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倒计时二十三天。

　　“今晚出台吗？”
　　程玉看着手机上的短信，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还以为桂露要把她晾上几天，又或者只是一时兴致，转头就忘。谁知道她那天刚刚跑到教室门口就收到了桂露的消息“到家了吗？好好休息。”
　　其话语间的暧昧之意让程玉全身鸡皮疙瘩竖起又落下，程玉在心里有了一个离谱的猜测，离谱到那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再也不敢想起。
　　之后的几天，桂露的问候像是不定时掉落的宝盒，你永远不知道里面是废铁还是宝石。她有时候只是问一句“吃了吗？”“睡了吗？”，有时候会拉着程玉聊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每天傍晚固定一问，“今晚出台吗？”
　　程玉有点儿受不了了。
　　人受惯了冷眼、算计、图谋、交易，就会对无来由的好意和问候关心充满防备猜疑。
　　桂露对古云白是如此，程玉对桂露亦是如此。
　　她回复道：“不出，今晚休息。”
　　那边很快回道：“那晚上我带你出去玩吧，来吗？”
　　“好，那我等你，露姐。”
　　程玉深呼吸几下，平复心绪。今晚，不管桂露是要干什么，不管她想要什么，都得问个明白，否则她迟早要被这样的猜疑和心惊胆战折磨疯掉。

　　桂露放下手机，看着前面的写字楼，男人一身笔挺西装，黑色呢子大衣，快步从楼里走了出来，皮鞋锃亮，脚下生风，通身逼人的精英气质。
　　男人走到银灰宾利车边，坐进了驾驶座，桂露疾走几步赶过去，在车子启动前一秒，一把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桂露理了下衣服，拍拍车座：“好车。”
　　樊秦震惊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谢谢，这是老白送我的入职礼物。”
　　“哇哦，难怪。”桂露指了指身后，“他的车就没有不好的。”
　　樊秦往后看去，越过后车窗，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庞然大物，古云白的那辆大G ：“……恭喜，看来你们俩的恋爱谈的还算顺利。”
　　“谢谢。”
　　“……”所以呢？你跑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桂露含笑看樊秦：“你似乎并不惊讶我怎么找到你的。”
　　“你连我钢笔是谁送的都猜到了，要知道我工作的地方很难吗？”
　　“也是。”桂露欠身把垫在她屁股底下的公文包往出一抽，甩到后座，然后在宽大的空间里翘起了二郎腿，开门见山：“我有一个委托给你，樊大律师。”

　　“你需要一个律师做你的委托监护人，你想找我？”樊秦放下咖啡，看着桂露。
　　桂露点点头，她打量了下这间小咖啡馆，原来精英大人们商量事情的时候都要专门找个雅致安静的地方。
　　“为什么不接受社安院给你安排的律师？”
　　“素未谋面，我拿什么信任他们？”
　　“你我也不过一面之缘，又为什么信任我？”
　　“我不是信任你，我是信任我们之间的合同。”
　　这个回答取信了樊秦，毕竟单方面接受社安院的安排就只是被监护人，如果自己选一个，他和她之间肯定会有社安院之外的协议，而桂露一定会在这份额外协议里全力争取自己的权利和自由。
　　“那为什么是我呢？你不能找其他律师吗？或者其他人？”
　　“我是孤儿，没有其他亲人了。社安院有自己的审批机制和考量规则，警察、律师、检察官这类职业比较容易被纳入考虑范围。”
　　“其他原因呢？”
　　桂露没说话，樊秦看出她有未尽之言，直接道：“桂露，我想，信任和不信任都是相互的，我也要有我信任合同的理由。”
　　“你的父亲，樊克寒，是燕大的历史学教授。”樊秦变了脸色，桂露说道，“这个我不是调查的，我以前和令尊打过一次照面。”
　　樊秦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洗耳恭听。
　　“三年，不，十年前，社安院有过一个文物案，具体案情我不清楚，但我记得令尊参与其中并且有过立功表现，虽然作为编外人员只是得到了表扬，但我觉得，这个是会被社安院采纳考虑的，你获批通过成为我的委托监护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好吧……有个问题，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樊秦顿了下，继续道，“社安院为什么要给你安排委托监护人？虽然你记忆受损，但毕竟已经成年了，而且你完全有自主生活的能力。”
　　“……不冒犯，但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但是你说的我需要考虑考虑。”樊秦点了下头。
　　“你需要考虑多久？我这边有点急。”桂露看了眼手机。
　　樊秦尴尬咳了声：“呃，我的意思是我没办法今天就给你答复。”
　　“……哦，那好。”桂露恍然大明白，“那你先考虑着，但我只剩下二十多天，而且要提前递上你的资料，初审，面试，复审，所以希望你能在三天之内给我一个答复。”
　　“好。”
　　“另外，”樊秦本来都欠身准备站起了，又被桂露叫住，“虽然外聘监护人在社安院就是个慈善项目，只有补助，不够你出去和客户吃一顿饭的，但我个人会有另外一笔酬劳给你，这一笔钱我可以给你现金，不会出现在社安院审核的合同里。请相信我，为了我接下来两年的自由生活的正常权利，我会非常慷慨，而且我现在也有慷慨的能力。”
　　樊秦听她说完，看着桂露认真的神情，郑重点了点头。

