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小麦，”黄朗叫他，“手给我。”

　　大上午带了一背包一挎包东西的乔麦冒着晶莹透亮的汗珠在祠堂前和黄朗打过招呼后被如此要求，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还是依言照做伸出了自己右手，然后就见黄朗俯低了身体，白玉一般的手中变出一根两端带环扣的黄色编织绳，他两只手捏起环扣伸到乔麦的手腕下方，然后自少年的手腕外侧穿过再到上方汇合，最后指尖微动“咔嗒”一声把环扣扣上再收回了手，抬头笑意温和地对他说：“昨日的回礼。”

　　“是护身符。”

　　太近了。

　　乔麦呼吸困难地想。

　　他控制住自己伸手去摩挲那根手绳的欲望，把还温热的板栗饼递给像昨日一样束起了发的黄朗，他的脸很红，像是运动过度的后遗症。

　　黄朗接过了板栗饼，又伸手召了一群小木人出来给乔麦扛包顺带领路，他和少年就跟在小木人后面并肩闲聊。

　　聊着聊着乔麦就忍不住看着前方的小木人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很想问您。”

　　“嗯？”

　　“它们究竟是什么？”乔麦指着勤勤恳恳工作的小木人问道。

　　“我上次搭话还被直接跑掉了。”少年如是抱怨。

　　“是寄宿着灵的媒介，通称是灵媒。”黄朗解释道，“因为里面容纳的是没有成型的灵魂，所以一般都胆子很小，也不太聪明。”

　　“唔……有点像人类发明的机器人吧，虽然也有点笨，但还是比那个要好用很多。”

　　“没有成型的灵魂？”乔麦疑惑。

　　“嗯，灵魂在成型过程中是有几率失败的，失败后就会成为灵，这种灵如果没有被做成灵媒的话就会很快消散作为其他灵魂成型过程中的养分，而成为灵媒虽然会被役使但是可以在媒介中继续进行成型过程，成型成功之后就会脱出媒介投入轮回。”黄朗继续解释。

　　“这样来说的话，被做成灵媒对它们来说好像是一件幸运的事啊。”乔麦看着前方的小木人笑道。

　　走在他身侧的黄朗却摇了摇头，“不一定，有些家伙并不会放任它们脱出媒介，新生的灵魂是很脆弱的存在，稍微一点针对性的手段就足以使它们魂飞魄散。”

　　听起来就很不唯物主义啊，乔麦想。

　　他踢开脚边的石子，前方已经抵达了树林的边缘。

　　那是一片茂盛的柏树林，一树连着一树的繁密枝叶像昨天乔麦看到的一样，连正午的阳光也能遮蔽个七七八八，是燥热的夏天里难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户外环境。

　　“啊，到了。”乔麦说，“唔……我记得那条的溪的流向好像是……”

　　“让它们带路吧。”黄朗打断乔麦的回忆，指了指扛着背包继续前进的小木人们。

　　乔麦本来有些惊异，转念想到他往日去找黄朗的时候也是这些灵媒带的路就了然地跟上了它们的步伐，嘴里忍不住感叹道，“确实很厉害啊。”

　　黄朗在旁边轻轻地笑了一声。

　　而后随着脚步深入树林，乔麦开始听到了微弱的流水声，那声音随着他们的脚步逐渐增大，直到哗哗作响时才显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水流并不湍急，它见缝插针地穿行在地势平缓的柏树林中，在偶尔透过茂密树叶的阳光里波光粼粼。

　　乔麦的视线游梭在这条溪流上，在上游的地方目光一顿，那里是一道矮坎，从高处落下的水在矮坎下方形成了一汪小小的谭，潭水因为隐没在茂密树叶所投下的阴影中显得过于幽深，一眼望去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深渊一样。

　　乔麦心头一跳，连忙收回视线跟上一路尽心尽力又抗包又带路的灵媒们。

　　它们最终停在了溪流中较为缓和的河段旁，乔麦从挎包里拿出一块宽大的灰白格子垫布铺在地上，然后把小木人们扛着的背包放到上面，埋头在里面翻出了一小袋子炭后对一旁黄朗说，“我先去捡些柴回来生火。”

