父亲的手冰凉的,一直发抖。

      事情发生太过突然,她像瞬间给活埋,连发出呼喊的时间都没有。

      她问姐姐:“你说妈妈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感觉到痛苦?”

      姐妹俩在教堂小小的休息室里,窗户外就是院子里怒放的玫瑰,一大片,红得刺眼。

      文湘脸色青灰,眼睛下重重的黑影。她说:“应该是吧。他们橇开车门的时候她好像在微笑。”

      “她害怕过吗?”

      “死亡是离神最近的时刻,我想她那时候不需要再害怕任何事物了。”

      文清跪在地上,前面是一尊耶稣受难像,青铜已经给摸得发亮。她不是教徒,但她虔诚地祈祷。神啊神,如果你拯救不了她,那就让她在你的怀里安息吧。

      警察来找费文湘,唐忱便把文清带了出去。文清宁死也不愿意看到那些玫瑰花,他只好带她去墓地里。死亡既然已经走得那么近,让它包围住她,她才能安静。

      文清站在墓碑中间,黑色裙子给风吹得轻清摆动,冷清的眉目间有股戾气在流窜。她除了校服极少穿裙子,但裙子更能衬得她身型修长婀娜,这身丧服让她神圣诡异得有点像复仇女神。

      唐忱知道昔日天真烂漫不懂事的孩子终于也走到这一步,往前一迈,投身社会的大泥缸,刹时一身腥臊。这一刻他是如此怀念往日那开着鲜花的院子里,小小少女对他展露笑颜,一派依赖眷恋。

      “你应该知道王福海这个人。”

      “他不是已经给文湘利用董事会清除出局了?”文清问。

      “文湘得饶人处不饶人,种下苦果。”

      他看出来了,费则诚也看出来了。可谁都没阻止过,责任是大家的。

      “王福海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这么意气用事,这里面有内幕。”文清一针见血道。

      “他的独生儿子是情痴,为文湘自杀。”

      文清怔了怔,“死了?”

      唐忱点点头:“上午死的,下午孙阿姨就出了事。”

      “姓王的人呢?”

      “他现在已经是植物人。”

      文清跺脚吼起来:“他为什么不死?死的为什么不是他?”

      唐忱过去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怀里的人小小的,抖得那么厉害,像只受惊的小猫。失去亲人是那么悲伤。

      文清却是一把推开他,抽身跑开。她一直跑到教堂外,扶着车大口喘气,喉咙里像给火烧过一般疼痛,鼻子堵着。可怎么样也流不出眼泪。她想大喊几声,只发出“哈哈”的声音。

      然后腿一软,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她早上只喝了半杯牛奶,现在吐的都是酸水,溅得一身都是。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泪也没流出来。她轻声念了两声“妈妈”,扶着车想站起来,一阵头晕眼花,试了两次都站不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文清回过头,唐忱正大步走来,弯腰一把把她抱起来。她挣扎了一下,说:“很脏。”唐忱没理她,抱紧她说:“我先送你回去。”

      文清在车上睡着了,唐忱把她一路抱上去她房间。他把文清放在床上时,发现她的一只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怎么都不放。他低声轻笑一下,掰了掰,文清忽然张开了眼睛。

      唐忱急忙说:“你睡你的,我马上走。”

      文清深深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脸迎了上去,柔软的唇贴上他的。

      唐忱登时浑身一僵,眼前一片白光。这一刻多想就此抱紧怀里这具柔软躯体,那是他梦过千遍的珍宝。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轻轻推开文清。

      文清问:“连你也要离开我了?”满眼是动人的雾气。

      “不是。”唐忱温柔道,“不是现在。你快睡吧,好好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文清依言睡去,手却牢抓唐忱衣角不放,仿佛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

      孙长宁没有立遗嘱,她名下的财产留给丈夫和女儿。费则诚说:“文湘将来继承我的,妹妹还小,妈妈的财产都给她。”

      文湘没有异议。

      费则诚又说:“我要离开一阵,公司的事,文湘和一辉你们多担当点。”

      中年丧偶,他太累了,想要逃避片刻,子女也均无意见。

      文清问姐姐:“他是否会去找你那个父亲?”

