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刀

　　穆晚刚从敦远进入青阳城，便听说傅玉将在三天后举办婚礼，地点在水月楼，要大摆三日，正天盟中，人人皆有请帖，不分高低贵贱，即便不是正天盟中人，也可在湖上观礼。
　　穆晚心下有些犹豫，她不想也没能力再次卷入江湖纷争中，何况陆远还音信全无，当下，便想离开青阳，避开这盛事。
　　可傅玉要嫁人了，嫁的终归不是萧一楼，穆晚还是想看看，那通透温婉的姑娘，究竟寻了个什么模样的郎君。
　　穆晚打定主意，便也不踌躇了。她抚了抚脸上的面纱，就在青阳城里随便找了个小客栈住下。准备观完傅玉的婚礼再离开。
　　是夜，月明星稀。
　　此时正月刚过，天气还是有些寒冷。穆晚又失眠了。她起身看了看夜色，辰时末，大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这个时辰，恐怕也只有花街是热闹的了。
　　既然睡不着，穆晚就飞速起身穿衣，下了楼离开客栈，想着到处逛逛。离开时，小二还很贴心的告诉她，“如今的青阳城，治安很好，小店夜里也不打烊，姑娘可以随便逛！莫愁湖夜景不错，姑娘可以去看看！”
　　看来，傅无双倒是很得人心。
　　万林帮全帮覆灭后，傅无双便把万林帮改成了寺庙，说是既能超度英雄，又能收纳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此举得到天下人的赞同。呼耶神教在那时出现过一次，之后竟也没在正天盟的地盘出现，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穆晚甩了甩脑袋，晃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的边逛边赏月。等回过神来，一看这地方，方觉莫名眼熟。
　　当下失笑，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些，不就是那颗很大的歪脖柳树吗？那时顾朝雪就坐下树下......
　　既走到了这里，穆晚便想着，就去前面逛逛吧。
　　青阳城很大，从她住的客栈，走到这里其实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穆晚的腿已经有些隐痛了。这些天，她一直没休息好，加上天冷，腿总是不时抽痛。
　　歪脖柳树还是和那时候一模一样，连树上被透骨钉打穿的洞都还在。她摸了摸那个洞，心道：啧，就是这么厉害的透骨钉，打了我的肩膀两次，我可真厉害！
　　腿上又传来一阵痛，她顺势倚着柳树坐下，准备休息片刻便回去休息。
　　她略坐了下，感觉风有些冷，担心一个人染了风寒就麻烦了，随即起身离开，结果起身时，别在腰间的匕首滑到了地上。
　　夜晚静谧，这里本就没什么人，匕首落地的声音格外的响，穆晚连忙捡起来，正要离开时，后背风声袭来。穆晚右手抽出匕首回身挡去，直取对方咽喉，却被紧紧钳住了右手腕，不得动弹，匕首再次落地。
　　一个低沉又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小晚”
　　“顾朝雪......”穆晚借着月色看清了对方的脸，顾朝雪的眉眼还是那样好看，只是消瘦了不少，着白衣，也没有佩刀，周身再无从前那股肃杀之气，月色下竟有些谪仙的飘然出尘之意。
　　她怔忡半晌，下意识的抬起了左手，隔着面纱摸了摸左颊上的疤痕。
　　顾朝雪的眼里瞬间光华璀璨，像坠入了漫天星河，他粲然一笑，“找到了。”
　　穆晚这是第一次见到顾朝雪这样开心的笑，可她眼神微闪避开了他的视线。
　　顾朝雪察觉到她的躲闪，松开了她的手腕，俯身帮她捡起了匕首，望着她道：“我......我找了很久。”
　　“顾朝雪，你还活着，真好。”穆晚心下定了定，顺手接过了匕首，收入腰间，她抬眼望着顾朝雪接着道：“我，我也很好。”
　　“这里冷。”顾朝雪触到穆晚有些冰凉的手，眉头微皱，伸手牵起穆晚的左手离开。
　　穆晚一言不发，跟着他走。
　　顾朝雪牵着她左手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你的左手......”顾朝雪状似无意的问道。
　　“透骨钉。”穆晚低着头，闷声道。左手经脉凝滞，被他发现了。
　　“腿？”顾朝雪皱眉道。
　　“旧疾。”穆晚还是闷声道。她努力的想正常行走，可今晚走的远了，还是有些脱力，被他发现了。
　　顾朝雪沉吟了很久，声音有些发颤，“......脸？”
　　“刀伤。”穆晚继续闷声道。她下意识的闪躲，太明显。
　　顾朝雪这次默了很久都没再说话。
　　“跟你无关，是锦衣卫。”穆晚就算喜欢他的心不再纯正，可到底，还是喜欢他的。
　　“以后，不会了。”顾朝雪哑声道。
　　走着走着，顾朝雪停下了，穆晚疑惑的看着他，只见他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此情此景，穆晚鼻子忽然有些酸酸的，她用力吸了吸，伏到他背上，双手紧紧的搂着顾朝雪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脖颈。
　　顾朝雪的肩不像从前那样宽厚，硌的她有些疼。
　　顾朝雪和她的种种，她原本以为都忘了的，可这一刻纷纷浮上心头。倘若她一直在边城，也许真的会慢慢忘记顾朝雪。但她回来了，见到了和从前无两样的顾朝雪，那些刻骨的感觉，如附骨之蛆窜了上来。
　　顾朝雪起身，走了几步，感觉的脖颈间忽然有些凉意，唤道“小晚。”
　　穆晚头埋在他肩膀上，闷声应着“嗯......”
