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作者:金他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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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巷东头老刘家的儿子疯了。
      人是在学校疯的,学校不敢要人,给送回家了,每天从巷东头游荡到巷西头,拉住每一个碰到的人要给人看病。
      人们都说他儿子是读书读多了才疯的。
      人们还说,老刘家怕是都要疯了,一辈子省吃俭用供出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学生,结果八年学医,供成了一个神经病。

      今天,男人从外面扛回一个大麻袋,看起来收获颇丰。
      他用刀子把束口绳割开,厚重的书和笔记铺了一地。
      女人高兴道:“这得有几十斤了吧,能卖多少?”
      男人木讷答道:“得称过才知道。”
      家里没有大型称,只能化整为零,一沓一沓地称过去,她蹲在旁边,把一沓一沓的书整好摆在旁边,她见过这些书,在老刘家那个大儿子的书桌上,大儿子给她看书,教她,愿意和她说话,还说她是天才。
      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抓着一把瓜子,嗑一颗就往地上吐一颗瓜子皮,夹在被风翻动的书页里,唾沫粘在墨色字迹上:“他们家儿子真疯了?啧啧,你说花那么多钱供出来个大学生有什么用,也不能给家里挣钱,他下边还好几个弟弟妹妹,这学还真能把自己学疯了,啧啧,这么多书,都读进去了,可不得把人折磨疯了。那么多人天天说念大学念大学,我看念大学除了烧钱没有个□□用。儿子,咱以后念个大专学个手艺能挣钱就行,别整那虚的,去你舅舅那修车行里干,能挣可多呢……”
      屋檐下,像在衣服底下套了层东北棉衣一般臃肿的小胖子,舔着刚啃完鸡腿的油腻腻的粗短的手指,并不回应。
      她知道,女人其实不知道“可多”到底是有多少,她这辈子对钱的概念大概都是别人嘴里的数字。
      她觉得她得留下这些书,老刘家大儿子说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她不知道多有价值,但应该不是和这一屋子里其他破烂一样论斤称了卖的价值。
      她喜欢这些东西,读书比给收破烂儿的打下手有意思。
      她伸手捂住了麻袋和地上的书,可惜她人太小了,胳膊太短了,最后她不得不把自己在冰冷的砖地上瘫成个大字,也盖不住麻袋和书。
      她听到女人尖锐的叫骂:“死丫头,死玩意儿,想干嘛,又抽风了是吧,那是要卖钱的……”
      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半截叫骂尽数被打回了肚子里,男人声音凶狠:“死婆娘,懂个屁!她娘老子给钱的,这一麻袋废纸才值几个钱!”
      “你他妈就惯着她,就因为是你兄弟的种是吧,你这么对她好怎么不见你兄弟来看一回这野崽子啊!”
      男人想都没想又是一个耳光,明显更重,女人终于彻底闭嘴了。
      他们的靠她的抚养费喂成了猪的儿子,对这场景习以为常,没有反应。
      她更是连头都不会抬,男人三天不打女人就手痒,女人三天不挨打就皮痒,巷子里的女人们说这是包子配狗,天长地久。
      她把书重新塞回麻袋里,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麻袋拖回屋里,推进了木板床底。

      靠收废品经营生计的丈夫,无知愚昧的文盲妻子,肥头大耳的猪儿子,她在这个家,没有名字。
      男人叫她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称呼,一般是“哎”“喂”。
      女人对她的称呼花样繁多,“死丫头”、“死玩意儿”、“你兄弟的种”、“野崽子”。永远不能低估农村文盲妇女的创造力,女人有八百种词汇表达对她的厌恶。
      儿子,孝子随母,女人创造一种,他就能记住一种,在学校里、巷子里任何一个地方大声呼喝,宣传母亲的原创作品。

