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古云白的脸色在桂露几句话之间从暴怒的通红转为青白，桂露句句扎心，把古云白的心戳成了筛子，痛的他呼吸都困难。他想开口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根本无法反驳桂露。
　　桂露那可怕的洞察力不止是对他人，也一样对她自己。她把自己的行为逻辑和思考模式生生掏出来，在一边用完全旁观者的冷静一点点抽丝剥茧，与她所了解的古云白这个人的行为模式交叉印证，最终确认，他们之所以会有整整四年，不过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过爱情这种东西。
　　古云白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余地，因为桂露没有说错。如果四年前桂露说她是因为喜欢才留在他身边的，那他只会二话不说让人收拾滚蛋，感情是最麻烦的东西，他不会和任何人牵扯进这种人类千年万年的文明史都没有掰扯清楚的事情里。
　　以前，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的狂蜂浪蝶里，桂露是那个最听话、最简单的，他不用多操任何心，桂露从来不会蹭他热度或者和他炒绯闻，从来不主动跟他要资源搭人脉，感觉什么都不图他的，但他给桂露车或者房桂露也都默认了，又不像是那么的无欲无求爱情至上。
　　直到桂露出了车祸，古云白才知道，车主还是他，房主也还是他，而他以前随手送给桂露的其他零碎礼物，桂露也没有一样拿回了自己家里，全都留在了他以为送出去了的那套房子里。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呆在我身边的呢？
　　钱和名你不在乎，现在连爱情都被你否认了，那我要拿什么印证我们那四年呢？
　　古云白很想问她，但他问不了，问了也没用，桂露什么都不记得了。

　　最终古云白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离开了，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暴怒没有了，伤心也没有了，只余下深深的无奈。
　　似乎从桂露醒来以后，他们就没有哪一次可以真正好聚好散。其实他不管说什么话题桂露都不会冷脸相对，他们也不是全然无话，但桂露那种不加掩饰的疏离和泾渭分明让他焦躁难挨，桂露以他控制不了的速度远离，而每当他想上前追逐的时候，最后都会发展成今晚这样。之前几次还只是吵架或者冷战，今晚，桂露直接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扇的他脑子都不清醒了，感觉自己脱离了时间正轨提前进入了凛冬霜雪，全身每个毛孔都因为桂露的冷漠疏离感觉阵阵寒气，双脚像坠了铅迈不开走不动。
　　他们到底是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桂露失忆了，是，他理解，虽然他现在恨不得把人绑回家，但他也得慢慢来，不能吓着人，可谁都没说过，桂露是这么软硬不吃的款，别说任何实质性进展了，桂露连一丢丢的暧昧都不给他留。古大少爷纵横情场多年，如今也算是在桂露这里开了眼界了。
　　他现在甚至宁愿桂露当个绿茶渣女吊着他，也不希望桂露这么一点情意都不给留，连让他多想一点的暧昧空间都没有。

　　洗过澡，桂露躺在床上，丝丝缕缕的痛楚像蚂蚁一样爬过她四肢百骸。
　　一时冲动的后果。
　　那场要命的车祸后遗的不只是一个不知道哪里坏了的脑子。车祸重伤没好利索，不遵医嘱乱动的后果就是她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她的皮肤肌肉下叫嚣着痛苦，桂露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尖叫着要和痛觉神经分家另过。
　　今天那场架打的实在勉强，情绪激动肾上腺素飙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反噬要把她吞掉了。桂露躺平在床上，努力调整呼吸，试图从心理上催眠自己不痛不痛，快睡快睡。
