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靳少川重重关上病房门，回头望向桂露，脸黑的像经年的锅底。
　　这不能怪靳少川，并不是他跟不上时代接受不了年轻人们新潮的生活方式和伴侣关系。研究院里有同事十六岁的女儿谈了男朋友，穿着校服在学校门口叫当爹的堵住了，当晚离家出走，还是靳少川领着老婆两头劝给劝回来的。
　　靳少川当时不明白，平时看着温吞和蔼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当着那么多人的的面要扇孩子一耳光，再小也十六岁的人了，平时父母端在手心里宠大的，怎么可能受得了。
　　当时那老同事喝着酒，叹着气，跟靳少川说，老大哥啊，你没有女儿，你是真不懂啊。
　　现在靳少川懂了，那劝起别人来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他总算知道当时为什么人会说恨不得打断女儿的腿，再敲掉那小子的脑袋。
　　桂露腿已经断了，但门外那个小子的脑袋还是可以敲一敲的。
　　更何况桂露可不是穿着校服搞青涩早恋的小女孩，桂露跟一个男人牵扯不清四年之久。他跟庄琀都以为桂露总算找到了可以一起一辈子的可托付的人，上次桂露来社安院做完心理评估，庄琀还在晚饭时候跟他说什么时候桂露愿意了，把人叫来家里吃顿饭见一见。

　　庄琀，桂露固定的心理评估老师，专业的。也是靳少川的爱妻，开导起失足少女来是杀鸡用牛刀。
　　但再强大的心理医生，也扛不住桂露这种瞒得严丝合缝，一句话不肯多说的。
　　四年了，庄琀嫁妆都给桂露备好了，虽说桂露不见得会要。
　　现在突然这个男人就成了关系随意的一个炮友。
　　靳少川现在心里万分烦躁愤怒，他禁不住就想，要不现在就出去把那小子打一顿吧。
　　妈的，当初桂露抽疯了要进娱乐圈的时候，他就不该听庄琀的什么尊重她的选择，该把人锁在社安院小黑屋里好好反省，看看这当明星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把桂露带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平心而论，靳少川并没有立场生这个气，毕竟桂露又不是他的亲女儿，桂露成年以后和他的联系几乎等于零，可是……人就是感情动物啊。
　　他和庄琀没有孩子，桂露是社安院好多人，当然也包括他们夫妻两个，看着长大的，更因为桂露的特殊情况，庄琀在桂露身上花的心血，说是亲女儿也不为过了。
　　靳少川下意识地就想给庄琀打个电话，这种情况下，桂露又是重伤又是失忆，自己要是怒火攻心说了什么刺激到桂露……

　　就在靳少川头大如斗的时候，手机响了，靳少川连忙掏出来看。
　　手机屏幕上三个大字：媳妇儿。
　　要不怎么说是夫妻呢，这默契！
　　靳少川接通，电话那边一个温柔沉稳的女声：“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墙边已经做好准备拉住冲动的领导以免造成流血事件的马克听到这声音，大松一口气，又靠回墙边了。
　　靳少川揉了揉眉心：“出了点事儿…”

　　这时候从古云白出去就一直低着头，也不是纯粹低着头，还用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摸自己的桂露，把能够到的身体部分都摸了一遍，摸得杨可和马克觉得阴风阵阵之后，终于抬起了头，茫然看了房中人一眼。
　　她开口问道：“我会有□□吗？”
　　众人皆沉默。
　　在这阵尴尬难言的沉默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病房里唯一的医生，杨可，开口了，他看着桂露脸色，斟酌说道：“你生理上没有问题，心理上应该也没有，那就会有□□的。”
　　本来这场面该有一点搞笑的，但在桂露认认真真把自己摸了一遍，又用那么认真的表情问出这句话，这场面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杨可想起了小时候的桂露，在炎炎夏日里，胳膊上汗毛倒竖。
　　就连靳少川，都压不住心头惊惧。

　　电话那头，庄琀问道：“怎么了？我怎么好像听到桂露的声音了？”
　　靳少川叹口气：“你来一趟吧，桂露出事了。”
　　他本来没打算今天就叫庄琀来的，但现在的情况…
　　庄琀听了，一下子急了：“人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靳少川就是怕庄琀着急：“你先别急，现在人很安全，我就在这儿呢。”
　　“人民医院，对，情况有点儿复杂，你先来了，咱们再当面说…你带点儿洗漱用品，今天可能得你陪床…你别急，算了，你别自己走了，我叫人去接你。”
　　挂断电话，靳少川转向马克：“今晚麻烦你了，小马，得再去接一趟庄琀。”
　　马克立马说：“没事儿，嫂子在家吧？”
　　靳少川：“在，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接完你嫂子就回吧。”
　　马克不放心道：“没什么要我帮忙的？”
　　靳少川苦笑了一下：“不用了，桂露现在这情况，也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
　　马克点了点头，出去了。