　　“让它们去吧。”黄朗坐到垫布上指了指小木人们，“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额……”乔麦无奈地看着小木人们随着黄朗那句话迅速四散开来，然后拎着装炭的袋子走向溪边说道，“那我来砌灶吧。”

　　“朗哥就不要把灵媒叫回来帮忙了。”乔麦背对着打断了黄朗即将出口的话，“这些事情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动手来做。”

　　他话语一顿，随后接着说道，“……您要是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我等下会叫醒您的。”

　　“不用。”黄朗打了个哈欠，声音微哑，“我看着你做吧。”

　　乔麦在不远的溪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搬来石头堆砌到一起，中间留出空用来放炭和小木人们带回来的干柴，期间因为要搬水里的石头，乔麦怕会打湿黄朗送给自己的手绳就把它取了下来放到裤子的左口袋里才继续忙碌。

　　等到少量干柴和炭都在临时砌成的石灶里堆好，乔麦返身回去把垫布挪到石灶旁，从挎包里面取出打火机点燃干柴，等待火势渐起的时候再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方形的大餐盘和一大袋用保鲜膜裹起来的肉串，荤素搭配的那种。

　　黄朗随着垫布移动到乔麦身旁坐下，安静地看着少年动作娴熟从两个包里接连不断地掏出折叠凳，折叠刀，折叠杯和一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朗哥吃辣吗？”拿着一瓶红色小罐子的乔麦如是发问。

　　“我都可以。”黄朗说。

　　“好吧。”乔麦在挎包里最后翻出一块烧烤架和刷子，侧身把架子放到石灶上等待炭火把不锈钢烤热后就坐上折叠凳开始上烤串。

　　黄朗在一旁用瓷杯把折叠杯给替了，放回背包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两个看起来略微有点眼熟的圆柱状物体，他想了想，把那两个圆柱体拿出来后再将折叠杯放回去，随后拿着它们起身走到距离合适的树下，把其中的一个扔给脚边的灵媒，手中的解开抽绳展开，再把两端的绳子分别在两颗树到他胸腹部部的位置上系牢，亲身上阵实验高度合适且足够稳固后再对接下来的两棵树如法炮制。

　　此时已经烤完一批肉串的乔麦正准备招呼黄朗来吃，侧身却没在垫布上看到人，听到动静循声望去才看见不远处正在动手系绳子的黄朗和举着剩下部分的小木人们。

　　他愣了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扬声问道，“朗哥你怎么在安吊床啊？”

　　而且还已经安好了一个。乔麦在心里补充道了。

　　黄朗侧头看了他一眼，“看你在忙，就顺手做了。”

　　乔麦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抿唇忍笑着道了谢，“没想到朗哥也会这些。”

　　“你送的书里面有写。”黄朗走到另一棵树下，俯身从跟着挪过来的小木人头上拿起绳子，他微偏过头，长发也随之一动。

　　“嗯，那朗哥把吊床安好了就过来吃东西吧，我把烤好的放餐盘里了，你试试看口味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乔麦说，他听到黄朗的应声后就转回身继续把肉串摆上烤架，只是嘴角的笑意更盛。

　　黄朗很快就系好了绳子，确认过稳固度后带着一群小木人们回到乔麦身旁的垫布上坐下。

　　烤架上的肉串随着乔麦按压的动作滋滋作响，间隔着的青菜呈现出微焦的黄色，肉却还透着些许血丝。

　　黄朗的目光从乔麦被炭火熏的发红出汗的脸上移开落到他身前的餐盘上，烤好的肉串被均匀地洒上了层层调味料，些许呛人的气味里飘着肉香。

　　小木人捧着瓷杯到溪水边舀了水，黄朗从餐盘里拿了一根肉串。

　　等到乔麦再一次撒好最后一遍的辣椒粉起手转身时餐盘里只剩下了一根肉串，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黄朗，对方满脸坦然拿起仅存的硕果凑到乔麦嘴边。