      文湘脸色变了又变,憋出一句:“他是长辈,怎么做是他的自由。”

      不!文清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结束。他救他一命,不见他就可以抽身而走,孙长宁去世他只送了花来。因为他心里空空已经完全没了留恋。明镜亦非镜,本来无一物。往事就此成断面。

      接下来,该是她们的故事。

      送父亲走后,文清也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准备赴英国就学。正打点着杂物,忽然听到隔壁有异样的响动。她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看到姐姐一脸灰白靠坐在洗手间门口,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过去扶她起来,文湘的手冰凉,握着什么。文清看清楚了,那是一张试孕纸。

      她的脸也转瞬变得灰白。

      文湘深吸一口气,苦笑道:“真是不凑巧。”

      文清双手拢住姐姐的手,轻声宽慰她说:“这是好现象,姐。妈妈走了,你这里即将有新生命诞生,这是好现象。”

      文湘似有不甘心,她并没有为这个新生命而快乐。她突然暴怒,挥手扫落茶几上的东西。文清急忙搂住她,怕她干傻事。

      文湘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啜泣。姐妹俩紧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文清没有参加姐姐的婚礼,学校开学不能等。她到达学校两个星期后才收了他们的结婚照和录像。照片拍得像杂志新闻照,不过依旧掩不住文湘的秀美。蒋一辉一贯的英俊儒雅风度翩翩,更加成熟的脸上有着满足的笑。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事业、亲情、爱情,一样不少。那些他少年时一夜间失去的东西现在统统又回到手上,他终于再世为人扬眉吐气。

      室友问:“谁?金童玉女,这个女士的婚纱像梦一样。”

      梦一样的婚纱,梦一样的婚姻。

      孙长宁当初给女儿选英国学校的时候,文清差点到政府游行抗议。彼时的她是那么张狂跋扈,莽撞无知,她绝对忍受不了英吉利学校制度和那见鬼的天气,她觉得是父母成心压制她。

      可事到如今,她反而感谢。这里很偏僻,很宁静,广场,白鸽,花园,随处都可以供人沉思。她最爱课余时夹本书,找一扇看得到花草的窗户,坐下来阅读。同学们结伴去看明星演唱会,她兴趣不大。

      但文清也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她始终认为人生太多需要体会尝试,学习不急一时。所以成绩不算拔尖。中学课程不紧张,她多出的时间除了散步、阅读就是写作。同学笑她:“Rose安静得像猫一样。将来要拿诺贝尔文学奖?”

      文清根本没想那么远。她是富家女,不需要拼搏一番事业光耀门楣也可以过优质的生活。她磨练充实自己是因为她要对得起母亲赋予她的人生。

      圣诞节时,她学着织了三条围巾,分别寄给父亲、姐姐和唐忱,至于姐夫老蒋,她大言不惭道:“我姐即将给你生个稀世珍宝,那也就算我一份了。”

      写作课老师给出命题作文,写“我的初恋男友”。文清提笔就写:我喜欢的第一个男生,现在是我姐夫……

      她反对拿事实添油加醋、瞎编烂造。更何况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清清白白,为何说不得?她也学那个只见过数面的男子,让爱已成往事。最多最多,梦到母亲轻轻走到她床头,皱着眉头说:“怎么又睡成这样,压着心脏要做噩梦的。”然后醒过来,黯然神伤。

      她一直以为母亲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将来替两个女儿带孩子。也许那时候她会陪母亲去舅舅的海岛,在小艇上晒太阳。

      呵!小岛,文清想。那一个多月过得像幻觉一样,无拘束地游玩,然后认识一个陌生男人。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为哪类动物的福利奔波?是否还记得那个在他家借宿一晚的小女孩?