　　在靳少川安排这些的时候，桂露那边已经开始了和杨可的探讨。
　　“我以前没有感觉过有□□。”
　　“你现在记忆回到了十六岁，十六岁的时候不会有那么明显…”
　　“但你们男生感觉应该很明显吧。”
　　杨可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理论上说是。”
　　桂露带着一脸兴奋和好奇，认真问：“什么感觉？”
　　他知道桂露说这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好奇，纯学术的提问，十六岁的桂露，当时正痴迷于脑神经和人体的研究，对爱与性这种人类史的究极命题当然会充满兴趣。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那张脸上的好奇和兴奋越纯粹，也让她越发显得瘆人和可怕。
　　因为任何正常的十六岁的女孩儿，都不会一脸认真的和一个男人讨论□□，并且发现自己有□□，脸上竟然满是意外和兴奋，没有一丝一毫害羞脸红。
　　看起来，看起来她迫不及待想要进实验室对自己进行一场实验，来验证这一事实。
　　至于怎么实验…

　　靳少川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被领回社安院，庄琀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呀？”
　　不回答。庄琀掏出一根棒棒糖。
　　“你要是想回家了，可以告诉阿姨，你对家有什么印象呀？”
　　开口了，声音清脆，没有一点对陌生环境的害怕：“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呀？家里有爸爸妈妈在，你不想他们吗？”
　　“他们不想要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
　　庄琀按照一般思维，询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想要你呢？你做了错事惹他们生气了吗？”
　　这句话瞬间激起了小女孩儿的反感：“大人一听说不要孩子了，就都觉得是孩子做错了吗？”
　　庄琀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对不起，那他们为什么…”
　　小女孩儿不耐烦打断：“你真烦，因为他们怕我！”
　　“那他们为什么要怕你呢？”
　　小女孩儿的耐心几乎告罄：“你有完没完，大人不能怕小孩子吗，只能小孩子怕大人是吧。”
　　庄琀还在尽量弥补：“不是，但是害怕总是有理由的吧？”
　　小女孩儿开始有点警惕了，这不像是一场闲谈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庄琀哄道：“因为我有棒棒糖。”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儿，用和那张娃娃脸完全不符的口气，脆生生道：“你当哄小孩子吗？”
　　庄琀晃晃手里的棒棒糖：“那你要不要呢？”
　　小女孩儿一把拿过来“……因为我拿刀割自己。”
　　庄琀一惊，还是尽量保持语调不变：“……为什么要割自己呀？”
　　小女孩儿一伸手：“糖。”
　　“……”原来要一根糖一个问题呀。庄琀又掏出一根放在她手里。
　　小女孩把糖揣进兜里：“因为我想看看皮下组织和肌肉是什么样子的。”
　　庄琀强迫自己压下心里惊惧，保持语气平稳：“……为什么想看？”
　　小女孩儿的脸上闪过疑惑，继而很快被不耐烦代替：“想看就是想看，哪有为什么。”

　　她就是想知道，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想知道。
　　就像现在，她眨着眼睛追问杨可，却不知道问这问题的出发点是什么。
　　至于羞耻感，庄琀说桂露是有的，但是当其他，比如求知欲强烈到一定地步时，桂露对羞耻感这种拖累自动选择了摒弃。
　　庄琀说，就算没有感情，在正常社会里生活够久，桂露是学习到了常识的。
　　现在，眼前的这个桂露，因为车祸失忆，回到了十六岁，缺乏了整整七年的常识学习经历和正常人扮演经验。
　　在一般人看来，很难觉得现在这种状态的桂露是正常的。
　　饶是杨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到了。

　　靳少川及时出声解救了杨可，但转移话题的方式非常之生硬：“你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桂露还有点回缓不过来：“什么别的？”
　　“比如你这几年拍过什么电影呀，上过什么节目之类的。”靳少川搜肠刮肚，想拖到庄琀来。
　　桂露还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对了，我为什么会想到要去当演员？”
　　靳少川一噎：“这我怎么会知道？”
　　桂露将目光重新转回杨可，杨可下意识一缩，没办法，他确实是害怕桂露，从小就怕。他原本以为这下桂露一失忆，自己比人家长出了十多岁，算是真正的大哥哥一样了。可在刚刚，十六岁的桂露又切切实实帮他体会了一回童年的噩梦，刚才桂露不仅夺命连环式追问，兴奋的眼神甚至在他的下半身扫来扫去，扫的杨可心中恶寒，背脊生凉，直觉两腿之间凉飕飕的，当即站直，后撤三步。
　　杨可连忙摆手：“我也不知道，你突然就跑去参加了个女团选秀，我都觉得你是终于疯了。”
　　这个“终于”措辞就很不当，成功引来桂露一记眼刀，杨医生在这炎炎夏日里，手臂上汗毛落下又竖起。
　　桂露疑惑：“既然觉得我不正常，就没有人拦一下我的吗？”
　　杨可：“你算准了靳叔会拦你，就压根没告诉任何人，我都是看了节目才知道的。”
　　桂露了然：“哦，原来你会看女团啊。”
　　杨可：“……”
　　杨博士/医生恼羞成怒：“怎么了！不可以吗！我还是团粉呢！不行吗？！”
　　靳少川头大：“没人说你不行！”
　　杨可，嗯！嗯？等等，院长你说清楚。