　　“其实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还是你点菜吧，我相信你的口味。”桂露示意服务生到程玉那边去。
　　程玉现在略有窘迫，但她还是尽量自然地向服务生询问菜色和口味，好在服务生素质良好，没有表现出程玉一身朴素T恤加牛仔裤和这家高档旋转餐厅格格不入的鄙夷。
　　程玉还以为桂露又会就近选一个不错的馆子两人聊聊天，没想到桂露开了快四十分钟的车把她拉到了这家人均消费可以在全燕城排到前五的高档餐厅，程玉踏进门的脚步都是抖得。她也不是没有衣服，还是有两件拿得出手的裙子的，以前也有客人想约她在东乡外面见面，只不过今天毫无防备，突然踏进这一片金碧辉煌纸醉金迷里，程玉心里的自卑就像狂舞的魔草，无风依然摇摆。
　　“对不起，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想给你个惊喜，有人告诉我这里看到的燕城夜景是最美的。”桂露一脸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诚。
　　说实话，桂露的打扮多少给了程玉一点安慰，一个大明星，来这种地方，妆没有怎么画就算了，全身一套素灰的休闲运动衣，程玉也算见识过有钱人们花样繁多的奢侈品，但愣是没看出来这套运动衣是什么牌子的。
　　如果桂露得体的穿一套礼服，程玉真的可以就地挖一道缝钻进去了。
　　“这样的餐厅都要提前好久预约的吧，露姐你……”
　　桂露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山人自有妙计。”
　　其实山人没有妙计，但架不住山人的现男友是有权有势的富二代、太子爷，桂露说要把这里变成自己家食堂，古云白大概都有办法。
　　“……”程玉闭嘴不再问了，对这种隐形的炫耀财力地位的方式习以为常，假装眼瞎，从善如流地看向窗外，欣赏夜景。
　　程玉看着看着，忽然觉出点不对来，她看着身边一对对的男男女女，猛然明白过来。高空夜景，头顶星辰，脚下凌空，这么浪漫的地方，99.9%都是情侣一起来的，这餐厅也明显打的是情侣餐厅的主题，都是两人的小座。舒缓的小提琴音乐中，程玉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的桂露，之前那被她按下的离谱疯狂的暧昧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可能吗？怎么可能？
　　桂露是个同性恋？那古云白又是怎么回事？炒作吗？
　　不可能啊，上次在东乡，古云白眼神都黏在桂露身上扒不下来了，难不成桂露假装异性恋骗古云白，又来她这里红杏出墙？
　　卧槽，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可偏偏程玉目光灼灼的时候，桂露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了窗外。