　　“太紧了。”
　　穆晚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松了松胳膊。穆晚吸了吸鼻子，在顾朝雪的肩膀上蹭了蹭眼泪，道：“顾朝雪。”
　　“嗯。”
　　“我......会成为你的拖累。”
　　“你想去哪里？”顾朝雪突然问道。
　　穆晚一愣，这话头转的，“回......回客栈睡觉。”
　　顾朝雪失笑，知道她会错了意，“此间恩怨已了，去边城？”话音一落，他感觉背上的人忽然僵住。
　　“我......我有话跟你说。”穆晚结结巴巴道。
　　顾朝雪应了一声，脑袋微侧，似是等她说话的意思。
　　穆晚定了定神，决定坦白一切，她回来，不就是为了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吗？
　　“我一直在边城，我还遇到一个人，他救了我，照顾了我很久......”
　　顾朝雪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只是手指渐渐收紧。她的话有些颠三倒四，可顾朝雪却听懂了。
　　果然，穆晚对他的态度中不经意带出的疏离，不是他的错觉。
　　“我知道，他对我不是男女之情，他很洒脱，我也不知道我对他是......”
　　“别说了。”顾朝雪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穆晚愣住了，顾朝雪生气了。顾朝雪从没有在她面前生过气。
　　半晌，顾朝雪喑声道：“......回来就好。”

　　次日清晨。
　　穆晚醒来，就看见顾朝雪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夜顾朝雪把她背回来后，便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和她说话，帮她盖好被子后，便坐在窗边的榻上调息打坐。穆晚本想劝他好好休息一下，可是想着今晚他心情不好，多说多错，还是闭嘴了。
　　听见床上的呼吸变了，顾朝雪知道穆晚醒了。
　　“我昏迷了三个月，在南宫家。”顾朝雪还是看着窗外，沉声道。
　　“醒来时，许是昏迷太久，出现了短暂的失忆。不记得我家的那场大火，不记得我的刀，甚至不记得我的师父......只记得好像有个人一直在叫我，让我去找她......”
　　穆晚看见顾朝雪泛着血丝的眼，心下不忍，“我......”
