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总算是肯让我送到家了。”桂露脸上的温柔笑容像是做了半永久，嘴角一晚上就没有落下来过。
　　程玉抱着向日葵站在路灯下，可能因为喝了点红酒，两颊飘红，眼神像是沾了水，湿漉漉的却又澄澈明亮，她抿嘴笑了：“没有，之前是因为离得近，我走几步就到了，不好意思麻烦露姐。”
　　虽然是东乡会所的三陪女，此时此刻她这么做，却没有一丝风尘气，羞涩娇怯，像一株出水的芙蓉花，有着少女独有的清秀窈窕，纯情风姿。
　　说到底不过是二十一岁的小姑娘罢了，那帮子有钱人还真是会玩。桂露心里感慨了一下，突然意识到程玉和她一样心照不宣地选择烟熏妆出入会所，何尝不是一种无力的自我保护呢？
　　“那你上去吧，我看你亮灯了再走。”
　　“……好。”
　　程玉松了口气，桂露没要求什么上去坐坐，而她也不打算发出这个邀请。
　　程玉转身上楼，桂露就靠在车上，从兜里掏出那盒从马克那里顺来的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点燃，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看着一扇小窗透出暖黄的光，程玉在窗后向她招了招手。
　　她夹着烟挥了挥手，坐进车里，笑容如潮落般瞬间消逝，她开车驶出这条确实逼仄狭窄的小巷，脑海里把三个小时之前和程玉见面起所有的语言、表情、神态动作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确认无一错漏之后，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古云白看着靠在车门上抽烟的桂露，觉得那么陌生。
　　他不知道桂露会抽烟，和他不知道桂露会打架骂街一样。但他看到桂露抽烟，那种陌生感像是一把卷了刃的钝刀，一下一下刮在他心上，他以为就这么一把破刀，自己早就已经被伤习惯了，现在才发现再钝的刀子也是刀子，只不过没能割到最痛处。
　　桂露夹着烟的样子，那么孤独落寞，绝冷清寂，她看起来在抬头等一盏亮起的灯，可古云白总觉得，她其实不是在等，她没在等任何人，她也不需要任何人上前去和她说说话，陪陪她，她周身绕着一种让人几近窒息的孤独，偏偏又不容许任何人闯进她的世界。
　　古云白驾车跟上来，怒火中烧，满心妒意，恨不得杀人，但这么看着桂露，又觉得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彻骨凉。他一直觉得从桂露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疏离和陌生感是因为桂露的失忆，是因为桂露没有爱上他。
　　可真要说，难道以前，他们之间就曾经亲密无间过吗？他真的曾经把这个人抱在怀里过吗？他真的亲吻到过这个人吗？
　　他对桂露不是不够了解，而是一无所知。
　　这种一无所知不是不知道她的经历、她的过往，而是自以为是爱人的那个人，猛然惊觉才发现竟然还不如街边擦肩而过的一个陌生人。就连她一笑，都无从猜测真心与否。
　　古云白从巷子另一边驶出，没再跟上去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跟踪桂露，他就算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贴身不离跟着她也不可能跟她的内心贴近哪怕一分。

　　他拨了个电话出去，温和沉静的女声在电话另一端响起：“你好。”
　　“您好，庄教授，是我，古云白。”
　　庄琀愣了下，有些意外，电话是她留给古云白的，是为了住院期间桂露有什么事情方便联系，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接到他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古云白：“庄教授，我有件事情想要问您。”
　　庄琀：“请说。”
　　古云白开门见山：“桂露是同性恋吗？”
　　庄琀一噎，但好在隔着手机，庄琀迅速调整：“……根据记录来看，在青春期的时候，桂露确实倾向于寻找女性伴侣，但不能确定。”
　　古云白还以为这个问题颇为为难，没想到庄琀回答的这么痛快：“为什么不能确定？”
　　庄琀：“因为她后来选了你，古先生，我认为这可以是一个桂露不是同性恋的证明。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古云白：“最近……今天她给一个女孩儿买花送蛋糕，请吃饭还给她准备了一场烟花表演。”
　　原来今天河畔那场烟花是桂露搞出来的啊，庄琀心里意外，但还是很肯定：“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可能证明她是同性恋。”
　　古云白呵地一笑：“为什么？一定要发生了什么关系才算是证据吗？”
