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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晨,乔麦吃完饭出门后就去了昨天那家卖生煎的店,结果店主因为家中有事要关店一个月,他就转道去买了两块桂花糕,然后匆匆赶往祖祠,一路上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怎么逮个小木人,不料一脚踏进祠堂就看见了一个身长玉立的黄色背影。那人仰着头,目光落在那些层层叠叠摆着的牌位的最上面,乔麦记得那里摆着一个牌位,刻着乔关山三个字。
一个单从名字就看得出来和此方地界关系匪浅的死人。
乔麦攥紧了手中的袋子。
兴许是因为听到了声响,那人回头,漠然的神情忽而染上了温和的笑意,他看着乔麦说道,“你来了。”
“黄先生今天怎么出门了?”
“等你。”黄朗答道,“顺道看看故人。”
“乔关山?”
“是,我们多年不见了。”黄朗慢条斯理地笑着,“往后也不会再见了。”
“黄先生……”乔麦顿了一下,还是问道,“黄先生活了很久了吗?”
“是啊,他临死之前我才入关山。”
「进山当时应该是比你大的。」
“莫约已经过了千年了。”
「大概是我年龄的一半多吧。」
“妖怪总是活得很久。”他笑着,一如昨日,一如初识。
乔麦知道黄朗对自身异于常人的部分从来不加掩饰,但他却一直不敢对此深究,乔麦惧怕眼前这恍然若梦的一切会被他出口的疑惑打碎,就像再也寻不到的桃花源,可他也未曾想黄朗就这般毫不避讳地将真实说了出来。
妖怪啊……
乔麦望着那一袭黄衣,恍惚地向自己心中的桃花源踏出一步,然后他感到手上传来一股微凉的触感,重量也随之一轻,那装着桂花糕的袋子便被黄朗俯身接过。
“是给我的吗?”乔麦听到黄朗如是问。
“是。”他捏住手上刚刚被黄朗触碰到的地方应道,鼻尖似乎还缭绕着一丝浅薄的木质调的香,“生煎那家店没开门。”
“多谢。”黄朗直起身,垂眸思考着“唔”了一声后抬眼笑道,“作为报答我带你去看后山采风吧。”
“这不是昨天约好的吗?”乔麦下意识脱口而出。
“嗯……那换一个吧。”黄朗毫不在意地点点头,那双仿佛蕴着一潭秋水的眼睛和乔麦对上,他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乔麦神情一僵,偏过视线,摇头说没有。
“好吧,以后若是有了你告诉我便是。”黄朗也并不纠结于此,他顺势揭过话题,招呼乔麦,“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
乔麦跟在黄朗身侧出了祠堂,转到屋后走上一条林间的小道,路上黄朗打开袋子慢悠悠地吃完了乔麦带来的桂花糕,穿林而过的风吹散了些许暑气,山林中的树荫接连不断,与现代城市仿若两个世界。
乔麦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又看了看黄朗一袭飘逸的黄衫,对方绸缎般的黑发随着动作在掠过的风中轻摆,像是春燕的尾羽。
似是注意到了乔麦的目光,黄朗侧头一笑。
“黄先生。”
“嗯?”
“黄先生。”乔麦又叫了他一遍,耳尖泛着红,“我可以叫你朗哥吗?”
黄朗停下了脚步,短暂的沉默让乔麦手顿时忙脚乱地开始解释。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感觉一直叫你先生这样太生分了……当然黄先生您也可以叫我小麦,我家里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不是说了想叫朗哥吗?”黄朗挑眉打断。
“啊?”乔麦一愣,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才低声说,“……您不介意就好了。”
“也不必对我用敬称,”黄朗伸手摸了摸乔麦的头,笑着反问,“不是觉得生分吗?”