      她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回外婆家,也认识一个小男生,天天摘自家的花来送她。后来才知道他摘的是他爷爷精心栽培的紫槐牡丹,于是给大人教训一顿。他现在又如何了呢?不知当他天天自花店买花送心爱的女孩子时,是否会想起自己年幼时做的滑稽事。

      那年冬天,英伦的雨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同龄人脸上有冒不完的青春痘。学校放假,文清不想回家,她这半年修炼出了一点老庄思想,觉得亲人彼此知安好就行,犯不着成日楼抱亲吻表示热爱。她终日在图书室里幽灵般出没。

      一天正在图书室兴致勃勃地研究欧洲吸血鬼文化,同学来找她,说有访客。她匆匆跑去看,还会有谁?自然是唐忱!

      唐忱穿件灰色大衣站在雪地里,冲她微笑,如此俊逸潇洒,十足电影场景。文清不顾寒冷,从屋子里冲出来,乳燕归林般扑进他怀里。

      唐忱急忙用大衣裹了她,走进屋里。他捧着她的脸仔细看她。瘦了不少,下巴尖尖,却显得更加精神干练,双目精光满满。夏天晒黑的皮肤已经褪白,更衬得头发乌木般黑。

      “我有事路过,来看看你。”

      文清双臂圈着他的腰,下巴搁他胸膛上,像一只回到主人身边的猫,嘴里文绉绉地念:“吾心惶惶不安半日有余,原来是有故人要来。”

      唐忱温柔宠溺地笑着:“那快去换件衣服,带你去中餐馆吃火锅。”

      火锅城已经满满是人,两人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小角落。锅端上来,滚着红红辣椒油,两人眼睛都红了。

      “姐姐他们好吗?”

      “不算很好。”唐忱说,“文湘劳碌命,怀孕也不肯休息。我看她腿都浮肿了,还天天坚持坐镇办公室。公司并非少了她就不转。她为了那口气。”

      “老蒋呢?”

      “放心,他也并非闲着。所有谈判会议出差都是他在跑。”

      “你说我将来毕业后若是去帮忙?”

      “尽可免了,你连汇率都弄不懂。”

      文清撇撇嘴,叫来一盘小煎包,给唐忱夹一个,“爸爸人在何处?”

      “香格里拉。”

      文清耸耸肩:“他现在更是对我不闻不问了。”

      “你也并非一个听话的女儿,所以扯平了。”

      “你这次来呆多久?”

      “要看资料什么时候收集完?”

      文清停下筷子,问:“哪方面的资料?”

      “环境污染在生物繁衍里起的影响。”

      文清双唇给辣得通红,分外动人。她猛灌冰汽水,说:“那你该去第三世界。大都市里,路人丢一张废纸在地上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那不同。”唐忱说,“你可知道卡森公司?最近挨了官司,他们在印度的化工厂发生原料泄漏。现在有人怀疑他们隐瞒了部分泄漏的物质没有公开,那些物质也许会对当地居民生活造成影响。”

      “你打算怎么办?”文清问,“学007潜进该公司搜集情报。”

      唐忱给她调侃的口气说得不高兴,指指她的碗里,说:“文清,那是块姜,不是肉。”

      文清很有默契地换了话题。

      唐忱随后消失一个多礼拜,再出现时,疲倦憔悴,下巴上有稀疏的胡渣,眼睛下一圈黑色,仿佛刚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文清看着心疼,专程打车去给他买来打卤鸡蛋面回来,结果敲了半天门都不见人出来,进去一看,原来已经合衣睡着了。