　　庄琀没有理会古云白话里的嘲讽：“桂露不同于普通人，古先生，不能以常理论断她的行为。桂露接触和理解到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这些东西要远比一般人早，她对这种性向问题持有非常客观的态度，她不认为这几种人群有任何根本意义上的不同。她……”
　　庄琀说到这里可疑地一停顿，古云白追问：“什么？”
　　庄琀继续道：“她之前一直把人类的性行为和动物本能并列，归类为□□行为。”
　　古云白：“……所以呢？”
　　庄琀：“所以，我认为，她并不认同自己有性向这种东西，性行为的对象是男是女对她来说没有区别。另外，桂露某些看似可以归类为求偶行为的行动，其实，可能于她而言并没有那方面的意义，最起码，她应该并不是想和对方发生关系。”
　　古云白：“所以她是双性恋。”
　　庄琀解释得相当有耐心：“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对于一般人来说，性向是天生的，不可改变的基因里的东西，但对于桂露来说，表现出来的性向是她理性选择之后的东西，因为一些原因，桂露理性选择了女性伴侣，而且我猜，应该是一个体型要比她娇小的女性。”
　　古云白：“……是。”
　　古云白：“这种东西也能选？”
　　庄琀：“准确来说不是选择性向，而是选择伴侣类型，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伴侣，她选了个她满意的。”
　　古云白很意外庄琀竟然会对他这么坦诚，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那她为什么要选女人？”
　　庄琀：“桂露身上情况复杂一些。十六岁的时候，她突然就开始表现出了……正常青少年的对恋爱的兴趣。”
　　“什么意思？什么叫突然正常？”古云白对庄琀的措辞感到很不舒服，他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古云白把桂露当个正常的女孩儿，询问她的熟人长辈，而庄琀公事公办，就是个心理医生在做汇报，从头到尾没有把桂露摆在正常人的位置上看待。
　　庄琀却是没有任何不合适的自觉：“十六岁，本来是社安院对她的监护期结束的年龄，但我和靳少川部长，时任行动科科长，综合对桂露的日常监测和心理评估，提出延长其监护期至十八岁。那时候……桂露在社安院大闹了一场，不满意我们给她推荐的任何一个监护人，坚持认为自己已经可以脱离监护，正常……独立生活。最后，老院长袁平提出提前退休，担任她成年之前的监护人，她才同意。”
　　古云白皱眉：“她为什么一定需要监护？这和她突然想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因为谈恋爱是一个正常的进入青春期的青少年正常的心理需求，不管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生理。”
　　古云白理了下，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她不正常，但她在表现得正常，想骗过你们，摆脱监护。”
　　庄琀：“这是我个人的观点。”
　　“个人？”
　　庄琀：“因为她成功了。她确实被综合评估为可以在社会上独立生活，不需监护的安全存在。”
　　庄琀的话让古云白非常不舒服，他有点儿明白过来，桂露一定要被社安院监护的原因，不是她会受到伤害，而是社安院必须保证她能够控制，不去伤害别人。就算是精神失常，也要在社安院可控的范围内失常。
　　“……我虽然不清楚社安院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桂露再聪明，要骗的过你，你们，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庄琀：“这就是为什么至今只有我个人持怀疑观点的原因，社安院对自己也是这么自信。”
　　古云白：“……”
　　庄琀：“青春期的青少年对自己的未来伴侣是不会有非常准确的设想的，因为是青春期的恋爱幻想，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人一生中的数个伴侣往往都会和自己的初恋巧合地相似。桂露一开始就非常准确的挑中了一个女孩，而之后她身边的，都是一个款式。”
　　古云白：“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这不是说明了她是正常的吗？”
　　庄琀：“她是为了表现的正常，在模拟正常人的恋爱模式和思维。毕竟后来你出现了，古先生。”

　　古云白心中意外，怎么又扯回自己身上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庄琀：“桂露身高174，她以前的女朋友们没有身高超过165的，而且无一例外，都身材娇小纤瘦。而你，古先生，身高190，常年健身，体格健硕。”
