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塘旧梦

　　“什么？陕西路128？我的天，悦哥你是真不怕死，我绝对不陪你去！”

　　“害，有什么嘛，以前这种事情我干的还少啊？”

　　“上海三大最凶之地，开发商都不敢动，你偏往里闯，出了事，都没人敢给你去烧纸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张延是编辑部里与傅悦关系最铁的同事，可此时他看傅悦的眼神里充斥着无边的恐惧。其实要说魔都，最不缺就是都市传说，玩命作死的人也不少，就是有几处老宅，任你胆子再大，也是不敢去动的，此间就包括这陕西路128号，有关这个房子，众说纷纭。

　　比较恐怖的说法是，那里曾经发生过灭门惨案，怨魂炼就一个道场，会找所有半夜路过的无知行人去做替死鬼；稍微“靠谱”点的传说则是，那房子住着一只女鬼，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愿意入轮回，也许孤身一鬼太寂寞，每当有人在夜晚路过此地，她就会显形去惊吓那人。张延字斟句酌地叙述着这些坊间的传言，毛骨悚然的寂静如黑色的羽毛，散乱在整个办公室，时不时轻捻着每个人掌管恐惧的神经末梢。

　　仅凭这些传言依旧无法打消傅悦冒险的念头。

　　“人家盛情难却嘛，你看钥匙都给咱送来了！”

　　“我可去你的吧，你也不想想，鬼宅的钥匙，这寄件人，绝对不是善茬儿，你要去自己去，别拖我下水。”张延像躲着病毒一样往旁边挪了挪，仿佛急于撇清自己与傅悦的关系。

　　“行啊，自己去就自己去。”傅悦是怪不得张延，要说他自保，倒是人之常情，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胆。可这般嫌隙的情状，别说是表面上关系那么好的朋友，就是普通人，心头也会结出一层冷凄凄的白霜。

　　金色的神谕自东而西挪移，宣判必然的黑暗行将出走人间，如雪的泠泠的寒钩把比漆黑更黑的幕晕开一道裂口，城市的光怪陆离时而放射到天际，时而吻上大地。流离的精神沉沦于世，若即若离，浸在醉意里的谪仙不愿醒来，扬起饥渴至骨髓的空虚，疾驶的车辆扬起尘寰，轰鸣的声响结束了一程狂欢，又扑向另一场盛大的狂欢。

　　“师傅，去陕西路128号，谢谢。”

　　倒夜班的缘故，那司机挂着一副极为平静甚至可以说懈怠的神情，可傅悦此话一出，他神情转而变了一副样子，有一瞬间仿佛两更眉毛一瞬间紧紧拧在一起又松开，原本疲惫的颜色，突然淋了一把冰凉彻骨的水，五官硬是打了个激灵。布满老茧的左手，用力掐了掐方向盘，指节微微泛白，右手则不住摩挲着换档的把柄。

　　司机沉思片刻，还是摆了摆手，一言不发以示拒绝。傅悦方才便料到，便觉得定要软磨硬泡个结果出来。

　　“两倍路费，行不行？”

　　“你别想了，这大半夜没一个司机会去那种鬼地方。”

　　“那就送到附近，好不好，求求您了！”

　　“嗯......那说好了，就附近，两倍路费。”

　　“好，成交。”

　　此时已近子夜，一辆银白的大众出租车奔走在墨染的海里，时而路过几只吊诡的寒鸦——本身就是这样的目的地，寒鸦更是出现得合时宜了些。嘉南路离陕西路是真的不远，虽然是市中心区，但午夜的路况也令人满意，到达目的地只用了差不多十分钟。

　　周遭的路灯看起来比寻常路段更昏黄些，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一条宽阔的马路，两旁人行道上堆砌着破败铺面，大多写着洋文，也看不出是经营什么的，唯有几家看得出是销售音乐有关的产品——也对，再朝东走不多远便是上海音乐学院和上海交响乐团的地界。

　　夜，静得像一把积了灰的提琴，琴弦刻满锈迹，再也无法流转明快的旋律曲调，同周遭人行道两旁的静止如雕塑的法国梧桐——地处租界的徐汇随处可见的景，一起织凑出一支属于时代的哀乐。

　　“只能送到这了，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个小区里。”司机指了指前方一家店铺旁黑漆漆的一扇铁门说道。

　　“好的，麻烦了。”

　　傅悦下了车，白白多付了一倍车费，但这并不能压抑他打心底里的亢奋，他飞快走向那大门，上面写着小区的名字——永太花园，改建自原永康里。说来也是奇怪，这一代好多的弄堂都是被保护的非遗建筑，就比如永康路上的步高里，可这里仅仅是保留了洋房，却变了整个原本的样貌改成了小区。

　　铁门虚掩着，被路灯照着形成的背影，向小区内延伸，里面几乎没有灯火，看不透的黑暗，如同一只野兽吞噬一切来人。他心中却无一丝怯弱，大胆向其间走去。这永泰花园还真的挺大，刚走进去两旁的空地上栽着两颗参天的松树，想来已有一把年纪了。

　　整个小区被一条主干道分为两边，每一边上带庭院的老洋房，一间挨着一间，鳞次栉比地排列，隐约能瞧见当年弄堂的影子，细看每一栋，墙漆剥离，颓败不堪的模样，铁门依旧维系着那个年代的设计，一砖一瓦写尽风霜，这世间仿佛把那一帧定格在了呼吸间。

　　这小区的主路，往里走，愈发地不对，两旁的房子愈发没了生气，本来这些洋房老是真的老，沧桑也是真的沧桑，可至少门上倒贴的福字、从外面望见二楼的干净玻璃窗还会告诉你，这里有人居住；路尽头那几间确是死寂的让人发怵，那些大门的把手上叠了几层厚厚的灰，繁乱的枝蔓从庭院逾墙而出，张牙舞爪，在黑夜里张扬出恶魔的情状。

