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社安院。
　　情报科的大办公室地上、桌上堆满了泛黄覆灰发霉的旧报纸，旧文件，一直堆到了茶水间门口，来来往往的内勤人员脚都懒得抬，文件袋上满是鞋印。
　　新来的行动科实习生趴在格子间后，觍着脸甜言蜜语，极尽此生吹捧之能：“文姐，文姐，您帮帮忙，这案子真的急，前辈们都说您是咱社安院的活搜索栏，没有您找不出来的旧案旧列。”
　　说是叫文姐，按年龄，其实文阿姨更合适。文姐哪可能叫他一个实习生几句马屁就拍失神了，宠辱不惊地翻过一页旧报纸，两眼皮一抬，从老花镜上方打量这个不懂规矩被老油条们派来情报科催材料的新人，不紧不慢：“急什么呀，小伙子，社安院沒急案，不知道规矩呀？”
　　“不是不是，这案子我跟了好久了嘛，不结案心里刺挠得慌…”
　　另一个格子间里抬起一张中年怨妇脸，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实诚呀，年轻人，想立功就直说。你们行动科一个可能性猜测，我们情报科就得给你往前翻五十年，你还来催，你怎么不来翻这五十年的故纸堆，灰就算了，档案室的老头子拿钱不办事，这都发霉了！”
　　新人尴尬的挠挠头：“刘姐您辛苦，您辛苦…”他倒是恨不得自己来，但规定大于天，这些个旧黄纸上有他一个指纹他都可以卷铺盖回家了。“这要不是横跨五十年的模仿作案，也上不来社安院，劳动不着您几位不是，您慢慢来，慢慢来…”
　　李木木走进大办公室，跨过遍地一级保密文件，坐到自己的格子间里，她这一小区域的几个格子间是和文姐那片完全不同的光景，干净整齐宽阔的可以养多肉，可以摆干花，中年怨妇刘姐酸的不行：“这专职电子信息的就是不一样，看人家木木，以前哪有实习生不用进档案室的。”
　　李木木人如其名，木的不行，只知道嘿嘿干笑，刘姐自讨没趣，文大姐不动声色抬眼一撩，大办公室陷入死寂，只剩下翻动纸业的沙沙声和敲在键盘上的哒哒声，也算相映成趣出了一派诡异的和谐。
　　墙上钟表指针缓慢移动，大表盘上用红色油漆正楷写着国家社会安全研究院第二十一届运动会，季军。这是他们科长的心头宝，在长达五十年被行动科、秘书室、后勤、技术甚至行政碾压式折磨中，长期挣扎在倒数第一宝座上，唯一一次堪称逆袭的成绩。这是钟表吗？这不是，这是被压迫人民顽强不屈抗衡的象征，这是革命胜利的火炬，永远燃烧在情报科的墙头。
　　胜利的火炬指向了四点五十，这是距离下班还有十分钟的神圣指示，沙沙声和哒哒声心照不宣地同时一停，文姐一马当先老当益壮，光速收拾好了办公桌，几乎准备助跑一波冲出社安院大楼扑向周末，李木木在打印机前拿好报告，整齐之后，用曲别针固定好，夹在腋下，看了眼无人注意她的办公室，拉开后门，走了出去。
　　三分钟后，三楼。
　　李木木反复深呼吸，在转角的镜子前，把发夹换成院里统一配发的深蓝大妈款，长发扎起，碎发别到耳后，衣领整平，领带重系，衬衫塞进裤子里，腰带扣在正中，平底方头黑皮鞋，再花季的女孩子，包裹在这样朴实无华的制服里，都不可能窈窕秀美。李木木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下，嗯，一丝不苟乖巧端正好研究员李木木。
　　五点整，下班，社安院所有没有任务的崽子们野鸟出笼，唰啦啦飞了个干净，李木木站在院长办公室前，咳了咳清清嗓子，抬手敲门。
　　“报告，情报科实习研究员李木木。”
　　“进。”

　　李木木就是在桂露向社安院呼救那天值班的苦逼新人实习生。
　　她那天之后以为自己这个实习生多半是要被退回了，结果周一时候靳少川就亲自把她叫到了办公室，把她的履历表往桌上啪一拍：“你的研究生导师是樊克寒？”
　　木木点头。
　　“你现在还在做他的项目吗？”
　　木木摇头。
　　“你是晨大那边的‘史话’项目联络人？”
　　木木点头。
　　“……你一直就是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格？”
　　李木木连忙辩解，紧张到双手乱摆：“没没有，我我就是受学长拜托，担任联络人，其实也没怎么跟项目。”
　　“那知道这项目是做什么的吧？”
　　“是，是要给旧案旧例建档入数据库，方便信息汇总，类比分析，为以后的案件调查和犯罪心理侧写做……”
　　“好，你暂时不用管这个了。”靳少川直接抬手示意，打断了小姑娘被吓出来的话痨毛病。
　　“啊？”李木木愣了，什么，这是要开除吗？
　　“我另有一个任务要给你，但任务绝密，我单独向你指示，你也只单线向我汇报，除我之外，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任务细节，包括你的任何一级上司，明白吗？”
　　“啊？啊？”李木木猝不及防，什么什么，不是要开除吗，怎么突然又有绝密任务要交给我了？感觉不是罚啊，这是深受信任要升官的节奏啊。
