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倒计时二十八天。

　　军区总医院。
　　暖阳照进幽长的走廊，走廊尽头，男子长身而立，光打到他身上，如雕塑般硬朗英挺的线条质感，俊美无俦，他贴心的把座位让给了一位老人，然后站在CT 等候区，翻看手中厚厚的一沓病例。
　　“你们明星现在出入公共场合连个墨镜都不戴了吗？”
　　男人抬起头，待看清来人，眉头立马深深皱起：“你怎么在这儿？”
　　杨可一噎：“我在这儿工作好吧！”CT室小姑娘们在他们医院群里已经炸锅了，几十条刷屏复读“我见到我本命了，我圆满了，我人生无憾了……”中间夹着几张偷拍，杨可下来一看，嚯，还真是这哥们儿，“该是我问你怎么在这儿吧？”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男人脸上立马浮现出不可言说的洋洋得意，周身都散发出普世的光芒，活像一只下一秒就要开屏的孔雀，傻逼且得瑟地一抖手里的病历：“我是病人家属，陪同复查啊。”纵然帅的惊天动地，此刻他脸上欠揍的表情还是想让人一鞋底子呼上去。
　　杨可刚想这人有病吧，家里人病了开心成这样，有钱人家，升官发财死爸爸，人生极乐吗？但看着他那欠揍的脸，杨可猛然间反应过来什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但还不等他把那惊雷猜测问出口，CT室厚重的大门开了，一道单薄身影走了出来，印证了他的想法。
　　桂露一出来就看到杨可手插在白大褂兜里，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嘴张成个滑稽的O形，她意外：“你怎么过来了？没病人吗？”
　　杨可闭上嘴，喃喃：“就……过来看看。”
　　桂露正要弯腰去解鞋套，古云白立马大步走过去蹲下，亲手帮她把一次性鞋套脱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桂露显然相当不自在：“我自己来就好。”
　　古云白维持着这个半跪的姿势仰头看她，像是一个正在求婚的王子，闪闪发光：“你以后得时刻习惯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杨可眼珠子转来转去，从桂露身上转到古云白身上，从古云白身上转到桂露身上，强迫自己消化这一场面。
　　桂露真的答应他了？不是吧，是作秀吧，是营业吧，摄影师一定就躲在哪个角落里吧？
　　杨可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换来古云白一记眼刀。
　　“我给你打个招呼，结果一会儿就出，先上我办公室等会儿，结果出了我再陪你去找我师兄。”
　　桂露没意见，古云白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知道去医生办公室当然要比坐在走廊等强太多，只好跟着去了，谁知道杨可扭头对他说：“家属去一楼大厅缴费，然后在办公室外等候。”
　　古云白：“……！！”卧槽你个孙子……
　　杨可不易察觉的邪笑一下，报仇从不等十年，当场解决，也是跟桂露学的。
　　等桂露抬头去看的时候，杨可又是那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杨医生了。桂露想了想，看着古云白，委婉的说：“你能帮我去买个牛肉卷吗，我饿了？”
　　古云白：“……？？”我还是你男朋友吗？你竟然要支开我和这孙子呜呜呜呜……

　　“支开古云白，是想说什么？”办公室门一关，桂露立马长腿一抬往办公桌上交叠一放，上半身往椅子里一缩，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又最浪荡不羁的姿势。
　　杨可去饮水机旁给她接了杯水：“你们两这是来真的了？”
　　桂露抬手掐了掐眉心：“算是吧。”
　　“什么时候？”
　　“昨天。”
　　杨可：“……你就这么和他在一起了？”
　　桂露耸耸肩：“他说试试，我觉得试试也没什么，又不会少块肉，先在一起一个月看看呗。”
