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归途

　　古云白现在努力把桂露的心理年龄定义到十六岁，要自己用一种哄孩子的心态来和桂露交流，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六岁的桂露，是这么一款的。
　　确实智商奇高，聪明机灵，对人的洞察力强大到可怕的地步，却还避免不了喜欢炫耀自己的聪明，看起来早熟，在社交场合丝毫不见怯场，实际上脾气暴躁，行事冲动，甚至于……可能有暴力倾向。她明知道打人和救一个小明星不是一码事，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动手，甚至在动手前就开始录音，给自己找好了保险。
　　既然能想到录音，那就说明她完全有能力更好地处理这个事情，可她偏偏选了暴力解决，古云白想了这一路，觉得原因无他，就是桂露想打人，任何手段对付那个姓张的，都不如直接揍个半死能让桂露解气。
　　看起来冷静自持，今晚在包厢里和他们几个人谈笑风生不见失忆丁点影响，甚至比失忆前和他们几个相处更加怡然自得，但在地下停车场，桂露像是无情冷漠的机械一拳一拳揍在姓张的脸上，又让她看起来那么不可理喻和疯狂。
　　成熟稳重和幼稚冲动在她身上无缝切换，古云白不禁觉得哪一面都不够真实，就连现在缩在副驾驶上，安静地眯着眼看着窗外霓虹和夜色的桂露，也一样的不真实，路灯和街牌彩灯交汇出在昏黄暗红之间不断变换的光，打在桂露身上，却没有给桂露挂上一丝红尘气息，桂露周身如深林间不入世的精灵仙子一般的气质，让她更像是被拉入这人间地狱历一回劫罢了。

　　古云白用眼角余光观察了桂露半天，也只看到了一段优美的下颌线和纤细的脖颈，却没等来桂露的回答，古云白都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桂露没有随意编了什么理由来搪塞他，还是伤心桂露连撒个慌的心思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在自己身上。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知道樊秦的钢笔是他父母送的？”
　　“都说了是猜的。”
　　“没人能随便猜猜就全猜对了的吧，总有些依据的吧。”古云白看桂露又有要闭嘴当蚌壳的意思，换了个问法：“你平时看每个人都这么猜吗？”
　　桂露终于没再看窗外了，又往副驾的真皮座椅里缩了缩：“我就是闲的没事干喜欢瞎琢磨人而已。”
　　古云白想了想，问道：“那两个女孩儿呢，怎么样？”
　　桂露看他：“你说的哪方面的怎么样？”
　　“猜猜那两个女孩儿，随便你猜什么方面的，我想听听你怎么猜的。”
　　古云白又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桂露的声音，以为桂露又不想说，正要放弃的时候，却听到桂露开口了。
　　“崔姜是和我一个高中的，低我两届，我之前不认识她。她这种，就是典型的没有经过现实摧残的温室娇花，从小被家里家长护在手心里，才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家里应该是那种不上不下的家庭。”
　　古云白：“不上不下？”
　　桂露犹疑了下怎么解释，她其实不是不愿意说，只是没组织好语言把脑子里长期的已经成为思考惯性和直觉的东西通过语言表达出来：“嗯……就是那种，父母可能在老国企当个中规中矩的职员，收入够养活一家老小但也绝不会十分富裕，没受过苦累也没有多大的见识，崔姜是家里独生女，家里老人都宠着她，但家教还好，不杀人放火也不出头冒尖，本分老实，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柳乡一中大部分都是这种家庭出身的。”
　　古云白失笑：“都跟着人上车了，还本分老实？”
　　桂露：“那是因为蠢，我猜她本来自己就心里犹豫，半推半就的，叫人连哄带骗拉上了车，临了又没有靠潜上位的魄力，反悔害怕了，才会呼救。确实不能算是本分老实，但看她最怕叫家里人知道，也怕曝光毁了她前途，就知道她成不了事儿，你们圈里最没本事的不就是这种了吗？”
　　古云白没否定她，确实如此，要么本事过硬，像桂露这种真正的天生的演员，从长相到演技无可挑剔，没有青涩期，出道即封神，要么后台过硬，像他这种，亲妈是叶岚，背后是叶家，出生时就手握别人一辈子拿不到一份的资源，更是从小就被精心培养。可天才和太子都不是地上大白菜，在娱乐圈那是凤毛麟角，剩下的，如果不趁着年轻貌美找个金主，就只能从龙套开始，一点一点攒资历，学演戏，或者从酒吧夜总会开始，站台唱到嗓子嘶哑，或者……到熬出点名气的那天，怕已经四五十岁人老珠黄了，什么年少意气风光无两都没了。
　　而崔姜一样都没有，没有天赋才能，长相尚可，但在娱乐圈就是一张没人能记住的大众脸，豁不出去就不会有人捧，看着从小娇花一样叫人护在手心的样子，也不会有能在孤寂里隐忍几十年把青春都耗上的坚韧。