　　片刻之后，桂露放弃这没什么卵用的自我催眠，侧躺过来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指望着挨过这细密尖锐的痛苦，尽快入眠。
　　现在就催着刘淼帮她接戏，有点早了，她身体显然不是很行。
　　今天在东乡会所，收获不小，碰到了一群她不认识但都认识她的人，也知道了不少虽然属于已失记忆但鸡毛蒜皮没什么卵用的事情。
　　看看古云白的狐朋狗友，就知道古云白会是个什么德行，现在一副情种模样，也不知道这个大少爷能新鲜多久，自己到底是怎么和这个姓古的扯上关系的。
　　思绪断断续续飘飘乎乎，桂露人也在不断的痛楚里上上下下浮浮沉沉，不知觉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桂露在一阵要把那颤巍巍的老式防盗门拍塌的敲门声里把自己从床上撕起来，她几乎是从卧室爬到门口，趴在猫眼儿上一看，靳少川喷薄着怒火的脸在鱼眼效果下绷出了一丝狰狞，桂露尚未开机的大脑还来不及思考又哪里惹到了靳大爷，大爷新一轮拍门又开始了，桂露只能开门先把人放进来。
　　桂露刚把门开个缝，靳少川从外面拽着门把呼的拉开，人没进门，声音已经充斥了桂露的小房子：“桂露！一天不看着你就给我整幺蛾子是吧！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昨天晚上把桂露一激灵整清醒了，多年政治斗争经验让桂露迅速做出反应，桂露光速调整面部表情，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疑惑和无辜杂糅好的表情：“靳叔你说什么？”
　　“装什么装！你都开始叫我叔了，你昨天到底惹什么祸了！”靳少川深知桂露恶劣本质，丝毫不为所动，直接手动镇压住这只幺蛾子又开始扑闪的翅膀，捏着桂露后脖颈子把人摁蹲在地毯上，又亲自从书房拉了把椅子过来，一屁股坐下，居高临下，一抬下巴，冷冷一眼扫过去：“老实交代。”
　　可怜桂露好歹一介影后，大早晨刚起来，牙没刷脸没洗头没梳，蓬头垢面就要被审。
　　既然糊弄不过去，桂露也懒得再装客气：“你怎么一大早来了。”
　　“你以为我闲的吗，专管你啊，我不得趁着上班以前这点时间来找你吗？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桂露抬手抓了两把头发，试图挽救一下滚了一晚上的爆炸效果：“在东乡会所，和古云白几个朋友去玩，中间下去取个酒的空当，碰上个猥琐老男人要□□小姑娘，我就上去把人救下来了，没留神儿，把人打的有点严重。”
　　靳少川听的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着急问道：“你跟人打架了？你全身有几块好骨头就又跟人打架！你没事吧？”
　　桂露被他问的也是一愣，靳少川不是因为她打架的事来找她的？
　　桂露看着靳少川毫不含糊地意外和惊讶，猛一下反应过来，她已经二十三了，早不是她在学校打个架就要被叫监护人的时候了，也没人在她身边盯着她，靳少川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外面打架了？靳少川一大早来找她不是因为打架的事情，那难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暂时想不到，桂露已经好久好久没干过这种自爆的蠢事了，她现在简直想破开自己脑子看看，失去的到底是记忆还是智商。
　　桂露抬手捂住脸：“我没事……”
　　“到底又是和谁打的？怎么还有什么□□？”靳少川都有点反应不过来：“桂露你今年不是真犯太岁吧，随便出去鬼混一晚上都能惹上这种事。”
　　“我要是犯太岁，靳院长你帮我拜佛求仙啊。”
　　“一大早上怎么这么贫呢你！说明白，你们玩儿的那会所里出入的都不是普通人吧，你把谁打了？”
　　桂露抹了把脸：“银科传媒的姓张的，长得跟条肉虫似的，又恶心又油腻，他好像认识我，但我不记得他。”
　　靳少川顿了下：“……桂露，记住你自己是个天天上电视的明星，别说你们圈里的，就是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可能认识你，不认识也觉得你眼熟。”
　　“哦，对哦。”桂露深觉智商已挂机。