      唐忱有一张非常端正好看的脸,他眼睛生得像母亲,双眼皮非常好看,睫毛浓且长。此时眼睛阖着,睡得昏天昏地,像个孩子。不过一个二十一岁的男人,照例也的确还是孩子。

      文清帮他脱了鞋子,又拽着他脱了外衣,拧他的鼻子,他都没醒过来。她只有举手投降,给他脑袋下塞了个枕头,盖上被子,关上门走了出去。

      唐忱的文件包还丢在客厅里。文清走过去拎起来放腿上,打了开来。里面是一份份资料,粗略扫了一眼,都是很普通的学生论文材料。

      文清抽来一张便笺纸,草草记下几个名词,折好放在书包里。

      唐忱睡到傍晚才醒过来,迷茫着眼睛去浴室洗澡。文清在外面看磨沙玻璃里晃动的高大身影,可以看清里面人V字型的肩背,她不禁笑起来。呵呵,她也终于开始学会欣赏男色!

      她问:“是我再去叫外卖,还是我们出去吃?”

      唐忱无精打采的声音传出来:“叫外卖吧。”

      “想吃什么?”

      “随便。”

      文清知道他事情没有成功,情绪低落,故非常迁就他。她陪他吃完饭,帮他把衣服拿去干洗,回来一看,又睡死过去了。

      这么拼命,全因一片正义之心。反正身资丰厚,年少时尽量多做点不用计较得失的事,等到忙碌到老时,也有点传奇经历可以给孙辈当睡觉前的故事。

      她伸手摸摸唐忱的脸,帮他掖好被子,起身回学校。

      来年春天,文湘顺利生了一个漂亮男孩,取名蒋英杰。文清听到后笑:“哗!真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不可小瞧了这个小子,也许将来就由他掌控一方经济命脉。”

      文湘啼笑皆非。

      文清止不住感慨。快,太快了,这么快他们这代就有了下一代。地球上的人就这么一茬接一茬地繁衍,到一处就破坏一处,从宏观上看——比如从月球,他们已和病菌没两样。

      她过了十七岁生日,收到一大堆礼物,请要好的几个朋友吃了一顿。几个华人同学凑了一桌麻将,热闹到半夜。

      学生会一个相熟的干事来找她,说:“文化祭上的歌剧改编的话剧就差一位蝴蝶夫人,大家一致推崇你去。”

      文清埋头写作业,推拒道:“为何不去叫优子,她是地道东瀛女!”

      “你比较有名气。”

      这是实话,学校里都知道那个长头发大眼睛神情清冷的少女是费家二小姐。

      文清一笑,反驳道:“莎朗·斯通名声如日中天,为何不请她来?”

      那个同学也幽默,对答:“演蝴蝶夫人无需脱衣服。”

      文清弃笔大笑。

      对方说:“欧文·卡森要来演平克尔顿,这个机会难得。”

      文清一怔,“你说谁?”

      “欧文·卡森。”同学露出别有意味的笑,“你该听说过的,高我们两级,他父亲在世界各地都有化工厂。尤其是,他是全校女生和部分男生心目中的王子。那一头灿烂的金发,雾一样,绿色眼睛似一块冰……”她陷入自己的陶醉中。

      文清这才想起自己远远看过这人几眼。这个天之骄子由众人环绕着,俊美优雅却面无表情。

      “他人如何?”

      同学以为她起了兴趣,非常难得,急忙竹筒里倒豆子道:“再过几年,他的英俊和忧郁可以迷倒全英国女性,英国王子都没他行情好。”

      “那是自然,贵国王子婚姻失败全世界都知道。”

      文清无法想象这座冰山会深情款款、一腔热血道:“亲爱的,你的眼睛这样明亮,穿上这身洁白的衣裳,就像一支百合花。可爱的姑娘,我的热情为你而奔放。”就像她也想象不出自己会一脸春情地说:“你是这样健壮,你说话多么动听,你的笑声多么愉快,爽朗,真令我难忘。”

      但是,那个人是卡森。

      “你究竟是答不答应?”同学卖熟,开始给脸色,“多少女生为这个角色抢破头,就是为了能在那一个小时里和他几尽缠绵。”

      文清没去纠正她的误会,她点点头说:“通知剧组,我明天去报道。”

      同学欢天喜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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