　　真正要什么没什么。
　　桂露促狭一笑：“看她多怕媒体知道她的样子，我看她也不用担心太久，她在这圈里坚持不下去，没几天自己就收拾回家了，其实好好的传媒大学的学生，985高材生，干什么不行，非想当个演员，呵。”
　　古云白倒是笑了，桂露小小年纪的，感慨起来怎么还日暮沧桑似的。
　　这种寡淡白水一样的女孩儿确实没什么可聊的，古云白又问起了另一个。
　　谁知道桂露竟然笑了：“那个眼影妹还挺有意思的。”
　　古云白惊讶：“有意思？”
　　“嗯，身上矛盾越多的人越看不透，她就很矛盾。”
　　“哪里矛盾了？”
　　“哪里都矛盾。一个陪酒女文化见识都挺高，敢为了个不认识的女孩儿呼救，却又不敢给我当证人，回头又能面不改色叫我姐，你们四个就差把有钱有势刻在脑门上，她竟然不主动凑上来钓一个，连个名字和联系方式都不留，怎么想都不对吧？”
　　古云白：“……你对陪酒女这个职业还挺了解。”
　　桂露表情冷漠，声音无波无澜：“最底层的求存生物罢了。”
　　古云白诧异地看向桂露，桂露依然一副烟火不沾的模样看着窗外。想了想，古云白又开口道：“其实也不算矛盾，她没胆子明着和东乡里的那帮人对着干，但又良心不安，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傻丫头叫人强了，所以才求救，她当然不敢给你当人证，殷鉴在前，更不敢来招惹我们四个。”
　　桂露没再说什么，她也没想向古云白解释。古云白眼里钱什么都不算，他从来没有为这种东西多花过一秒钟的心思，所以他注定不会明白，一点小意外怎么可能吓退一个因为没钱出来陪笑的姑娘，那眼影妹一定有别的原因。

　　古云白把车停在了桂露家楼下，那个处处透着灰败沧桑从外墙到内设无一不在昭示它的年代久远的居民楼，古云白后来查了下，这楼还是几十年前的市政家属楼，古云白想不明白桂露为什么就是要守着这地方住，挣那么多钱是图摆在银行里好看的吗。
　　桂露拉了下车门没拉开，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古云白。
　　古云白一笑：“都到这儿了，不打算请我上去喝一杯茶吗？”
　　对面驶来一辆老年代步车，车灯一闪，桂露觉得眼前晃了晃。
　　桂露呵呵干笑：“不了吧，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
　　古云白不说话，就那么笑意吟吟的看着她，其实古云白表情不是在笑，嘴角也没有再勾起来，可桂露就是能看出他心情相当不错，今天一晚上，他的心情都不错，虽然中间有一出闹剧插曲。
　　“明天有什么安排？”
　　桂露倒是没什么隐瞒：“明天要和导演演员们见个面，读剧本。”反正她不说，古云白扭头就去找刘淼，一样的。
　　古云白一脸理所当然：“那你等我来接你，我陪你。”
　　桂露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古云白：“……你失忆了，总得有人在你身边陪着。”
　　桂露：“我觉得工作上淼淼姐陪着我更合适。”
　　古云白一挑眉：“刘淼比我还能镇得住场子？”
　　我是去工作，我要镇什么场子？桂露盯着古云白，等他给个合理答案。
　　古云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没让刘淼隐瞒你失忆的事情，对外说是伤到脑袋了，那圈里人有不少肯定已经知道确切消息了，你以前在圈里也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好人缘，你能确定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有人找你麻烦，刘淼能全帮你挡下来，万一你……”
　　古云白戛然而止，桂露却还是猜到了他的话。
　　“万一我又发疯打人被媒体拍到了是吧？”桂露面色平静，看着没什么变化，可语气里透着股冷意。
　　古云白心里一咯噔，完，惹着人了。
　　桂露接着道：“放心，我就算是个疯子，也不会随便发疯，人不惹我我不招人。”
　　古云白看着桂露的侧脸，薄唇紧抿成线，看来心情不怎么美妙。
　　“我没有认为你是个疯子，桂露。”
　　桂露嗤了一声，全身心表达着不信，骗鬼呢，烦躁的伸手去拉车门。古云白没再坚持，把门给她打开了。
　　然后桂露就下车直接上楼了，把车门甩得咣一声，一句客套的谢谢和再见都没有，当然，也没说明天要不要等古云白来接。

　　古云白用手搓了把脸，长出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意，努力不让自己因为桂露莫名其妙的脾气而生气，今天晚上见到桂露的好心情又因为那咣一声散了个干净。他从来没这么在心在意的和一个人说过话，他什么时候哄过人？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来哄他。他都不敢再强留桂露说会儿话，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吼起来。