　　眼见靳少川又要就桂露昨夜暴力事件发表深刻的政治思想教育，桂露连忙岔开话题：“那个，我昨天揍那人有句话说的我不太得劲儿，我觉得那人有问题。”
　　靳少川不上她这个当：“你为什么跑去那什么会所？”
　　桂露嘟哝：“跟古云白去的……”
　　靳少川还不及再说什么，桂露拿起手机开了公放，一声清晰的玻璃碎裂声猝不及防闯进耳膜，听的人牙一酸，靳少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这什么声音？你把什么砸了？”
　　靳院长明察秋毫，这种砸窗打人的事儿，丝毫不怀疑别人。
　　桂露心虚，敷衍哄道，你接着听呗。

　　“桂露，这……要怎么办？报警？”
　　“你们敢……”
　　“原来是你啊，桂露，怎么，傍上叶家这座大靠山，也敢来管闲事了！”
　　“报警？你看看警察敢不敢管东乡会所的事儿？你以为你报警就有用？你想报什么警，□□，你有什么证据？”
　　“你是说，警察还不敢管你了？”
　　“你是不知道我是谁吗？桂露，就一个你也敢？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办法，今天竟然还来救她，车祸把你脑子磕坏了吗？哈哈哈……”
　　“没错，老子就是想□□她怎么了？一个黄毛丫头，以为自己能当大明星呢，在那假清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要不是因为她是个处，老子图一新鲜，她有什么资格跟老子说一句话……”

　　桂露摁到暂停，掩饰的扒拉两下手机：“就这么多有用的，后面不用听了。”
　　“哪儿你听出不对劲了？”靳少川疑惑。
　　这下轮到桂露惊讶了：“靳少川，这可不像你啊，这儿有一个公然藐视国家公检法的暴发户，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
　　靳少川伸手掐住桂露后脖颈子：“小丫头，你知道我每年要抓多少人进去吗？哪个不是自以为有点钱有点势就无所不能了，比这嚣张多了的我都见过，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桂露躲过靳少川的魔爪，一挑眉：“看来这几年你是真的修炼不错啊。”靳少川当初那也是个热血上头正义不死的愣头青，敢一个人冲进毒枭老巢里救人质，手里连把刀都没有也敢对阵数名持枪歹徒，现在在领导位置上历练了几年，政治玩多了，人心见多了，也有了几丝风轻云淡的坦然气质了。
　　桂露把进度条拉回到一处：“这儿。”
　　“报警？你看看警察敢不敢管东乡会所的事儿？你以为你报警就有用？你想报什么警，□□，你有什么证据？”
　　初听不觉得，现在靳少川也听出不对来了。
　　“古云白说这人是半水分局副局长的表外甥，我以为他是仗着这么个靠山才敢叫嚣的，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刚才一想，他这话说的不像是靠什么副局长，东乡才是他的靠山。”
　　“你去的这东乡会所是个什么地方？”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体上看就是个有钱人去鬼混的地方，有酒有姑娘，可能有小赌局，但更过分的我也不知道。”
　　靳少川看着她：“有话就说清楚，桂露。”
　　桂露不明所以，两手一摊：“我真不知道更多了，我都失忆了，我能记得什么？”

　　靳少川看着桂露，桂露一身没型没款的棉布睡衣，滚得尽是褶皱，头发乱糟糟的顶着，眼睛似乎还带着没睡醒的困乏劲儿，抬头迎着他的目光，眼里是恰如其分的无辜茫然，靳少川不吭气的盯着她，桂露也就由着他盯，盯了半天，靳少川总算是暂时相信了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去这个东乡会所到底是要做什么？”
　　“都说了是古云白……”
　　靳少川毫不留情打断她：“跟着姓古那小子进去需要□□？给你做假证那个小子现在还押在东桥派出所等提审手续呢，你还想编什么瞎话。”
　　桂露一僵，她就说到底是哪出了问题让靳少川找上门了，原来是这里。她混进会所，人能乔装打扮，证却只能买假的，得，她可真是开了光的手，看靳少川这意思，她前脚刚拿上货，后脚人就叫抓了。
　　桂露对靳少川的逼问烦躁不已：“你堂堂社安院的院长，什么时候做个假证的小案子也要报到你那里了。”