　　两人吃几口小声聊几句，气氛融洽和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桂露相当擅长挑起两人都可以聊的话题又总是足够善于倾听，程玉这可怜孩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她们两的交谈中，桂露占着绝对的主导，不仅仅是程玉因为身份差异造成的自卑和习惯性的附和，更因为桂露实在是个高超的话术大师。程玉没有感到丝毫逼迫忽视，可话题就是没办法引到她想去的地方，她也更加没办法试探桂露。
　　她自己的老底已经被桂露套了个□□成，桂露连她家住几楼都知道了。
　　程玉发现桂露在看表，问道：“露姐有什么事吗？我已经吃好了……”
　　桂露立马拉住她：“我没有事，我只是在等罢了。你才只吃了几口，我们继续。”
　　“露姐在等什么？”
　　桂露右眼一眨，做了个wink抛向程玉：“Surprise~~”
　　程玉：“……”要不要这么明显啊！？你收着点不行吗？
　　程玉放下刀叉，深呼吸一口，努力了又努力，才积蓄起和桂露摊开了讲的勇气，你玩得起浪漫，我惹不起古云白，如果真的只是想要红杏出墙，请您另寻佳人，如果另有所图，也请您说个明白。
　　可话头还没起，桂露突然起身转到她身后，双手捧过她的脸转向窗外，口中默数：“三……”
　　什么？这又是什么情况？
　　“二……”
　　你在等什么？
　　“一……”
　　等等，你要干……
　　砰——漫天烟花绽开。
　　程玉整个呆住了，嘴微张着，头被桂露温柔的捧住看向窗外，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触向玻璃，像是能够触到夜空下漫天的绚烂。
　　烟花层层叠叠，炸裂出一团热热闹闹的花团锦簇，仿佛这人间一向如此美丽繁华，天地一熔炉，所有油烹火烤的煎熬在此刻都化成了慢火温煮的灿烂人间滋味。
　　相当容易就能让人溺毙其中。

　　餐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外面这一场突然的烟火表演吸引了目光，餐厅中间的座位都空了，人们挤到观景天台惊叹不已。其实也不是什么多盛大的表演，但架不住气氛合适，更有两三对儿情侣当场下跪求婚，盟誓终老。
　　人要是有钱，情调和浪漫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服务生推着蛋糕和鲜花的小推车走到程玉身边，程玉尚未从烟花中回缓过来的震惊情绪在看到三层蛋糕和那一簇热烈奔放的向日葵之后又上一个台阶。她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被桂露一把摁住。
　　“好，花是你的，蛋糕是我的。”
　　程玉疑惑仰头看向桂露，窗外绚烂映在她眼底，明明灭灭五光十色衬出她脱尘姿态，仙子垂目，施舍人间一眼的绝代芳华。
　　“他们跟我说向日葵的花语是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花很适合你。” 桂露笑笑，抱起一大束向日葵递给程玉，“蛋糕嘛，今天是我生日。”
　　“那，烟花……”
　　“今晚河畔有烟花表演，我找这个地方可以好好观赏，怎么样？”
　　程玉一时无话，她不知道该不该对桂露这一点体贴心存感恩，河畔要是有什么烟花表演，肯定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宣传通知，今天也不是桂露生日，桂露好歹是个明星，生日时候粉丝后援会会没有动静？
　　桂露花这么大手笔烟花+蛋糕+送花，程玉已经不是受宠若惊了，简直是惊恐了。桂露要是个男的，那什么样的女人都得是手到擒来，桂露不仅仅靠脸颠倒众生，更是技术流泡妹的典范。
　　程玉亦是俗不可耐的芸芸众生之一，捧着花在桂露的一颦一笑中颠三倒四，所有到口边的询问和疑惑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满眼满脑都是桂露轻浅的笑和清淡的嗓音，在她心房中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程玉，祝我生日快乐，愿你可以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对于程玉这样的女孩儿而言，动心需要什么呢？
　　看似坚如磐石的壁垒心防，只要一点点的体贴、关怀、尊重，加上特殊时刻的一点浪漫、美色，就可以轻易敲开。生活于她而言实在太苦，任何一点空中楼阁一般飘渺的温暖和感情她都会想要去抓住，哪怕只抓住了一瞬都好。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樊秦说完半天没有听到回复，疑惑看了眼手机屏幕，发现还在线。
　　“听见了。”古云白的声音传过来，透着露骨的危险和怒气。
　　樊秦一脸疑惑，问道：“你生气了？她直接来找我提委托监护人的事情，应该是没想瞒着你，否则她怎么可能想不到以我和你的关系，我肯定会告诉你。她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可委托监护人不是一般做个产权明晰什么的，她应该先找身边关系最近的人，现在来看也就是你这个男朋友商量，就算是我，我也不能饶过询问你的意见这个环节。”
　　另外有酬劳，就意味着另外有要求，律师是个总会有各种各样灰色收入的职业，进账方式现金最稳妥。这些，桂露似乎非常清楚，这一点本身就很意外了，对一个失忆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儿来说。
　　“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不是为这个生气。”
　　应该说不光是为这个生气。
　　古云白看着街对面并立的两道身影，手紧紧攥住手机，大力到要把屏幕捏碎。
　　一道修长高挑，一道娇小窈窕，两人说说笑笑，一个笑得是他从没见过的温和宠溺，一个怀里抱了一束灿烂的向日葵，奔放热烈。
　　她们相跟着走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边，桂露状似不经意地搭上程玉的腰，扶她在副驾驶上坐好。
　　这个动作不亚于给古云白行将爆发的火山里扔了一束火把。
　　眼前的空间似乎被人用外力杂糅成了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全部扭曲失真，只剩下那两道虚晃的身影，以他难以想象的亲密出现在他面前。
　　桂露是个睡觉时都能察觉到他的靠近而躲闪的人，现在胳膊搭在另一个人身上，一脸的春波情动。哪怕那个人是个女的，也由不得他不多想。
　　一般的同性朋友，会精心准备带她去高档餐厅，挑两个人的窗边座？会订蛋糕、鲜花？会准备一场烟花表演？
　　桂露跟他说和朋友有约，他是要瞎了眼才会相信这是普通朋友！
　　樊秦在电话另一边一无所知：“怎么了？又为什么生气了？”他对古云白的臭脾气很有数，还以为又是哪个无辜小助理打断了古大明星的灵感之泉，可是倒霉。“有话我要和你说在前面，需要委托监护的情况非常特殊，尤其是对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来说，桂露非常有可能在精神方面……”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东乡地下停车场的那一场暴力行为。
　　古云白极力压制怒火：“没什么，监护人的事情你先拖一拖，暂时别答应她。”
　　樊秦犹豫了下，实话实说：“桂露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我这边一拖她就会察觉不对，虽然她理由说了一堆，但我觉得我不会是她唯一的选择，我最多后天就得给她答复。”
　　“好，那就后天再说吧。”古云白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樊秦听着忙音，觉得古云白今天的火气实在不是一般的旺。