      书太沉了,太多了,她没法一次拿给老刘家。
      她蚂蚁搬家似的每次搬一小沓过去老刘家,她跟大儿子说:“你给我讲这书,我就下次还给你拿书,不然我就不还你了。”
      可惜有一次给他们家大人看见了,他们家人看见书就跟看见瘟神一样,拿着扫把把她撵出来了。她就有理由不还书了,她跟大儿子说:“你爹不让你看书,这怨不着我,我帮你保管。”
      老刘家大儿子,那个光宗耀祖的大学生,曾经巷子里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所有半大孩子的榜样,戴着厚的像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现在一只镜片已经碎成了蜘蛛网,那是被人打得,披着家里的白床单当大褂,流浪在巷子里,逮着人就拉着不放:“你有病,信我,我是医生,让我给你看看……”
      “你他妈才有病!脑子有病!”
      每天不知道挨多少骂,多少打,晚上就被老刘家的人领回去,饿不死,冻不死。
      她知道他不是一直那么疯,他和她说话时候就不疯,他蹲在巷子口晒太阳,她也过去蹲在他旁边,捧着书看,不懂就问,他听进去了就会回答一两句,偶尔还很连贯,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回答的都是:“你有病。”
      巷子里的人都说他们是大疯子和小疯子。
      她没什么想法,没什么意见。
      她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词儿,尤其是用来形容一个人。

      桂露不安的皱着眉,却被梦魇住了,动弹不了,发不出声音。
      她已经好久没做过这些梦了,准确的说这不是梦,是她遥远的童年,早已经被她埋葬的回忆。
      每个早晨,她假装背着书包上学,然后躲到巷子口的大石块后面,老刘家的大铁门被推开,他家大儿子裹着自制的白大褂,还挂了个拴狗的铁链在脖子上当听诊器,摇摇晃晃走过来,他们就一起蹲下,晒太阳,看书。
      她问问题,他就回答:“你有病。”
      桂露知道这是梦,可就是醒不过来,她放弃了,想到:看看,她智力启蒙关键时期的老师,是个看世上人人都有病的疯子,她是个小疯子,一点都不意外。
      哦,她现在长大了,人人看她都是个大疯子。
      她看向大疯子,大疯子却不再是大疯子了,他的脸像是突然被挤进了什么异形空间似的,一会儿框成了毕加索风格,一会儿拉成了变形的呐喊,一会儿抽象成了无形艺术,已经不是个人脸了。
      或许是为了回应桂露的吐槽,这个梦终于发生了一点非现实的变化。
      大疯子的脸被抽扯拉拽,最后似乎终于找到了满意的整容结果,变化成了一张男人的脸,只能说是个男人,桂露觉得脸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这才像是个梦,桂露想。
      大疯子用这张脸又对她说了一遍:“你有病。”
      桂露烦躁摆手。
      说完,脸又变了,成了个老女人:“你有病。”
      “我他妈没病,闭嘴。”
      那张不断变幻的脸就是不肯闭嘴,嘴唇开开合合,露出狰狞的尖牙。
      “你有病,你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说话。” “闭嘴!”
      “你有病,你天天就在一堆破烂儿里拆拆组组。” “他妈的闭嘴!”
      “你有病,你拿刀子割自己。” “操你妈的闭嘴!”
      每一个她熟悉却又不知道是谁的脸,好像每一个曾经从她人生里路过的陌生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此刻他们都来到这梦里,对她嘶吼,你有病,你有病!你他妈就是个疯子!是个祸害我们的疯子!
      “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
      像是贴头皮炸了一串炮仗,夺命的紧箍咒在摧毁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只想让他,或者她闭嘴,她突然想,这是梦啊,老子他妈的要理智干什么!
      她的手脚抽长长大,脱离了那个束缚她视野和行动的小孩身体。
      她站到了他的身后,手上攥住领带两端,领带绕在他的脖子上。
      哪里来的领带?
      需要在乎吗?反正这个工具很趁手。
      她用尽全身力气绞紧领带,脚蹬在了办公椅上借力,他脸色变得青紫,脖子到脸爆出青筋,他的双手被尼龙绳绑在椅子上,挣扎都没有。
      哪里来的椅子,算了,不重要。
      她笑了,她知道自己笑了,她想笑,她为什么不能笑,她继续用力绞住领带,嘴紧贴着男人耳边,笑着:“你他妈再说呀,你他妈再说我有病呀,你他妈有本事开口说话呀……”
      他只剩一口气了,她笑着,一抬眼,玻璃柜门上,倒映着她魔鬼一样的笑容,男人已不能称之为人的脸,还有,一双眼睛。
      她迅疾转身,朝后看去。
      女人站在门外,看着她,她看不清女人的脸,也听不清,但她知道她在尖叫,惊慌失措,尖声大叫。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脚边,她低头去看,是把刀。
      她又被重新塞进了不合号的小孩子身体里,她胳膊上从手腕到肘部攀爬着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汩汩流出,几可见骨。
      女人尖叫着向外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抖得像抽了羊癫疯,抓着她的胳膊。
      “你是疯了吗?!你是疯了吗……”
      你是疯了吗?
      不,我没疯,我只是好奇,我只是想看看,我只是想看看……
      我没疯……
      我没疯!
      “我没疯!”