　　被看着桂露长大的长辈拿来和桂露的前任做对比，古云白都气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在她的后宫里算是个异类。”
　　庄琀多少也上了点儿年纪了，对古云白这种气愤自嘲式玩笑有点接受不来，她尽量保持内心平静，合理解释：“……你不符合规律，古先生。本来过了很多年，我都几乎要相信桂露了，但你的突然出现，让我确信桂露在她十六岁到十八岁期间递交的所有心理报告都有撒谎行为。”
　　古云白：“你凭什么确定？”
　　庄琀：“桂露很聪明，她知道贸然说自己懂了爱情，想谈恋爱，评估组必定不会相信，她在评估中没有表现出对之前任何一个交往对象的偏爱，她对她们……一视同仁，当我问为什么时，她给了一个很模棱两可的回答，她说，她感到孤独，她想要身边有人陪伴。”
　　古云白：“这么回答，你们就信了？”
　　庄琀：“因为这个回答对她来说才是合理正常的，当时她还没有感觉到身边伴侣的特殊意义，但她有了孤独感，就说明她有了情感启蒙，她是有获知正常情感需求的可能的。”
　　古云白：“十六岁……才有情感启蒙。”
　　庄琀：“是的。但你的出现很意外，对以前的任何一个伴侣，桂露对她们的描述都很平平无奇，很淡然，但在描述你的时候，她用了喜欢这个词。”
　　古云白：“她说喜欢我？”
　　庄琀：“是。所以你在桂露的后宫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古先生。”
　　古云白：“……哇哦，谢谢，受宠若惊。”

　　“那她为什么现在又要去找女朋友了？我这么体格健硕的190就摆在她面前。”
　　庄琀：“古先生，她失忆了，回到了十六岁。而你们那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美女，不是吗？”
　　古云白：“你不是说她只要个人陪她吗？”
　　庄琀：“还是有基本的审美需求的，古先生，桂露以前的女朋友们可无一例外都是美女，说明她对身边的伴侣外形要求还是很高的。”
　　古云白：“那她不应该先考虑我吗？”
　　“她不是已经考虑你了吗？”
　　“什么？”
　　“桂露在几天前给我发消息说你们正式交往了，你不是因为这个才会打电话向我咨询桂露的情况的吗？”庄琀觉得古云白的语气有点儿不对。
　　？？？原来社安院还会对被监护人的恋爱对象提供这种咨询服务吗？
　　好在这一刻古云白从小穿梭在形形色色人物中历练出来的极致反应力和演技拯救了他：“是，所以桂露这种行为算是劈腿吗？”
　　庄琀被这个反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原以为古云白是来问桂露的过往和心理评估的，结果是来做感情咨询的吗？类似“身在女朋友劈腿现场，该怎么做，在线等，急”这种的吗？
　　“呃，这种问题，你们之间还是要多多沟通，千万不能有什么误会，毕竟桂露不是一般孩子，她的想法有时候是挺奇怪的……”庄琀的专业能力突然失灵，古云白把桂露疑似劈腿出轨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庄琀，庄琀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仔细回忆一下，她确实也没有机会教过桂露这方面的正确三观，桂露后来又去了娱乐圈那么一个大染缸，学了点什么还真不知道，看看她跟着古云白就知道……
　　想到此处，庄琀突然想起了古云白这个小混蛋曾经对桂露做了什么，瞬间又硬气起来了：“这种情况，问题一般都是出在双方，我觉得你还是要反思一下自己的好。”
　　“她劈腿了，我还要反思自己！？你们社安院的护犊子也要有个限度……”
　　“没办法，毕竟古先生你前科累累啊。”庄琀轻飘飘就止住了古云白的怒吼，古云白被噎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差点儿心肌梗塞。
　　“古云白先生，我想你其实并不明白桂露向社安院说明你们在正式交往意味着什么，她给社安院打了一份儿详细的报告说明了你们的恋爱关系，以前的那些男女朋友她都只是定性为陪伴而不是恋爱。” 庄琀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靳少川院长前不久和她重提委托监护的事情，她这个时候递交这份报告，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古云白想起樊秦在电话中提到的委托监护人的事情，并不是很明白：“这和委托监护有什么关系？”
　　庄琀在心里对这个法盲年轻人深深叹一口气：“虽然因为失忆退回了十六岁，需要委托监护人，但桂露的实际年龄已经二十三岁了，她没有亲属，如果不接受研究院委派，自己寻找可以被社安院认可的监护人，只有通过结婚，她的合法丈夫会是她的监护人。”
　　什么？结婚？