　　“……谢谢。”乔麦红着耳朵接受了来自黄朗的投喂，手上忍不住一个使劲被突然窜高的火苗吓了一跳。

　　“小心。”黄朗的言语中带着笑意。

　　乔麦红着脸三两口匆匆地解决完就继续投入了他的烧烤事业，无所事事的黄朗和小木人们坐在一旁围观。

　　头顶的树叶被穿林而过的风吹得沙沙作响，流水声，风声和烤肉发出的滋滋声难分难解。

　　乔麦边烤着肉边被黄朗投喂着吃了个七成饱，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逐渐变得坦然，还能在吃完以后对手上的味道改良改良。当然期间喝水也是必不可少的事情，首次感受到凉润的触感时他还以为是错觉，匆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黄朗白玉般的手执着瓷杯，他登时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有说什么。

　　最后烤完的部分乔麦只吃了四分之一就停了手，他抽出纸来擦嘴，然后端着杯子喝水，黄朗则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吃，乔麦喝完水起身去灭火然后收拾东西，等黄朗吃完后把餐盘在溪水中冲了冲，返身回来的时候发现黄朗坐在垫布上已然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困的话就去先睡吧。”乔麦蹲身说。

　　黄朗微微掀起眼皮，似秋水般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啊了一声，随后就这样半睁着眼睛问道，“你忙完了？”

　　“差不多，我再把东西收一下就行了。”乔麦说。

　　黄朗点头说好，眼帘又垂了下去，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浅浅的阴影，他慢吞吞地起身，视线落在乔麦的发顶上。

　　他伸手揉了揉。

　　“麻烦你了。”他说道，然后转身向吊床走去。

　　乔麦没能起身，他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两颊通红。

　　等到他回神起身的时候，腿部因为久蹲而血液不畅造成的酸痛让差点乔麦直接跪倒在地，他龇牙咧嘴地等到痛感缓和才继续起身去收拾东西。

　　黄朗睡时取下了发带，几缕发丝从吊床的边缘垂落，他侧卧在吊床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三五成群的灵媒靠在树根附近坐着，上面的两个圆圈变成了向下弯的半圆。乔麦收拾完东西在黄朗的吊床前晃了一圈，有些想把那些流落在外的头发撩回去，但伸手碰到的时候却像被火烧了一样缩了回来，他退后两步，颈耳爬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乔麦恍惚间听到了极浅极浅的呼吸声。他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躺上了自己的吊床。

　　本以为会很难入睡，但可能是因为疲惫，乔麦躺上去没几分钟就伴着水声睡着了。

　　风吹动树叶带起摇晃的光斑，随着乔麦趋于平缓的呼吸，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响起，丝丝缕缕的黑雾从乔麦来时看见的潭水里探出，它们扭曲着躲避那些细碎的光斑缓缓向乔麦的所在地延伸。

　　「是活人啊。」一团黑雾在阴影下汇聚而成

　　「身上还有那个妖怪的味道。」另一团黑雾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熟睡中的少年，然而却在想更进一步的时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黄色屏障弹开正好落在了阳光中，瞬间就化作青烟消失了。

　　「蠢货。」

　　「那个妖在保护他？」

　　「是口袋里的东西。」有黑雾看到了乔麦裤袋里一闪而过的黄光。

　　「啊，有意思。」一团勉强看得出人形的黑雾说。

　　「我要吃了他！」比所有黑雾都要漆黑的那道怒吼着。

　　「就凭你这副化形都无法维持的躯体？」藏在最阴暗处的黑雾出口嘲讽，「先不说你能不能打破那层阵法，难道还真的以为那位不会醒吗？」

　　「别这么扫兴。」

　　「只要他不在这个活人附近，外物总归比妖好解决。」

　　「各位意下如何呢？」

　　「你有办法？」

　　「不才，略有小计。」

　　「按你说的做，我要吃了他，不然就吃了你！」

　　「你大可以试试。」

　　黑雾在阴暗处翻腾，发出无人听得到的悚然笑声，它们围绕着乔麦，垂涎欲滴，最后又悄然回归更深的黑暗，像从未来过一般。

　　这是一片茂盛的柏树林，一树接着一树繁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它是燥热的夏天里难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户外环境，亦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精怪们唯一在白天也能活动的场所。