      桂露从床上惊坐起,睡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她下意识向自己双手看去,没有领带,没有勒痕,左手小臂内侧,一道浅浅的白痕伤疤,经年日久,已经褪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不想回首的过去就像是有毒的藤蔓,在没注意到的阴暗角落,吸取养分生长,直到根深蒂固,才伸出它的触角,小心翼翼缠上来,然后突然收紧,把你绞紧直到窒息。
      她抬手捂住脸,深呼吸几口,平缓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剧本摊开放在床上,笔记本电脑放在一旁,没电自动关机了。她捋了一把头发,大概是靠在床头睡着了,姿势不对,才会做噩梦吧。
      桂露看了眼表,3:40,她爬下床给笔记本充上电,收拾起剧本,看着那睡着前翻来覆去咂摸的台词,睡意全无。

      昨天,她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剧本盖在脸上,妄图用这种方式达到和这沓纸上文字的灵魂共鸣,简单来说,靠剧本催眠。古云白自告奋勇和她对台词,但结果只是把桂露对这个美好爱情故事的最后一点感觉都给破灭掉了。
      虽然古云白身材好颜值高,网传“地球少女的梦”,虽然古云白声音妙低音炮,网传“听着哥哥的歌要怀孕”,虽然古云白现在算是她现役男朋友,网传“为了桂露个妖精我们哥哥都不好好工作了”,但是!
      但是,楚漷是一个从小家境贫寒,内心自卑,营养不足,面黄肌瘦的豆芽菜,顾浅来演尚还显过于健康莹润肤色白,古云白一个一米九的大老爷们儿来就更不可能有代入感。
      古云白宽阔的肩膀,修长的双腿,衣服下每一寸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弥散在房间每一处的雄性荷尔蒙,天生太子爷的贵气,简单一坐都能坐出王子一般的高贵优雅,无一不在对桂露产生误导,让桂露越来越找不到和楚漷谈恋爱的感觉,也和肖恬这个角色背道而驰。
      她对这种考验情感表达的东西毫无反应,大概大脑里那一块天生没有发育。
      她到底是他妈的怎么想的要来做演员,竟然还能拿到影后???????

      最后,桂露一把捏住了古云白的嘴:“你够了,我实在找不着感觉,你再念下去我要做恶梦了。”
      古云白嘴被捏成了可达鸭,一双眼睛满满都是委屈的控诉,我现在可是你男朋友,你竟然在我身上找不着感觉?
      谁成想,一语成谶,虽然没有梦到像古云白一样雄壮伟岸的楚漷来和她演情侣,但她倒是宁愿梦到金刚芭比版楚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往事不可轻易回想,白天和古云白唠了几句嗑,晚上就他妈鬼压床。
      看看人家大少爷的童年,含着钻石汤匙出生,古董级钢琴四岁就拿来练手,有价无市吉他弦,一架子上千万没准儿过亿的乐器收藏品,啧啧。
      桂露承认,她酸了。
      桂露看着剧本,突然想起了导演私下里和其它几个人评价顾浅的话,小姑娘努力上进,但就是经历太少,思想太简单,有些感情没有过就是感觉不到,有些事情没经历过就是演不出来。
      桂露摸了摸鼻子,亲身经历啊。