　　杨可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看得桂露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杨可：“车祸是真的把你脑子撞坏了吧。”
　　罕见的，桂露竟然没有反驳，这下杨可更坚定了这一想法，正琢磨着再加个什么检查的时候，桂露突然问：“你也觉得我不太正常是吧？”
　　这，你要叫我怎么回答呢？
　　“杨可，”桂露突然正经道，“一般来说，人的左脑理性，右脑感性是吧？”
　　杨可不知她用意：“你是说斯佩里左右脑分工理论？左半脑主要负责理解、记忆、逻辑、分析、推理、抑制，思维方式连续。右半脑主要负责空间形象记忆、直觉、情感、美术、音乐节奏、想像、灵感，思维方式无序、跳跃、直觉性。”
　　桂露静静听他背完书，这段话早在她大脑里反复过数遍，可她还是希望有个外力帮她理清一下头绪：“杨可，有没有可能，我脑内那块淤血，不只造成失忆，还影响了左右脑功能？”
　　杨可愣了下，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觉得，最近自己好像变得感性了很多。”
　　“例如呢？”
　　桂露闭上眼，深吸口气，缓缓睁开。杨可等着她，知道她在斟酌，斟酌要对自己透露到什么地步。
　　“我昨天……碰到了马克，就是社安院行动科的一队队长。”
　　“我知道，上次来接我的那位。”
　　桂露继续讲了下去：“我和他有些交情，我记得他还只是个外聘研究员，现在，不止是转正升任成了大队长，还结婚六年了，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女儿，我当时觉得……很措手不及的一种感觉。我觉得挺惶惶然的，之后，古云白给我发消息，我就答应他了。”
　　杨可问：“那你是现在后悔了吗？”
　　“不是后悔，也不是对他，我只是对自己当时那种跟随感性的决定……感觉很陌生，我以前不会这样的吧？”
　　杨可总算明白桂露的问题是什么了，他组织了下语言，说道：“桂露，这个不是左右脑的问题，要是你因为车祸突然变成左撇子了，还可以考虑这个可能，你这只是正常的情绪变化和心理反应。”
　　“你突然失去了七年记忆，一睁眼所有人所有事都很陌生，难免有种物不是人也非的感觉，你熟悉的人都结婚成家各奔前程，只剩你还留在原地，这个时候产生孤独感很正常，对身边关心陪伴你的人产生依赖继而错觉成喜欢或者爱情也正常。”
　　桂露点点头，沉默了半晌，又摇摇头：“我还没到那个地步。”
　　杨可：“？”
　　桂露：“我还没到错觉的地步，我没爱上他，就是觉得太孤单了，这时候他正好冒出来了，可能就是，赶巧吧。”
　　杨可啪一拍掌，总结陈词：“总之你就是一时冲动嘛，现在不后悔，将来也总会后悔的。”
　　“放心，就一个月，后悔也不会太久。”桂露摆了摆手。
　　“一个月？”
　　“就试一个月，到时候分不分我说了算。”
　　杨可笑了：“那古云白能让你？”
　　桂露毫不在意：“让不让也由不得他，我两谈恋爱，我只是点个头的事儿，他上面有老妈老姐成天给我使绊子，下面一堆粉丝天天诅咒我出门遭车撞，他肯定比我更早顶不住压力，之前他家里不就给他找了个未婚妻吗？”
　　杨可腹诽，敢情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呢。杨可刚刚还说桂露一时冲动，现在却全然不觉得了，哪个冲动的女人会像桂露一样定好期限，想好退路，随时准备全身而退。
　　“不过，你要是心理的问题，你可以去找庄姨啊，做个测试之类的。”
　　桂露眯了眯眼，根据杨可的经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表示桂露的脑袋瓜里不是在琢磨阴谋就是在拆解阴谋，果然：“我就是来找你聊聊，你让我去找社安院干什么？”
　　杨可适时转了话题，笑着道：“庄姨在这方面比我专业嘛。话说回来，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右脑二次发育了呢？”

　　桂露用冰冷的无机质宝石一般的眼珠盯着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小子。