　　以前他从来没想过桂露面对他的坏脾气得多能忍才能骂不还口，还把他伺候的妥妥贴贴，现在桂露只是摔了个车门他就觉得邪火上头，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
　　他深呼吸几口，他没想到为什么他和桂露的对话就进行到这种地步了，他是担心桂露再和人动手，也确实，被桂露今天近乎疯狂的暴力行为惊到了，可是……
　　桂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觉得我是个疯子？
　　我有觉得她是个疯子吗？
　　古云白不太确定，因为今天的桂露看起来太不正常了，不管是正常的十六岁的女孩，还是正常的二十三岁的成人，都不会那样冲动暴力，不，应该说是有准备的暴力行为。古云白现在有点想清楚为什么桂露会被列入社安院重点监护对象了，绝不是什么唯一近距离接触观察的高智商人群，天底下智商高的那么多，有那么难接触吗？怎么就只挑中了桂露，看看今天这个破坏力，再想想桂露对靳少川大写在脸上的抵触，大概就能想明白了。
　　哪里是监护，社安院是在监控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古云白不禁想起了车祸那晚，桂露疯狂不要命的飙车，那场车祸古云白已经把各种牵涉人员查了个底朝天，事实证明就是一场桂露全责的车祸，如果不是那个司机伤的不算严重也愿意调解，桂露怕是要进号子。
　　但可以确定一点，桂露对别人认为她不正常这件事非常敏感在意。
　　桂露在意，古云白就不能不更加小心在意。
　　照古云白的脾气，他什么时候这么和一个女人小心翼翼过，每说一句话都怕不合适，不对，这种时候就该直接离开，以后再不理会这种不知好歹的女人，让古大少爷受气，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那个人是桂露，古云白就没辙了，桂露摔门而去，古云白心里就一下空了慌了，生怕这个背影他再也追不上了。
　　古云白又狠搓了一把脸，猛地推开车门。
　　有句话，叫先爱上的就输了，以前桂露感同身受，现在古云白奉为圭臬。

　　桂露刚进门拿出睡衣打算洗澡，门铃就响了，她不想给这个人开门。
　　但来人坚持不懈，不按门铃了，直接敲门：“桂露，开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不能隔夜，古云白必须今天跟她把话说清楚。
　　桂露刚一打开门，古云白就挤了进来，双手抓住桂露的肩，强迫桂露必须和他面对面，桂露下意识就要反抗，却挣不开古云白铁钳似的大手。
　　古云白看着桂露的眼睛，一字一句，极为认真：“桂露，我说了，我没有认为你是个疯子，或者精神不正常，你听到了吗？”
　　桂露被他这劲儿给搞懵了，没想到他这么闯进来就为了说这句，反应过来，她微哂了一下：“没关系，我习惯了。”
　　古云白皱眉，习惯了？什么意思？
　　桂露那神奇强大的情绪调节能力又一次上线，现在桂露已经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恼怒，她脸色语气都再正常不过，示意古云白放开她：“我没关系，我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不是只有你这么觉得。”
　　古云白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奔上楼就为了能让桂露正视一下他，能安抚一下桂露的敏感，可桂露光速恢复了情绪，一切如常，根本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他这种行为就显得又多余又幼稚。
　　古云白心里无奈恼怒，不想放开桂露，可又不知道能干嘛。
　　桂露无奈看向他，她挣脱不开，古云白真的劲太大了，这个体格的她是真的干不过。
　　古云白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大狗，他微俯身，额头抵上桂露的额头：“我说我没觉得你疯，就是脾气爆了点，我是说真的，你得信我。”声音又低又委屈。
　　桂露没辙了，这个动作太亲密了，远远超出了她的最低接受度，她抬手就想推开，奈何推不动，推着推着古云白毛茸茸的大脑袋就拱到了她的颈窝。
　　这个走向太不对了，桂露心底升上一股恐惧和反感，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抬手一巴掌扇在了古云白脸上。
　　“啪”一声，把打着小算盘占便宜的古云白扇醒了，古云白松手放开了桂露，桂露急往后退了几步。
　　两人都怔住了，古云白抬手摸了下脸，满眼都是不敢相信，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桂露刚才，打我了？
　　桂露打了我？