　　顾朝雪接着道：“我那时在江湖上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南宫瑾的踪迹。南宫玉韫将他父亲藏的很好。直到，南宫玉韫在天道大会上趁乱救了我。”
　　原来，南宫瑾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早已把当年的真相告知南宫玉韫，嘱咐道，等他身死，定要将这些事亲口转告顾朝雪。
　　可是南宫瑾终究还是撑着一口气，见了顾朝雪一面，亲口告诉了他当年的事，才阖眼。
　　当年，正天盟的盟主，是伏天山庄的顾南天。彼时世家大族实力悬殊相差很大，伏天山庄是毫无疑义的天下第一大庄，没有任何武林世家能与之抗衡。
　　顾南天，是真正的义薄云天，又对弱势人群心怀悲悯。便定下规矩，所有正天盟收缴的不义之财全部分发给穷苦百姓。
　　这样的规矩，是真的大义之举，可是却寒了正天盟其余世家的心，挡了他们的财路。
　　是时，呼耶教又出了风离子这个武学奇才，声势正盛。正天盟于是定下计策，用了最俗套，却十分有效的美人计。这美人，便是顾朝雪的师父，林君月。
　　当时，万林帮还只是伏天山庄下属的一个分舵，林君海为了挣功名，毫不犹豫的道出风离子曾经救过他的妹妹林君月。
　　林君月那时还是花一样的年纪，情窦初开，就这样被打伤了丢在了呼耶教的门口。
　　美人真的是一把利器，果然风离子再次救了她。
　　其实林君月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因为，她对风离子的仰慕之情，从一开始就是真的。真心赋予，风离子当然会心动。没多久，风离子就心生隐退之意。
　　不过，林君海也并没有指望林君月真的能传回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他早就在云踪帮周万里的帮助下，给林君月种下了蛊毒。只要风离子与林君月水乳交融，势必会中蛊。
　　此时，顾南天却收到了一封匿名书信，里面居然是当时呼耶神教总舵的破阵之法。
　　万事俱备，林君月传出了怀孕的消息，东风到了。
　　正天盟在顾南天的带领下，一举攻入呼耶神教总舵，风离子身死，风于侯失踪，林君月失踪，随之消失的，还有呼耶神教的至宝，幽冥神功。但是正天盟也收获颇丰，几十箱金银财宝，足以晃花众人的眼。
　　但风于侯只是对外失踪，他出卖了风离子，自己也伤的不轻，出逃的路上，被南宫瑾和林君海等人擒住。风于侯谎称，顾南天收缴的呼耶神教至宝中，有一对玉屏风，屏风里藏有幽冥神功。
　　众人早就对顾南天悲天悯人的做法不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定下了计策。
　　南宫瑾策反了当时伏天山庄的一个管事顾平，约定在庆功宴之时，下迷魂蛊，他们再趁机偷走财宝和神功，等顾南天事后追究，就推给呼耶教余孽。
　　可是等到迷魂蛊起作用后，他们翻遍了整个伏天山庄，也没有看到那对玉屏风。此刻大火突起，火势窜的飞快，他们想灭火已然来不及，这时有人提议，救人来不及，不如大家分了那几十箱财宝。众人闻言，竟无一人反驳。
　　但当时，却已经有一大半宝箱不翼而飞，随着宝箱消失的，还有顾平。

　　听完这些往事，穆晚心里有些沉。被子已凉，于是她便干脆起身。
　　顾朝雪见状，连忙背过脸去。
　　穆晚看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恐怕是遗传他父亲的。昨夜她脱外衣时，他也是这样背过脸去，确定她躺下，才过来帮她掖了下被子。

　　“顾平和风于侯的下落可有眉目？”穆晚沉吟了片刻，问道。
　　“南宫瑾对伏天山庄的事，始终心怀愧疚，傅家庄凭空出现，他找人探查过，傅清风就是改头换面的顾平，只是，没有铁证。”顾朝雪冷声道。
　　“傅清风已死，听闻死前疯癫无状，也算是报应。”穆晚叹道，“那风于侯呢？”
　　“他出现了。”顾朝雪道：“天道大会上。”
　　“我听闻，呼耶教的人绞杀了所有剩下的万林帮帮众，竟是风于侯带的人？”穆晚问道。
　　顾朝雪没有回答。
　　她想起昨夜顾朝雪说的‘此间恩怨已了’，又问道：“风于侯死了吗？”
　　闻言，顾朝雪垂下眼眸。
　　两厢无言。
　　过了很久，穆晚才涩然道：“我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在柳园等你的一个月，我总是想，若你食言，我该去哪里寻你......那一个月，可真长。”
　　话已至此，穆晚也索性放开了，她走到顾朝雪身边坐下，抬眼望着顾朝雪。
　　顾朝雪除了瘦了些，依然是那副俊朗的模样，眉目疏朗，斜飞入鬓，只是唇色比从前淡了些，似是气血不足。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顾朝雪心道。他们初遇时，穆晚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刺的他移不开眼，就像悬挂在山涧里最清亮的那轮月，让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失了颜色，他鬼使神差的就问了她的名字。如今，穆晚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明月，看向他时，也不像从前那样满溢着欣喜，只剩下些零星的黯然。