　　睡午觉是很容易让人感到满足感的行为。乔麦醒来后看了看表，发现已经下午五点半了，他半遮着眼睛望天，枝叶滤下的零星阳光还甚是灿烂，仰视的时候有些刺眼。

　　他偏过头去看另外一个吊床，黄朗还睡着，脸上被光线投出起伏的阴影。

　　乔麦木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模糊的意识随着时间逐渐清醒。他抓着吊床的边沿一撑就落了地，然后轻手轻脚地去拆绳结，蹲身打着哈欠把吊床收纳成最开始的圆柱状。再起身准备把东西放回背包里，结果转头就看见脚挨着地坐在吊床上的黄朗正在束发，两人四目相对，黄朗扬唇微笑。

　　乔麦愣了一下，脸红了红，他抱住收好的吊床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黄朗失笑摇头，他把发带打结，然后下床询问，“这个怎么收？”

　　“啊……不用，我来就好。”乔麦说。

　　黄朗看着他，点头说好，“那就麻烦你了。”

　　“应该的，毕竟之前是你挂的。”乔麦说。

　　两人去解了绳结，乔麦蹲在地上收整，无事可做的黄朗在一旁看他。

　　空气中有许久未闻到的气味，灰烬一样，是被太阳杀死的精怪所遗留的味道。

　　已经被消磨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了吗？黄朗想，还是应该说胆子真大，连他的人都想动。

　　不知好歹。

　　黄朗垂下眼帘。

　　很快乔麦就收好了吊床，他一手一个快步把它们放回了背包里，掂着上肩的时候被黄朗伸手拎起扔给了小木人们，乔麦愣了一愣，然后道了谢，背上比来时轻上不少的挎包。

　　“回去？”黄朗出声询问。

　　“嗯。”乔麦拽着包带说，“已经六点过了，我妈这会儿应该在家里开始准备做晚饭了。”

　　“那走吧。”黄朗说道。

　　两人很快出了柏树林，祠堂前黄朗拿过背包递给乔麦，然后说道，“关山多精怪，若遇上了叫我名字便是。”

　　“嗯？”乔麦一时疑惑，随即还是点头说好。

　　“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黄朗叮嘱道，他笑了笑，眉目在已然泛黄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乔麦背好包和他作别，随后脚步匆匆地走上了下山的路。

　　临近山脚时他还因为背包和挎包的肩带被路边一株齐腰的灌木挂扯了一下，着急回家的他未曾留意，连眼神都只旁落了一瞬，而后快步赶回了家。

　　到家时乔父已经开始端菜上餐桌，看见乔麦大包小包地回来就叫他赶紧去放东西然后洗手准备吃饭。

　　“等会儿你三爷爷要来。”

　　乔麦应声说是，在玄关处脱了鞋后就依言回了自己的房间，开灯然后卸下身上的两个重担。他一屁股坐到床上，伸手却在裤兜里摸了个空，他连忙翻出口袋，里面却空无一物。

　　他明明记得是放在这个口袋里的。乔麦的脸一下就白了。

　　他去翻另一个口袋，里面同样也是空无一物，他去把包打开，吊床拆开，但哪里都没有找到。

　　最后两手空空的乔麦白着脸坐在杂乱的房间里，他咬着下唇极力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是在碰水的时候拿下来的放在口袋里的，下山路上还拿出来看了一下，因为单手带不上才又放回了口袋里，所以东西肯定不是在那之前丢的，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那丛灌木！乔麦猛然起身跑到玄关处。

　　“马上就吃饭了你还去要哪？”乔父问。

　　乔麦一边穿鞋一边急切地解释道，“朗哥送我的东西丢路上了，我去找一下。”

　　“明天去找不行？”

　　“不行，万一找不回来了怎么办？”乔麦打开门，垂着头声音喑哑，“那是朗哥送我的东西。”

　　“我必须要找回来。”

　　他出了门，没有等乔父的回复，在渐深的暮色里迎着燥热的空气向关山奔跑。

　　被越发深重的暮色所笼罩的关山寂静无光，巍峨的轮廓像噬人的巨兽。

　　乔麦喘着气跑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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