　　那一下其实根本不疼，因为桂露被古云白抓着根本使不上劲儿，可这打脸又不是看力气，古云白真的没让人打过脸，不论男女，从来没有。
　　更何况，这一巴掌是桂露打的。
　　在他想和桂露撒个娇，示个软，在这个更加了解了桂露一点的今天，想和她更加亲近亲近的时候，桂露二话不说，直接回了他一巴掌。
　　没人能像桂露一样让他这么患得患失，在心在意，他，堂堂，古云白，为了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忍让，可这个女人，不知好歹，拒绝，不接受，还在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古云白今天一晚上伪装出来的风度翩翩、和善温柔都打没了，把他二十几年人生惯有的骄纵和臭脾气都打了回来，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古云白眼神由不可置信变得怒意滔天，他低吼出声：“桂露！”
　　“我不打算道歉，古先生，是你过分了。”桂露声音冷的像北方冰城的寒风。
　　古云白怒极：“过分？我他妈是你男朋友，碰碰你怎么了？”
　　“你不是我男朋友。”桂露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现在的古云白，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危险，眼神像一头狼，感觉随时会暴起。
　　古云白怒极反笑：“哈，我不是你男朋友？我不是你男朋友，澡也不洗觉也不睡二十四小时给你陪床，我不是你男朋友，脸也不要了讨好你家长还要挨打，我不是你男朋友，给你端茶送饭还给你唱歌解闷儿，桂露，我他妈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女人！”
　　桂露没说话，却还在一点点往后挪。
　　古云白吼：“你他妈给我站在那！”
　　桂露没忍住，抖了下，站住了。不得不承认，这样子的古云白很可怕，那种身高，站在那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因为气愤至极太阳穴处几根青筋跳动，呼吸沉重，脖子都红了，桂露不敢想古云白怒极了会做什么，不管做什么，她都没反抗的能力和机会，古云白要是想做一起谋杀，她连呼救都来不及。
　　桂露那一下没忍住的颤抖落到古云白眼里，刺得他生疼：“你怕我？”
　　桂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个头，这他妈很明显好吗，你看看你跟个杀神似的样子？
　　古云白：“桂露，你他妈现在知道怕我了，之前叫我哥还要和我做朋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我。桂露，过去你忘就忘了，忘了没关系，我还爱你，我陪着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陪你一辈子，我们重新开始，可你他妈心是铁做的吧，我做了这么多，你还叫我哥，还要和我分手，还打我，还怕我，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没人比我更爱你了，你还怕我伤害你？”
　　古云白明明是在低吼，怒火喷薄，可说到最后，铁石心肠如桂露，都听出了他的委屈。
　　桂露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古云白逼视她，要她今天一定给个回应。可她能回应什么呢？她说过好多回了，她不喜欢他。
　　“你难道没有伤害过我吗？”桂露问道。
　　古云白怔住了，有些没想到：“那是以前，以前是我……谁和你说的？”
　　桂露精准抓住了古云白话里的那一丝犹豫慌乱：“……你不想让我知道以前吗？”
　　古云白的滔天怒火几乎是瞬间就被灭下去一半。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我们的过去看起来也不是一段多美好的故事，是你自己在病床前说的，你有很多情人，你还要结婚了。”
　　“我失忆了，不是傻了，和你这种人纠缠不清最后只会害了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你有四年之久，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你不喜欢我吧。”
　　“我也不喜欢你，古云白，不管失没失忆，我都能肯定，我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以前可能是有什么让你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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