　　“风于侯神功已成，我该回去。”顾朝雪手紧握着，指尖微微发白，不敢再看穆晚的眼睛。
　　穆晚半晌未作声，顾朝雪嘴唇微动，又抿上，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道：“我，我送你回边城。”
　　顾朝雪只是肉身凡胎，万林帮一战，他心脉遭受重创，南宫玉韫趁乱救下他时，他只剩了一口气。
　　他昏迷了三个月才醒，又休养了三个月才能如常行动。南宫玉韫告诉他，他的人追踪穆晚最后的下落，是在青阳城外的一个小茶摊。只是小茶摊没有活口，是锦衣卫的手法。
　　他的经脉凝滞，功力尚未恢复，依然不管不顾的赶到京城，打听穆晚的下落，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他当然该回风谷阵，该去找师父，师父对他不亲近，可是终究有养育之恩。风于侯回归，师父是有手段自保，可他还是担心。
　　但他还是想先找穆晚，他，很想她。
　　他垂下眼，掩住这些思绪。
　　穆晚怔忡在那里，忽的，一滴水落下，未让顾朝雪看清，便忽然伸出双手，紧紧的环住了顾朝雪的脖子，把脸埋在顾朝雪的肩上，哽声道：“陪我去观傅玉的婚礼罢。做你该做的事，你若死了，我给你收尸。”
　　左不过，就是大悲一场，顾朝雪这么好，值得。

　　风离子当年在风谷阵中，依山而建，为自己隐退备好了住处。他是个信奉及时行乐的人，这房屋修的规模庞大，很是奢华，可因着风谷阵的诡谲多变，除非有人带路，否则外人休想走到这里来。
　　林君月和呼耶神教余下的两个护法带着余众躲进来后，又陆续扩建，倒真有几分当年呼耶神教总舵的气派。
　　前厅正堂中，一个穿着白斗篷的人正在听堂下跪着的人汇报些什么。
　　“教主，陆远的踪迹还未寻到。不过，前日敦远的探子回报，似乎看到穆晚。只是她身后有高手跟着，派去的人，不敌。”
　　穿白斗篷的人闻言倒也不恼，沉吟道：“敦远......顾朝雪呢？”这人声音嘶哑，脸上布着可怖的疤，似是被大火灼过，赫然是风于侯。
　　“公子，哦，顾朝雪他对属下们的追踪之术太熟悉，属下......”
　　风于侯手一扬，跪在下面的顿时不敢再说。风于侯身边站着的一个中年人见状，劝道：“教主，顾朝雪天资过人，他们奈何不了也属正常。”
　　“左护法，我时日不多了......”风于侯只是叹息道。
　　“是，属下定会尽快找出落雪心法。”左护法恭敬道。
　　“哼！师父何其偏心呐......我们师兄弟三人，只有我，”风于侯像是气极，深深的吸了口气“只有我，不知道幽冥神功的关窍！”
　　“谁又能想到，幽冥神功不仅需要不死药作为药引，还需要配合落雪心法修炼。”左护法叹道。
　　风于侯似乎很信任左护法，也不再隐藏他的戾气，他狠狠道：“该死的乌依勒，叛逃还带走了落雪心法，风离子竟然也纵容他！”
　　左护法对于风于侯直呼上届教主的名字也见怪不怪，“风离子无心教务，实在不是个称职的教主。”
　　“阿旭，幸好有你。”
　　“教主言重了。”左护法恭敬道。
　　这话并非言过其实。从前，风离子确实不喜教务，教中事物多是左护法打理。这次风于侯能这么快重组呼耶神教，也是左护法大力支持。
　　“师弟！”林君月款款而来，笑道：“我做了玫瑰花糕，你从前最爱吃了，快尝尝！”
　　风于侯见林君月来了，收起了方才的戾色，感动道：“阿嫂还记得。”
　　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风于侯突然归来，并且幽冥神功接近大成，威力惊人，但是反噬严重，这事只有与他最亲近的左护法知道。
　　林君月很信任左护法，曾经将幽冥神功的秘密告诉了他。可左护法一心想重振呼耶神教，便把这个秘密告知了风于侯，希望他神功大成，带呼耶神教重归巅峰。
　　几经周折，终于查到当年乌依勒带着落雪心法离开后，改名换姓为陆遇，混进了锦衣卫。
　　乌依勒的离开，风离子是默许的。
　　他们师兄弟三人，风离子随性，风于侯敏感多疑，乌依勒却像顾南天一样心怀悲悯。修炼幽冥神功，并非风离子的本意，此功的药引，实在是伤天害理。师父觉得风于侯心术不正，便将幽冥神功交给了风离子，将落雪心法交给了乌依勒，既是希望他们相互扶持，也是相互制衡。
　　风离子神功大成后，师父也过世了，乌依勒却带着落雪心法消失的无影无踪。风离子知道他的心思，他见过药引炼制时宛如人间炼狱的惨状，乌依勒是不希望后人再修炼此功，没有落雪心法，幽冥神功就只是一张催命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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