　　结果，李木木光荣接受了远程监视偶像桂露的任务，她要通过任何桂露在网上的相关消息，总汇、筛选、分析、总结，最后，在每个周五的下班时间，到三楼，院长办公室，交给靳少川一份控制在二十页以内的报告。
　　李木木反复在心里默念，我不是私生饭，我爱露露姐，我是真露丝，这都是任务，都是任务，都是工作，都是工作，然后，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双手颤抖地，黑了桂露的电脑，收获桂露反追踪套餐小礼物一份。
　　奋战一晚才拯救回自己的电脑，李木木总算是稍微修正了心态，再不敢以平常心看待桂露了。

　　她站在办公桌后，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向靳少川汇报：“桂露这周之内唯一的异动，她今天上午九点整发布此条微博。”
　　报告上是微博截图，还有高清放大配图。
　　靳少川看着照片：“什么意思？这是她的剧本？这手是谁的？”
　　“是桂露现任男朋友，古云白的。”李木木面对靳少川明显“你说什么！”的震惊眼神，强作淡定，尽量客观自然，“为保证准确我对比了古云白其他有手部位置露出来的照片，确定是他本人。另外，这张照片背景装潢来看是在室内，右上角落地窗露出了窗外景象，通过角度和城市航拍比照，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高新区丽景新苑三号楼，是桂露登记在档的二号住宅地址……”
　　不用李木木详细介绍，靳少川也知道这个地方，就是那套遭瘟的古云白送给桂露的跃层。
　　桂露到底是又跟古云白混一块儿去了！靳少川忍不住心头怒火一拳锤在办公桌上，李木木不了解院长这无名火火起何处，瑟瑟发抖。
　　“还有什么？”
　　“还有，桂露发送这条微博时，定位在大学城。”
　　靳少川抬手掐了掐眉心，眼神晦暗，桂露去大学城干什么？
　　“院长，汇报完毕了，请您签字。”
　　“哦。”靳少川摸出钢笔，龙飞凤舞签好之后，才道，“做的不错。”
　　李木木一抖，继而欣喜，还不待笑意上脸，靳少川又道：“这个事情你继续跟进，不要懈怠，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查。”
　　靳少川从手边文件里抽出一份递过去：“这个地方叫东乡会所，有人举报说里面有问题，你去查查，每周五和桂露的报告一起，汇报进度。”
　　“彻底查，但不要被人发觉，需要外勤的话，找二队周勤要人。”
　　去查查，什么意思，还要出外勤？有问题，哪里有问题，哪方面的问题？彻底查，查到底，那要只是查出个偷税漏税、消防、容留吸毒□□之类的问题，是不是不算彻底？
　　虽然脑门上无数问号，但优秀的下属必备的优良品质之一就是，永远不要问你的上司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你自己的。
　　李木木咔一下站直：“是。”

　　“小唐哥哥，你看这个，看这个！”孩子把乐高举起来，塞到男人手里，男人笑笑，帮他放好。
　　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过来把孩子抱起：“好了啊，小唐哥哥要和爸爸谈事情了，你自己看动画片吧，乖哈。”
　　男人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走进了书房。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大转椅里，体形富态臃肿，声音洪钟一般，笑声爽朗：“哈哈哈，他大哥在国外念书，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这孩子见着个大男孩就亲近，拉着人不放。”
　　对比这位人过不惑喜得二胎的官老爷，年轻男人就好多了，冷峻帅气，可能是职业使然，眉目凌厉，身姿挺拔，在男性人均一米八的北方城市里，他的身高也极其扎眼，站在那里就不自觉地有一种威压，尽管他已经极力收敛，对对方表现出尊敬。
　　谈起兄弟，男人神情暗了暗，说道：“没关系，我也有个妹妹，小时候也闹。”
　　中年男人岔开了话题：“之前说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点点头：“下周一正式赴任。”
　　“那这么说，下次再见面，就是唐贤科长了，提前恭喜了，哈哈。”男人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满意笑道。
　　唐贤对这恭喜只淡淡点了个头，他直接进入了正题：“您之前说的我都了解了，我依然坚持认为，对社安院的突破点不在社安院内，而在院外。”
　　男人眉头皱起：“说说，有什么新看法。”
　　“社安院经过袁平、靳少川，已经可以说是铁桶一块滴水不漏，我突然空降行动科科长，手下不服是肯定的，而且靳少川也未必会配合我的工作，短时间内，我的工作会很难进行。”