“……嗯。”乔麦低头,声若蚊鸣,露出的耳尖和后颈泛着火烧一般的红。
黄朗落在上面的目光微顿,而后偏开看向前方,“继续走吧,离得不远了。”
乔麦应声说好。
两人又沿着林间小路继续向前,直到脚步所及的地方生长着越来越多的青草,也越来越明亮,然后终于在路的尽头突然豁然开朗,大盛的晨光之下是一片平阔的草坡,再远的地方是一道雾气弥漫的山涧,隐隐有潺潺的流水声。
乔麦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副宽广而秀美的自然之景,下意识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相机。
“到了。”黄朗清润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
“好漂亮。”乔麦轻声说道,他侧头仰视黄朗,目光里闪着惊叹。
“是呢。”黄朗眯着眼看向太阳,他突地扣住乔麦的手腕走到草坡之上,下一瞬猛烈的风霎时吹过,两人脚下的浅草被吹得沙沙作响,白的、黄的紫的小花也像雨后春笋般在一片绿色中成群结队地冒了出来,弥漫在山涧中的雾气顺着风散开,那些隐隐绰绰的峭壁和从高处往下泄落的溪流也随之显露出来,又逐渐被聚拢的雾气遮蔽。
但此时的乔麦已然无心专注于眼前的风景,手腕上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得好像要被忽如其来的大风吹走。
“起风了。”黄朗说着松开手抬起拢了拢自己被风吹散的长发。
乔麦却仍然沉迷于刚刚比先前的触之即分来得更加持久的触碰中。
心跳很快。
别这么兴奋啊。乔麦在心里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他不敢看黄朗,但是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旁,如山中的泉,如林间的风,如此情此景。
眉眼如画,光风霁月。
两人不约而同地在接连不断的风中保持了沉默,乔麦狂跳的心脏被眼前云雾反复聚散的场景所缓和,他深呼吸着,然后拿起了相机,取景器里呈现着此方世界。
是喧嚣的。
像强风过境一般,乔麦感觉自己的镜头里忽然充满了生命与自然蓬勃而发的声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云雾散而重聚的时刻按下了快门。
“拍得很好啊。”黄朗的声音忽地从他耳旁响起,乔麦浑身一抖,相机险些脱手而出,幸好黄朗及时伸手扶了一把,可是那覆在手背上如玉般带着凉意的温润触感却让他霎时失了力气,黄朗的声音更近了,近到乔麦的耳畔都感受到了他说话时产生的微弱气流。
“拿稳了。”他说,几缕冰凉的发丝顺着风触碰着乔麦裸露在外的皮肤。
“……谢谢。”乔麦的声音打着抖,他背对着黄朗,用恢复了些力气的手抓住了相机,而那只覆于其上的手也收了回去,迫人的距离也随之拉开,乔麦这才侧过头看向黄朗。
因为大风接连不断,黄朗用发带把头发束了起来,显露在外的脸部轮廓和肩颈线条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扬唇轻笑的时候透着一股清风穿山林的洒脱。
“您把头发扎起来了啊。”乔麦说。
“风大,头发会被吹乱。”黄朗理了理束起的长发,无奈地说,“你还是在用敬称。”
“抱歉,因为朗哥……你看上去就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用敬称。”乔麦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
“……果然是因为年纪太大了吗?”
“啊,不。”乔麦说,“主要还是气场吧,当然年龄也肯定有一部分的原因,毕竟朗哥……看起来还是比我大些的。”
黄朗轻笑出声,“好吧,既然你这样说的话。”
他垂眸,强风掠耳之际却突然困意深重,他听见乔麦讷讷地啊了一声,却无力抬眼去看少年此刻的神情。
莫约又是那般染着薄红的模样吧。他想到。
“抱歉,我有些累了。”黄朗席地而坐下去,出口的声音里饱含着倦意,“你继续吧,我休息一会儿,你要是想走了叫醒我便是。”
“啊?”乔麦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道,“朗哥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不算吧……”黄朗迷迷糊糊地回答,然后却没了下文。
他就那样突兀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乔麦吓得赶紧半蹲伸手去探黄朗的鼻息。
还在呼吸。乔麦松了一口气,放松向后跌坐在草地上。
虽然感觉还是有些不正常就是了,一般人的呼吸不会像这般微弱长绵,就跟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龟息一样,虽然是妖怪,但还是让人有些担心。
“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吗?”他喃喃自语道。
黄朗依旧安静地睡着。
乔麦盘腿坐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黄朗安静的睡颜上开始发呆,过了一会儿后又突地如梦初醒,脸颊飘红起来,他慌乱地抓紧相机移开视线,看到一片开阔的景色后才强行把思想从一片混乱中拉拽出来,缭乱的风带走他脸上灼人的热度,僵硬的指尖也逐渐缓和。
乔麦深呼吸了一口气,放空头脑仰躺到草地上,他朝天空举起相机,一片碧蓝澄澈中飘着层层叠叠的白。
乔麦就这样躺着仰望城市里终日不见的澄澈又旷美的天空,举着相机的手直到酸痛也迟迟没有按下快门,他最后泄气一般收回了力气,让相机平缓地落到自己胸口上,乔麦侧过身背对着黄朗,蜷缩起来叹了一口气。
黄朗从仿佛漫无止境的沉眠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他感到身旁不远处躺着一个活物,睡意朦胧的眼睛便向那个方向转去,一望就看见少年人单薄的脊背蜷缩着,被风吹乱的柔软短发垂在草地上与青草交织,裸露在外的脖颈是少年人常有的纤细,看起来相当脆弱。
黄朗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等到困意缓缓褪去才坐起身来,原本束好的头发因为席地而睡而变得凌乱,他随手扯下发带,散落的长发霎时如流水般落到肩背和身后的草地上,风过却岿然不动。
他没有起身,而是在大盛的日光中抬眼,视线落到不远处的山涧上。
那里曾经伫立着一座宫殿,名为时夜宫,是大妖黄朗的住所,也是关山阵原本设立的阵眼,在道劫来临之时被天雷劈毁,形成了一道山涧,黄朗在声势浩大的天雷侥幸逃过一劫,却因为设阵人已死无法修复法阵只能自己动手将原本的供奉台改造为阵眼,而他也就此从阵法的受益者变成供给者,那之后黄朗则迫不得已地用长眠来抵消关山阵对他力量的抽取,可随着天地间灵气的消散,他妖力的衰弱越发加剧,用来缓和衰弱的长眠也从主动变为被动,而且越发地长久。
然后,那般漫无止境的长眠逐渐让曾经一心想要活下去的黄朗对生命产生了厌倦,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活下来究竟有何意义。
这样苟活于世,真的是他千年以前处心积虑躲过道劫想要的结果吗?