　　可惜杨可没有及时察觉：“谁给你的勇气啊，古云白吗？他不会是夸你唱歌好听吧，还是你给他跳舞了？”
　　“不过也有可能，他在追你嘛，男人追女孩子的时候都是满嘴谎话。说起来，你和他初遇就是他当选秀的飞行导师，啧啧，如果主角不是你，我都能脑补出一篇娱乐圈言情文了，新人小白和演艺世家歌星一见钟情。”
　　桂露面上不显恼怒，想看看这人敢兴风作浪到什么地步：“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选秀节目？”
　　“全网都知道，你们两公开第二天就有人扒了你们的相遇相识相知恋爱史，大概比你们自己能想到的都全，哦，当然，你想不到了，你失忆了嘛。你没看过你的出道节目吗？”
　　桂露：“……看过。”
　　当然看过，她本来还以为当艺人的好处就是随时都有镜头记录，这样子她失忆了还有好多记忆留存在了镜头前，结果发现并没有多少用。且不说那些几经修饰雕琢的表情话语，单单就是，镜头，镜头其实说白了就是第三视角，桂露看着自己的出道节目、处女作品，只觉得越看越漠然，越看越像是看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丝毫无法把那个镁光灯下美丽的像精灵仙子的女人和自己联系起来，更对电影里过着各种别样人生的演员和角色无感。
　　“看过你就该对自己的表现有点儿……数啊，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你们那个节目其实有黑幕的吧，像你这种唱歌永远找不着调的都能进二十强，我家小颜颜能唱歌会跳舞业务能力一流竟然止步前四十一，一群肤浅的粉丝，就会看脸。”杨可是越说越嗨，看来那什么小颜颜惜败前四十的事情至今还让他十分惋惜不忿，经年旧事重一提起，怒上心头口无遮拦，“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去参加一个唱跳类的女团选秀节目是为什么？占人家一个名额？要不是有你，小颜颜就是前四十，怎么可能那么早就淘汰？反正你也没能成功出道，最后还不是去拍电影才火起来的？”
　　杨可终于吐槽了个够，舒心地出一口气，大概这么多年一直未能得到机会在桂露面前吐露心声，此时相当舒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摆出一个完结POSE，就见桂露一声冷笑：“说完了哈，那我们来聊聊你的初恋吧，怎么样？初恋女友退给你的头骨花盆还在吗？”
　　杨可：“……！”
　　桂露抱臂，一脸来呀，互相伤害呀：“哦，不对，捧着头骨追了半个操场的那不叫初恋，那叫无疾而终的暗恋。要不你回去翻翻，把那花盆找出来，我帮你送给小颜颜以表心意？”
　　杨可揭竿而起：“送花盆那主意是你给我出的！”
　　桂露一脚磕在桌上，哐一声：“我说的是送花！那头骨是你他妈自己偷的！”
　　天爷，想象一下姑娘收到花时娇羞的笑容，以及扒开花朵，与两个黑黢黢的眼洞对视眼眶还凝结着可疑深红色液体的惊悚，更加噩梦的是，头骨脑门上用红颜料写了happy birthday，淋淋拉拉地像午夜大电影的淋漓鲜血，再仔细一看，美艳花朵全是从头骨被掀掉的头盖骨部位上长出来的，当下那个恶心反胃，惊惧交加。
　　那天，杨可追着姑娘，教导主任追着杨可，三个人绕着操场开始了猫追老鼠。那天，杨可凭此一战成名在医科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诨名“头骨哥”。桂露听说之后简直对杨可的创意拍案叫绝，卧槽，你可真是个充满idea的有为青年，社安院怎么没把你小子也监控起来呢？
　　这么一看，桂露和杨可能这么多年狼狈为奸，不，友好和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下午有安排吗？”古云白问。
　　桂露坐在副驾上吃着古云白带给她的牛肉卷，大概是大少爷第一次被人指使来指使去，所以有些脾气，桂露直到做完所有检查，见完医生才吃上牛肉卷，她咬了一大口，看着古云白没说话。
　　“怎么了？”
　　桂露：“￥%%&￥&&……”
　　“什么？”
　　桂露嚼了几口，艰难咽下：“我以为你让我今天请假，是安排好了全天的活动呢。”