　　“125号、126号、127号，到了！”傅悦仔细数着一间间门牌号默念道。这陕西路128号，竟就是在这小区的最深处，他此刻明了了为什么越往里走越安静，最后的几栋房，甚至干脆没有人住了。这可是价值连城的洋房，究竟是多大的恐惧让那些主人甘愿舍弃如此大一笔财富呢？

　　128号的大门，雕满了某种深刻的纹路，好像是一种花，褐红色的铁锈依附在纹路里，爬满整扇铁门，门上挂着把锁，那锁就静静地处在那里，夜里的风完全无法让它有一丝一纹的摇晃，沉重得如同今晚的夜色，门背后锁住的，究竟是怎样的诡谲呢？

　　从形制上看，想必早上送来的钥匙就是用来开这门的。走近那门，冷不防一阵凉风从傅悦背后掠过，傅悦耸了耸肩，心里也有些许忐忑，可最终对未知的渴望战胜了理智，他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嘶！我靠，那封信呢？都到这了别告诉我钥匙没带。”傅悦摸了摸外套的口袋想找到含有那钥匙的信封，可什么都没摸到，他极度紧张的心脏被冰水激了一番，下意识一凉，背后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完蛋，信封被他放在了办公桌上的包里，可为了探险时轻便，他就没有带那包。好不容易来一趟，说什么他也决计不会选择前功尽弃，那么进去便只有一条路了——翻墙。

　　这傅悦身手还算矫健，一个箭步脚尖踩上墙面，双手攀上外墙的顶，带动身体向上一拉，两臂方能撑在墙顶——像引体向上的动作那样，也颇有些云梯纵的架势。可这墙必然是有些高度的，一番辗转折腾，傅悦大口喘着粗气，令人庆幸的是，由于无人居住，墙顶上没有摆上防贼的玻璃片，不然早已是血流漂杵的景象。

　　他不打算立刻翻到庭院内，仅仅是暂时坐在院墙顶上，借手机的微光先观望观望里面的状况：本来令人绝望的黑暗因为光的到来而温和起来，由于墙的高度，手机的光不足以让人看清楚下面庭院里的详细情况，只能约莫看到院里的杂草有半个人高，毫无章法的纷乱嚣叫着仿若只要下去就会被彻底淹没、纠缠得窒息。

　　满目的荆榛毫不友善，几乎没有一处落脚，所坐墙头的右侧有一棵高大的树，通过光线能感受到树皮皴皱的质感，傅悦屏一口气，沉到小腹，横下一颗心，向下纵身一跃。

　　强烈的冲击感于脚底贯穿到天灵盖，魂魄快被打散，裂成一片片的碎渣，麻木填充了每一个毛孔，飞鸟的羽翼凌落成哀嚎，犹如精神不在属于本体，他就这样任由自己的身体紧贴在地面，任凭他思想怎么牵拉，身体也和沉重的铸铁一般，难以拔地而起，纯粹的疼痛在撕扯每一寸肌肤，每一寸灵魂。大概过去了几个弹指间，汹涌的浪潮归于平静，仰面朝天的傅悦发觉空中的流云清澈起来，身体比羽毛还轻，疼痛已无影无踪，双手一撑，一跳竟站了起来。

　　“嚯，刚刚还好是虚惊，要是真受点伤，就折这儿了！”

　　相对而言，后面的路便好走很多，趟过深深的、如芦苇一般的荒草，踩过布满裂纹、几乎可以说散乱一地的石板小路来到洋房前，房门虚掩，傅悦也没有经过什么思考，只是晕晕地推开那门。

　　放眼望去，一楼的大厅里家居陈设还依稀可见：宽大的沙发，已经再也不会亮的水晶吊灯，想必在那个年代已经是极其奢华的配置；木制的几案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碎了一般还挂着裂纹、却依然无法掩盖繁杂花纹的窗玻璃，在白天一定会反射缤纷流光。但不出所料，岁月的蹉跎使这楼完完全全变成了一栋危楼，大厅最内部的左侧，有一座楼梯，可楼梯的踏板已悉数破败；

　　天花板也一斑斑剥落，依稀可以通过破洞望见二楼的光景，裸露出来的房梁是岌岌可危的脆弱，给人以一种被风轻拂，就会纷纷断裂的感觉。推开房门的人随着手机微弱的光芒，慢慢踮着脚尖走进一楼，每一步走的那么小心翼翼，比走在春天的冰面上还仔细，生怕踩碎了薄如蝉翼的寒冰，生怕惊扰了冰下缄默的锦鲤。

　　这里实在是太旧了，腐败的霉味浸透了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让傅悦开始怨恨起呼吸的天性来，好几次都被自己憋地喘不过气，他走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发现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老式的黑白照片，周围一切都积了灰，甚至还有的挂上了烦人的蛛网，唯独这相框，洁净光亮一尘不染，照片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由于年代久远和那时有限的技术，人的面容看不真切，几乎完全被隐去了；

　　仔细端详，那男人好像穿着军装，至于那女人......明明看不清脸，可这弱柳扶风的身段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远方有一种声嘶力竭的呐喊与呼唤，一种无名的感觉掐住傅悦的喉咙，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蠕动了一次，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失了神。

　　“等等，我这是在哪？对了我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做？啊，是什么呢，这么想不起来？这照片里的人是谁？我为什么要想这些，对了，信物！是信物！对！我是奉粉丝之命来探灵的.等会，探灵，信物......啊.......啊.......我怎么了....怎么了....这么.....这么.......这么晕.....”

　　眼皮沉重的闭上，再次睁开，已置身于一片，那黑暗还出奇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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