　　这个话题很不适宜再继续，杨可及时开口：“你是怎么出的车祸？”
　　桂露用眼神回答：你是在问我吗？
　　杨可马上转头：“院长您应该查了吧？”
　　靳少川点头：“查了，你在事发当晚十一点四十左右开车从嘉南花园出来，驶上江北路，之后驶过四个路口闯过两个红灯，时速150，在第五个十字路口和一辆右方驶出的大货车撞了。”
　　杨可适时发出一声：“哇哦。”
　　桂露就很会抓重点，对自己前面一串违法行为听若无物，抓住最后一点：“既然是大货，时速150，为什么我竟然没死？”
　　“交警判断你是在意识到右方有车时急打了方向盘，这救了你一命，没有造成致命伤。”
　　杨可：“哇哦，灵车漂移。”
　　靳少川一巴掌呼在杨可背上，打的文质彬彬杨医生往前踉跄了下才站稳。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皮！”
　　桂露直接就对靳少川说：“这事儿绝对有蹊跷，你帮我查！”
　　靳少川对桂露的理所当然气不打一处来：“你连事故报告和路口监控都没看过就说这车祸有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信口开河了？”
　　桂露直接耍赖：“我不管，我现在动不了，你帮我查，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车祸。”
　　靳少川恼怒：“什么叫无缘无故！你大半夜在路上飙车，连闯几个路口红灯，你不出车祸谁出车祸！我怎么帮你查？”
　　桂露大叫：“你现在不是成院长了吗？”
　　靳少川：“我是院长又怎么样？社安院又不是你家的，我凭什么帮你！”
　　桂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还欠着我人情呢！”
　　靳少川愣了下，疑惑：“我什么时候欠你人情了？”
　　桂露：“我给你当了好几回免费的人肉测谎仪，你说过以后会帮我一件事的！”
　　靳少川反应过来：“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早还了！”
　　这下轮到桂露疑惑了：“什么时候还的，我怎么不记得。”
　　靳少川：“……”
　　桂露：“哦，我失忆了。”
　　靳少川尽量耐心，心里焦灼怎么庄琀还不来：“2017年9月，你让我用社安院的无人机给你找你那个耍脾气手机关机的小明星男友。”就是刚刚被赶出去的那位。
　　桂露愣了下，我傻了吗？
　　但桂露反应很快，又开始耍赖：“我不管，我不记得你就是没还。”
　　靳少川没耐心了，终于大声吼道：“你还有完没完！”
　　这一吼也彻底惹恼了桂露，或者说，把桂露自从醒来以后就挥之不去的不安和焦灼一并激了出来，她扯着嗓子怒吼，脖子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没完！我一没喝酒二没嗑药，大半夜飙到150迈，我他妈又不是疯了！我又不是犯太岁，出门就遭车撞！我不信这他妈是意外！”
　　靳少川看着桂露眼睛里的怒意，几乎掩饰不了的恐惧和焦虑要撕破那强装出来的凶狠的表皮，在靳院长的皮囊下，老父亲的心突然就疼了一下：“你，老子没那个美国时间，你要查等你能动了自己查！”
　　桂露不依不饶，脸因为生气却又重伤而泛出不正常的红：“我不等，等不了，查那个司机，我不信他是无辜的！”
　　靳少川突然暴喝：“桂露！你还有没有点基本的法律观念！你知不知道这场车祸你是全责，你大半夜飙车撞了人家，你给人家造成了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现在还想靠私人关系动用政府机关帮你非法调查！你还有没有点常识和脑子！”
　　桂露被他吼愣住了，然后攥着被子不说话了。
　　靳少川吼完就后悔了，看着桂露的样子，心脏缩了一下。他该顾及到桂露现在非常不稳定的情绪和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可是……

　　他到底还不是个能做合格的父亲的人，否则这个时候，父亲不该是孩子最稳妥的依靠吗？亏他还和别人说自己是看着桂露长大的，算她长辈。难怪桂露每次听到都会给他个白眼，或者干脆不耐烦：“你凭什么当我长辈，想白当爹去孤儿院找女儿！”
　　靳少川看着桂露泛着泪花的眼睛，呆不下去了，自己开门出去了。
　　病房门在身后“哐”一声关上，靳少川靠在墙上，抬手捂住脸，深深叹了口气。今天叹了太多次了，靳少川深深感觉，哄女儿比当院长要累的太多。
　　偏偏他一放下手，就看见古云白站在走廊上，殷殷目光注视着他，靳院长只觉得一口气还没捋顺，又一口浊气顶了上来。
　　靳少川狠狠用眼神杀了古云白一刀，转身走了。
　　他还是去接接庄琀吧，留在这儿，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要敲掉这小子脑袋。

　　没办法，当爹的就这么不讲道理，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是有哪个男的碰了自己的女儿，那有错的必定是对方，简直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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