黄朗漠然地垂下了眼睛。
“啊……朗哥你醒了了吗?”一道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黄朗没有回头,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乔麦呆愣地注视着黄朗的背影,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张了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日光那么盛,可对方的背影却看起来像寒冬腊月般冷。那些被温和笑意所掩盖的死寂扭曲地发散着,四处都是腐烂着的枯木的味道。
午后的阳光和煦得让人头脑发昏,乔麦舔了舔干裂的唇,感觉到左脸有些痛痒,应该是睡着的时候被杂草印出来的,但是他并没有伸手去揉,而是用左手抓好了躺在草地上睡着之前做好的东西。
“朗哥。”他直起身来。
黄朗浅浅地应声。
“今天天气真好啊。”乔麦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的视线落到黄朗的侧脸上,然后又慌乱地移开看向不远处的山涧。
他身旁的人生得一副好模样,垂眸不语的时候像是国画大师手下最具风骨的人像。
“啊,对了。”乔麦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把左手伸到黄朗身前摊开,一只草编的蚱蜢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黄朗抬了眼,看到少年满含期待的眼神,左脸上尽是杂草印出来的斑驳红痕。
“朗哥,这个送给你。”
“我好久没编过这种东西了,本来以为编不出来的,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成功了。
“想送给你。”乔麦抿着唇笑,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黄朗看着乔麦只是初具菱角的脸庞,少年的笑容是青涩的,饱含着藏不住的忐忑和羞怯的欢喜。他安静地垂了下眼拿起那只草编的蚱蜢,好一会儿才笑着道了声谢,说道,“我很喜欢。”
又是一阵忽如其来的风扬起了黄朗的长发,处在下风口的乔麦被几缕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热意上涌时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木质香,有柏木,有雪松,是一种带着凉意的厚重。
“抱歉。”黄朗说,他伸手拢起长发用发带束好,乔麦却突然地举起相机来。
“朗哥就这个样子让我拍张照吧!”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
“嗯?”黄朗先是疑惑,随后也笑了起来轻声应道,“好啊。”
乔麦为黄朗拍了照后两人又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吹了一会儿风就开始返程。林间小道里高大的柏树遮天蔽日,那些残存的细碎光斑好像总是在追逐黄朗随步伐晃动的发尾,让乔麦的视线也忍不住往上落。
乔麦偏过头,有流水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突然开口说道,“这里好像很适合野炊啊。”
“嗯?”黄朗侧头看他。
乔麦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因为这里生长的都是高大的柏树,茂盛的枝叶遮住了大部分的太阳光,地面上也很少有低矮的灌木,发生火灾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我刚刚还听到了水声。”
他话语一顿,然后说道,“其实也是很适合的露营地点。”
“不过晚上的话好像不能留在山里。”乔麦对上黄朗平静的眼神,扬起一个笑来,“野炊的话朗哥要来吗?”
“好啊。”黄朗也笑,束起的长发随之一晃。
“明天怎么样?”乔麦问。
“都可以。”黄朗颔首。
“准备工作就交给我吧。”乔麦脚步轻快,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夸耀,“我以前放假的时候经常和朋友去野炊和露营。”
“那就麻烦你了。”黄朗说。
“我才是。”乔麦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感觉这几天打扰您了。”
黄朗摇了摇头,长发也随之晃荡,他的左手轻轻攥着那只草编蚱蜢,眉眼间尽是暖意,“没有,我很高兴。”
“……是,是吗,我也很高兴。”乔麦结结巴巴地接话,“很高兴遇到朗哥。”
黄朗低低地笑出了声。
两人此后无话,沿着小道回到祖祠,黄朗站在门槛前与乔麦温言说道,“那就明天再见了。”
“……嗯,明天见!”乔麦慢半拍地点头。
在祠堂前挥手作别后,黄朗回到院中一觉睡到了圆月高悬之时,他醒来后盯着乔麦给的那只草编蚱蜢思量许久,然后变回原形,从身上寻到一把长度合适的毛,扯下编成一股绳,又找了两块灵石绘上辟邪护体的阵法做成一对环扣安在编织绳的两头,最后在其中刻上乔麦的名字,黄朗将指尖的灵力散去,强烈的困倦感也在一瞬袭来,他轻攥着手中的手绳到底还是没直接睡过去,而是撑着眼皮将手绳举起对着月光观量片刻后才神色满意地将它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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