　　男人又开始揉自己的肚子：“……你放心，靳少川不是那种人。”
　　唐贤眼神一闪，心里诧异，他一直以为，男人和靳少川应该很是交恶，却没想到，他对靳少川的人品竟然这么肯定。
　　“也许小事他会作壁上观，但任何有可能影响到社安院利益的事情，他绝不会不清楚该怎么做。”男人看了一眼唐贤，一言点透，“政敌不是仇敌，年轻人，没头脑的诋毁只会拉低自己，肯定你的对手才是肯定自己。”
　　唐贤默了下，点了点头表示受教了，继续道：“您知道桂露吗？”
　　“桂露？”
　　“就是袁平提前退休收养的那个女孩儿，和靳少川以及他的妻子庄琀都关系匪浅，早年似乎还参与过社安院的工作。”唐贤提醒道。
　　“哦，她呀，早年规定有疏漏，确实是难免，不少人带着孩子上班的。”男人终于把名字和脸对上了，“那孩子不是当演员去了吗？好像电视上常看见她。”
　　“……她是电影演员。”唐贤友善提醒，“但是她似乎身份不平常，不然为什么袁平要提前退休，就只是为了收养她？”
　　“哦，这个，怪我没有和你说清楚，那孩子的智商测试是168，很高，是吧，所以社安院那边觉得可以把她发展成个预备役研究员。袁平当年提前退休收养，完全是出于个人私情原因。”
　　唐贤不相信：“仅仅只是个人私情？袁平当时可是社安院院长，而且年纪并不大，完全可以再……”
　　男人摆摆手：“你不是第一个心思动到她身上的，她身份早就被来来回回调查几个遍了，没有问题。而且，袁平退休很急，否则他完全可以在正常退休之前把底下挡靳少川路的都撸下去，也不至于后来让赵全津钻了空子，当了院长。”
　　“但是赵全津只当了一年的院长就进去了，那靳少川……”
　　男人认同地点了点头：“靳少川是袁平带出来的亲兵，没有在其他单位供过职，一辈子都在社安院，他这个人……非常有原则性，他和袁平不一样，袁平有时候慈悲，菩萨心肠，看他为了个不相干的孩子提前打报告退休就知道了，靳少川完全是嫉恶如仇，雷厉风行，眼里不揉沙子。”
　　“社安院存在特殊，在他之前，社安院是唯一可以给有污点历史的外聘研究员入编的公职单位，他上位之后，社安院没有再接收过污点人员。让他这样一个人在一个酒囊饭袋手底下乖乖忍过五年任期，那怎么可能？”
　　所以，这是默认了前任社安院院长赵全津贪污革职，确实是靳少川掺了一手。听着社安院的陈年旧事，唐贤点了下头，继而却像是完全没听进去，又把话题扯回了桂露身上：“即使过去桂露的身份没有问题，现在也不是了，桂露是袁平唯一的有法律联系的亲人，袁平还把她定成了遗产继承人，她之前意外车祸，靳少川和妻子全程陪护，后期疗养更是在袁平现居的军区疗养院。桂露这个人，对社安院两任实权院长的影响非同小可，而且，她本身是编外非公职人员，接触起来，要比从内部打入社安院更有效。”
　　男人越听眉头皱的越深，他半晌说道：“所以，你是坚持把重点放在这个女孩儿身上？”
　　唐贤没有废话，非常肯定：“是。”
　　“那个女孩儿，我曾经见过一面。”男人揉了揉眉心，“她……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社安院里，有人跟我说过，她如果想，她可以一句实话不说却骗过所有人。”
　　唐贤不以为然：“这不可能，不过是她智商惊人，夸大其词了吧。”
　　“不尽然，唐贤，我们培养一个可以迷惑测谎仪的专业特工需要下多大的功夫，可测谎仪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对她无效了。”男人摇摇头，两颊下垂的肉都没有了红润，严肃又悚然，唐贤一时无话，心下略有震惊。男人突然扭头盯着他，三角小眼中射出精光，“唐贤，你要从桂露入手，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吗？”
　　唐贤沉默了下，抬头回视，表情是惯有的冷峻漠然，坚定道：“没有。”
　　男人双手交叠身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手背上，唐贤耐心等待，不动声色，书房里一片沉默，夕阳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照着空中的灰尘跃动不安，良久，男人放开双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根烟，给唐贤递过去，唐贤双手接了，男人又给自己摸了一根，唐贤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凑过去帮他点上。
　　男人深吸了一口，烟头明明灭灭，“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去安排吧，我相信你，别让我失望。”
　　唐贤在心中大松一口气，面色却是不变，回答简短有力：“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