　　“桂露！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给你做假证那个是社安院全网通缉了四年的黑客，整瘫过两个国际机场的服务系统，你怎么和人搭上关系的！”
　　“我又不知道他这么牛逼！那既然他都这么牛逼了怎么还会缺做几个假证的零花钱！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就是去看看我失忆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想瞧瞧有什么能想起来的。”
　　这话半真半假，敷衍的简直不能更明显。桂露从小在社安院出入，没有哪个编外公民能比她更熟悉社安院的办案程序，桂露是拿准了社安院没有什么证据，大概就是一句口供牵扯到了她，按理她都不用被叫去问话，纯粹是因为她是个重点监护对象，靳少川不放心她，才要打早趁着上班以前过来审她几句。
　　靳少川知道桂露这态度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桂露要想玩反审讯那一套，庄琀来了都套不出一句话，再者说，管教归管教，他也不想真的把桂露当犯人似的审，怎么也是自己看大的孩子。
　　靳少川另有办法治她。

　　靳少川站起来，从客厅消毒柜里掏出两个茶杯，自己去厨房翻找半天找到两个茶包，屈尊降贵帮桂露也泡了一杯早茶，端过来给她。
　　桂露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抢过靳少川手里的杯子，她心里是真的膈应别人用她东西，也不是很欢迎别人进她家门，可昨晚上一个古云白，今儿大早一个靳少川，桂露郁闷死了。
　　她那天被庄琀从疗养院接了送回家，直接就往四楼去了，401是老袁的房子，她既然已经被老袁收养了，那应该就是住老袁家里呗。
　　庄琀却在301门前拉住了她。说她成年以后就自己搬出来了，正赶上以前住301的一个老科长肺癌去世了，桂露就跟人家儿子把旧房子买了下来，住在了袁老院长楼下。
　　当初庄琀觉得桂露是刚成年，手里没钱，老科长儿子常年人在国外，手里房子急着出手又有老袁这老战友叔叔的面子，卖的便宜所以桂露才顺手买了，后来庄琀才想明白，桂露发展到一个广告就够个小跃层首付的时候，也没搬出去，其实是为了照顾老袁方便，又怕老袁那现成的便宜儿子哪天脑子一抽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爹找回来了要房产，自己还和老袁住一起给老袁招为难。住楼下就正好，老袁有事了跺跺脚，桂露三秒钟就能冲上来。
　　当然，桂露是铁定不可能和人说这些的，而且现在一场车祸，这么些打算也跟着一起被撞飞了，桂露十六岁的时候，哪里管过别的什么人的死活。
　　她现下捧着靳少川递过来的茶，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并没有喝，早晨没刷牙以前她不会吃喝任何东西的。
　　靳少川也没理会这点，这中年猛男心思和外表一样五大三粗，才关照不到这些，他只管把他的说教倒出来灌进桂露耳朵。
　　“桂露，你好不容易安安稳稳的二十三岁了，也有正经工作了，混的有头有面的，连评估都能到放宽到一季度一次了，估计着再过几年你就真的能从重点监护降到一般监护了，你要是这么安定过日子，三十岁以后没准儿能彻底脱离监护，我和你庄姨本来都挺为你高兴的，你庄姨之前还说不让我来瞎管你，什么时候你要是和社安院彻底没联系了，那就是真的过的好了。”
　　“你车祸失忆这个事情，真的是太意外了，我们都体谅你心里一直害怕不安的，就想蹦跶着查车祸，急着借着日记呀、消费流水呀的找记忆，可是，桂露，这个急不得，我听杨可说了，失忆是万中无一的事故，恢复的可能就更是万万分之一，你得放平心态。”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你得好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记忆没了，别让人也跟着回到了十六岁不懂事的样子，瞎胡闹，又去招惹那些成天擦着法律边沿儿走的人，你和他们做不成真朋友的，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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