      早晨六点,闹钟响起,古云白准点醒来。
      歌手的工作没有演员那么黑白颠倒,一切跟戏走,只要不出去鬼混,古云白的作息还是很规律的。
      他拿过手机,发现一条消息。
      桂露,4:16,“今天有事要办,不在。”
      言简意赅,把“别来找我”的意思表达的相当到位扎心。
      古云白都被扎习惯了,不过他也意外,桂露这是真的没有谈过恋爱的鬼才,和一般小姑娘就是不一样,一般恋爱少女的正常思维不该是很纠结要不要给他发这消息,不发,怕他会扑空,发了,又显得自己很期待对方来找自己,万一对方没这个打算呢,岂不是很自作多情。最后结论都会是不发,等他先联系。
      由此可见,古云白也是真万花丛中过,了解得很。
      可桂露发这么一条消息,口气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她也不care古云白的打算,单纯一个通知。古云白以前是真没想到桂露谈恋爱是这样子的。
      但话说回来,干什么要和他报备一下,是个好习惯,应该多培养,以后要详细报告。
      女朋友表示今天不想看见你,满分答案是什么,下面请看我们古大少现场教学示例,古云白回到:“失眠了吗?凌晨不睡觉。”
      (友好提示,以上回答仅适用于一般人群,对于桂露小姐这种特殊案例,抱歉,想必桂露并不能get到古大少满满的心机,不,良苦用心。)
      罕见的,桂露对古云白的消息秒回:“嗯。”惜字如金。
      古云白立马回了电话过去。
      “醒了?早安。”
      桂露:“早。”
      “为什么失眠了?心情不好?”
      桂露有点惊讶于古云白的直觉,她回道:“没有,就是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看剧本了,你起的也够早的。”
      “我要起来健身啊,毕竟要在女朋友面前时刻保持完美状态,竞争者可是很多的。”古云白还没有忘记桂露支开他和所谓的青梅竹马单独密谈的事情。
      桂露没有感情地发出一声:“哇哦,真健康,是为了抵抗宿醉造成的寿命衰减吗?”
      古云白笑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记仇呢?你要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要不我发一条微博给你澄清一下。”
      桂露那边还沉默了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种可能性,才说道:“算了,你这样只会再给我招一回骂,同一件事,我挨一回骂就够了。”
      古云白去翻出运动衣:“你今天要干什么?看剧本?见导演?”
      “不是,有点事儿,在开机忙起来之前处理了。”
      “……又是不方便告诉我的私事是吧?”
      桂露:“呃……”
      好在古云白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桂露顿了下,意外古云白竟然没有刨根问底,想了想,回道:“我需要辆车,不太张扬的。”
      古云白挑眉,声音里满是笑意:“你去我车库随便挑,但你不张扬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怕是有点难。”
      桂露也笑了,笑声让人想起清晨第一缕微光,安宁清寂,暗夜浓重,明光微晞。
      他现在多少知道一点桂露了,桂露确实对人很冷,可一旦确认了关系,就会有她自己的一套交往法则,确保两人之间有来有往。她拒绝向他坦诚自己的私事,同时就会主动示个好,和他借辆车,表示自己没拿他当外人,起码不是很外,说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有点严重,但基本原理差不多。
      古云白走进浴室,扑了把水在脸上,看着镜子,想起以前,桂露会把那些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摆的整整齐齐,把毛巾浴巾叠的边角齐平。他以前没注意到过,直到桂露再也不回来这间房子里了,他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因为她的离开变成了一场灾难,连同样一杯水,他都喝着觉得不对味儿。
      他一定能把她重新带回身边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你有好多秘密,你不肯告诉我,我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可我也没有办法不去爱你,那我只愿时光缓缓,你我相伴,岁月长流中,你终有一天能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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