　　古云白：“呃……我没想到你愿意一天都和我呆在一起。”
　　“……”桂露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之前把大少爷打击的太过了。
　　幸好古云白反应够快，在桂露主动给自己找台阶说出“那我先回家了，明天见”之前，提议道：“你想去我们之前一起住的地方看看吗？”
　　“你送我的那套房子？”
　　“是，那附近有好几家不错的饭店，吃完午饭可以直接回家歇个午觉，醒来之后你还想去哪里玩，咱们再安排，怎么样？”
　　桂露没有问题：“可以，我今天没事儿，你安排。”
　　古云白点了点头，专心开车了。
　　桂露觉得，从医院出来，古云白就有点儿奇怪。太乖了点，太平静了点，按道理，古云白该因为她见杨可这件事，会横吃飞醋，跟杨可不依不挠斗嘴，在她这里又敢怒不敢言的才对。
　　20%的可能性，古云白因为她承认了恋情心里安全感足够，不计较青梅竹马杨可了，80%的可能性，古云白在办公室门外，听到了什么。
　　但古云白不说，桂露没打算主动提。
　　毕竟没什么意义。

　　古云白手搭上办公室的门就听到桂露“就一个月，后悔也不会太久。”
　　然后一直从杨可无疾而终的少年暗恋听到杨可八方神助才完成的论文，听他们互损揭底，打情骂俏，古云白直接把牛肉卷甩进了垃圾桶。
　　她和杨可，有那么多的回忆和欢乐，到他这里，就只有“一个月，不会后悔太久。”
　　古云白想冲进去掐死杨可再掐死桂露。他一脚把垃圾桶踹的陷进去一个坑。
　　最后，古云白还是下楼钻进车里，重新买了个牛肉卷，呆在楼底等桂露。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吃醋可以，生气可以，饿着女朋友不可以。
　　桂露不能接受他，也不爱他，这能怎么办？这他也改变不了，左右现在桂露就在身边，人在身边，那做什么都还有时间，他总能把桂露这颗石头心给捂热乎了。
　　不过杨可那小子太不顺眼了，他得想办法让桂露离他远点儿。

　　半个小时之后，桂露终于得见这座古云白送给他的情人桂露的礼物，高新区高档小区的高层豪华小跃层。嗯哼，房价也是高得吓人。桂露其实早想来这里看看，毕竟是住的地方，一定会有很多生活的痕迹。
　　开放式厨房，吧台式餐厅，古云白这骚包的大少爷还装了整整一面墙的酒柜，明明他都不能喝酒。大的能滑滑板的客厅，沙发大概是照着床的大小设计的。主卧一楼，客卧、健身房二楼，在主卧淋浴间那小型游泳池似的按摩浴缸前，桂露像是脚底生根一样一动不动了，直到古云白附到她耳边说：“你要试试吗？反正你以前也常住。”桂露才像触电似的一缩，打着哈哈参观二楼去了。
　　两厢对比，桂露那不到六十平的老式家属楼公寓实在是寒酸残破，斯真陋室。
　　在沙发上坐了两下试了下舒适度，桂露直接就踢掉拖鞋躺了上去，猫似的伸了个懒腰，才在眼花缭乱里后知后觉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明明是为了回到熟悉的环境唤起记忆呀！
　　我堕落了，我竟然被这奢侈的资本主义生活迷惑了！
　　古云白去厨房沏了壶茶出来，看着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的桂露，笑了。
　　桂露问：“我以前常住这里吗？”
　　“……不清楚，但我要过来的时候，你都在。”桂露总是能精准捕捉到他难以回答的问题，看桂露在这里准备的寥寥无几的应季衣物和只在主卧淋浴间里占用了一个小角落的洗漱用品，她显然并不常住，甚至，随时可以搬走，连行李箱都不用，一个稍大点的收纳袋就可以把这间房子里桂露所有的痕迹打扫干净，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但古云白回避这一事实，他根本不想承认，或者，不敢承认，他对她的忽视到如此地步，连她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姿态都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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