　　古云白真的是用尽毕生的克制才没有当场冲出去抓奸，他怕他会忍不住一把掐死桂露这个女人。
　　要照樊秦沈夭华的说法，在他和桂露的四年纠葛里，他是那个妥妥的渣男。睡了人家还不负责想玩包养，外面小妖精照样一波又一波，往人家一腔真心上面扎刀。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随叫随到，甘心忍受呼来喝去的小情人对他用情至深，所有人都相信桂露在这场财色交易里付出了真心所以才会被伤得那么惨，所有人都在说，说得古云白都信了，古云白为此愧疚不已，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做人，好好珍惜这个真诚的姑娘，用满满爱意温暖这块失了忆的顽石，和人家好好走下去。
　　今天看到的却像是给他当头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
　　也许桂露根本没那么爱他，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谁说不是呢？否则怎么能够那么轻易和他说出断了吧，铁石心肠的一点回缓余地都不留，他送给她的东西都不要。
　　也许桂露就是个想借他上位的心机女呢？只不过因为聪明所以手段更加高明？
　　毕竟她今天领在身边的是个女人，竟然是个女人！
　　要是连性取向都是伪装的，你还有什么是真的，桂露？
　　一起四年了，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出身，看不出来你是个智商变态高的天才，不了解你和社安院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没有察觉你不稳定的混乱情绪管理。
　　现在连性取向都能颠覆我对你的认知，你可真是……
　　是不是之前的四年里，你也是像这样，和我在一起的同时，还会出来找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共度良宵。
　　要不是这次意外事故导致的失忆，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你真的是实实在在的影后啊，桂露！

　　古云白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眼睛像是淬了冰，冷冷地看着黑色的大G启动，滑入晚上的车流中。
　　他也发动了车子，不易察觉地跟了上去。
　　说他渣，她不渣是吗？既然都渣，那渣一块好了，渣男配渣女，内部消耗，省的祸祸别人了！
　　桂露你丫的一辈子都别想跟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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