　　“我们原本以为，她对自己是非常负责的，在她的社交圈子里，找到一个让她信任的愿意和她协议结婚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她对婚姻的抗拒不比对委托监护人少。但没想到，她真的会接受你的追求，和你正式确认恋爱关系。”
　　古云白听着听着重点就抓偏了，这是什么意思，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还是不对自己负责了？
　　“不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就更应该反思一下自己了，古先生，桂露这么看重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没告诉我……”
　　“那你不该想想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吗？如果你足够受她信任，足够关心她的话，应该不难察觉吧？”
　　古云白被顶了个目瞪口呆，有话说不出口，觉得庄琀说的逻辑好奇怪，但又觉得好有道理没法反驳，抓着手机坐在车里愣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桂露劈腿被他抓了个现行的事情。
　　那边庄琀一开口刹不住还在不断输出：“桂露住院时候，和你一起待了将近二十天你也没有发现这孩子失忆了，你说你们在一起四年了，四年你却也对桂露一无所知，既然你现在又要死追着桂露不放，桂露都答应你了，你也该好好对待露露，露露是有时候思维跳脱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但她是个好孩子，本来就是你对不起她在先，她都出去找其他人了，你还不去多关心关心她……”
　　古云白被庄琀一字一棒，一句一刀敲了个头晕目眩，扎了个心肌梗塞，今天本来就情绪激动热血上头，脑子不甚分明，现在被庄琀绕得更是要说什么都不知道了，那边庄琀一通教训舒坦了，临了结束：“你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吗？”
　　“没……没了。”
　　“那好，再见。”挂断。
　　挂的是干净利索，猝不及防，古云白打个电话找了一顿训，训得自己三观尽碎、逻辑尽失之后，目瞪口呆看着黑屏的手机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什么出轨、劈腿、向日葵、小妖精、烟花表演、空中餐厅都早就被庄琀“要不是你不够关心她，她会想要去找别人吗？她会不相信你吗？你会什么都不知道吗？”的螺旋紧箍咒挤出了脑子，飞向了天边。

　　靳少川戴着老花镜一目十行审着手里的报告，耳朵却探着庄琀那边的动静，庄琀一挂电话，靳院长就立马恢复正襟危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
　　庄琀呼出一口气，对于这么忽悠一个年轻人略感心虚，她扭头看了看靳少川，欲言又止。
　　靳少川立马警觉：“桂露那兔崽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庄琀斟酌了下：“古云白问……”
　　“问什么？”
　　“他说桂露今天约了个女孩子吃饭，送花，还……”
　　“还什么？”
　　“今晚上的烟花，是桂露给那女孩儿放的。”
　　靳少川拍桌而起：“她又去找女朋友了？！”
　　“不是，你先别急，这不是古云白一个人说的嘛，到底怎么回事还得问问桂露……”
　　“他们两不是谈恋爱呢吗？古云白连个人都看不住？桂露又去招惹什么人了？她要是再给我找个麻烦回来，看我不揍这个兔崽子……”
　　“哎呀你别这么大气性……”

　　高原正把胳膊绕到了身旁女孩子身后，眼看着就要搂上去了，手机突兀的在兜里震动了起来，高原无声地骂骂咧咧，把手机掏出来，一看屏幕，所有无声谩骂都被咽回了肚子里，他歉意地向相亲的女孩儿示意，苟着腰快步走出放映厅。
　　“白哥，有什么指示？”
　　“我是不是不够关心桂露啊？”
　　“什……什么？”您今天不是安排了餐厅吗？据说桂露还托人搞了烟花秀，我以为您两位要搞一个浪漫奇妙夜呢，用不着小的了，这才敢出来约个姑娘，怎么，您两个，搞砸了？
　　“我是不是还不够关心她，所以她才会去找别人？”
　　什么玩意儿？桂露找别人去了，我去，四年了，桂露终于开窍了吗，干得好……不不，不对，“那个，白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觉得桂露不会的……”
　　“把我能推的工作都推了吧，我多陪陪她。”
　　“什么！！！不是，白哥，咱别激动，有话好说……”
　　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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