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我出门了。”吃过早饭后乔麦背着包挎着相机穿好了鞋后给屋内的父母打了个招呼。

　　“出去干嘛？”乔父问他。

　　“采风。”乔麦举了举相机。

　　“注意安全，天黑之前回来。”

　　“我知道了。”乔麦登登登地跑下楼，沿着青石板路向山中走去。

　　乔麦的老家位于容县边缘的关山镇，乔是镇上的大姓，镇里没有水泥路，尽是历久弥新的青石板，沿河的地方长着青苔。乔麦有关于老家的记忆很少，他的印象中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那时每家的屋檐上都挂着红灯笼，小孩子穿着红棉衣被大人拉着走街串巷，夜晚的时候更有乔家主持的庙会，热闹得连河里都是影影绰绰的红色，除此之外还记得就是他从未参加过的乔家人的祭祖活动。

　　每年过完年后三天内的白天已成年的乔家人都会陆陆续续地到山中的祖祠祭祖祈福，乔麦还小的时候父母会将他托付给邻居照顾，但自从上小学以后父母去祭祖时他就会独自待在家。

　　乔麦作为一个社会主义下长大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昨天之前只觉得这些规矩莫名其妙，可昨天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些他从未相信过的怪力乱神，而他遇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人。

　　黄朗。乔麦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攥紧了手中的相机。

　　脚步飞快地抵达了祠堂，乔麦迈过门槛，入眼还是供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牌位，前面的香庐里正燃着一炷香，他的视线顺着白烟而上，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了位于最上面的牌位。

　　“乔关山。”乔麦低声念出了排位上刻着的名字。

　　又是关山。乔麦想，心中疑惑更甚，但这并非他此行的目的，更何况目前为止所有的疑惑都与黄朗有着或多或少的相关，甚至可以说黄朗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谜团，而且更重要的是，乔麦想见他。

　　祠堂里他昨日推开的门仍然安静地位于角落虚掩着，开了一条缝的门漏着光，乔麦走过去推开那扇门，朱红色的长廊再次出现在眼前，乔麦回忆着昨天黄朗带他走过的路线一边逆推一边走，但当逆推完的时候他还仍旧处于无尽的长廊之中，仿佛回到了昨天在长廊中兜兜转转找不到出路的时候。

　　不过这并不多么出乎乔麦的意料，玄学中有一门叫做奇门八卦，找不到路才更坚定了他的猜想，而昨天黄朗在长廊中能找到出去的路就证明这个长廊并不是用来阻止里面的人出去，而是为了阻止外来者进入，而他从未听父母说过有人在祖祠失踪，那就说明长廊并不会将人困死在其中。

　　既然昨天他能误打误撞找到通往黄朗居所的路，那今天未必就不行，不过是多走几次而已！

　　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乔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昨天一样凭直觉开始在长廊里走，他的腿上还残留着昨日的酸痛，背包和相机的重量压在肩上，额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就这样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后，乔麦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扇门，他眼前一亮但很快就发觉这扇门是通往祠堂的那扇，他失望地转身，继续在长廊里兜兜转转。

　　直到天色开始变得昏黄的时候，乔麦终于在第四次回到祠堂门之后找到了一扇不一样的紧闭着的门，枝叶繁密的树冠在围墙之上舒展着，夕阳的余晖落在此方世界，洋洋洒洒地像是一副泼墨画。

　　乔麦绷起袖子将脸上的汗擦干，等到急促的呼吸稍稍平静下来后才走过去敲了敲门。

　　门后无人应答。太阳又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点，乔麦更贴近地敲了敲门，用稍稍用力的声音呼喊道，“黄先生，您在吗？”

　　“……”耳中一片静默，就在乔麦准备再敲第三次门的时候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再然后，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然后缓缓地张大，门后却空无一人。

　　乔麦向下望，看见了正在推门的小木人，他后退了一小步，小木人仍在孜孜不倦地推着门，然而下一刻门就推不动了，黄色的袍角蓦然出现在乔麦的视野中，他抬头，目光在门边沿搭着的白玉般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仰头和黄朗对上视线。

　　“黄先生下午好。”乔麦率先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黄朗点头，然后问，“怎么来了？”

　　“我来山上采风，顺便过来拜访您。”乔麦说出了内心早就打好的腹稿。

　　“哦？”黄朗垂目轻笑，“我这地方可不太好找。”

　　乔麦一僵，还没想好这话怎么解释黄朗的下一句话就将其揭过。

　　“先进来吧。”他说。

　　好些个小木人动作迅速地搬来了两把藤编的座椅和一张桌子，黄朗垂眼走在前面，乔麦刚进来就闻到院子里残存的一股酒香，是浓烈馥郁的陈酿。

　　“坐。”黄朗说。

　　“啊，那个，”乔麦挠挠头发，“我过一会儿要回去就不坐了。”

　　他说完从背包里拿了两本书放到桌子上，“我从家里给您带了两本书，是我很喜欢的游记。”

　　黄朗的手指轻轻落到书的封面上，垂眸轻声问道，“是送给我的吗？”

　　“是。”乔麦说，“希望您喜欢。”

　　“多谢。”黄朗勾唇，他看着乔麦把背包背好后缓声开口，“你现在就回去吗？”

　　“……不，还有一件事。”乔麦摇头，他偷偷深呼吸了一口气后举起手中的相机对黄朗说，“黄先生，我可以为您拍张照片吗？”

　　黄朗愣了一下，而后在乔麦忐忑的神情里哑然失笑，点头道，“可以。”

　　“需要我摆什么姿势吗？”他笑着说。

　　“不用，我都能拍。”乔麦感觉自己的脸上在发烫，拿着相机的手微微颤抖，他听到自己说，“您很上镜。”

　　黄朗低低地笑了一声，乔麦的动作也随之一顿，然后才抿着唇举起相机，将镜头对准黄朗。

　　他往日一直觉得透过镜头看世界的时候有一种摒弃了一切浮华的真实感，尤其是当他把镜头对向人的时候，他所见的一切都是定格的，是没有一丝波澜的水面，可当这个镜头对向黄朗的时候他却感觉不到这种平静，心跳加速的声音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连按快门的手指都是木然的。

　　太奇怪了。乔麦心想。

　　冷静一点啊。他对自己说。

　　乔麦从镜头里看见了灿烂的晚霞，枝叶繁茂的树，细碎的光斑，深色的桌椅和桌椅旁一派清风朗月的人，他一袭黄衣，袖袍宽大，充斥着孑然一身的疏离感，眼角眉梢又是含着浅薄的笑意。

　　“咔嚓。”乔麦的手按下了快门，然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响后他才放下相机。

　　“拍好了？”黄朗问。

　　“拍好了。”乔麦回答，“谢谢您。”

　　“不用谢。”

　　“我明天把照片打印好了带过来给您吧？”

　　两人同时开口，也同时动作一顿，黄朗勾唇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没有麻烦。”乔麦摇头，他收好了相机，状似平静地朝黄朗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黄先生再见。”他说。

　　“明日再见。”黄朗亦是笑着的，告别的话却与昨日不尽相同，随后他唤了一个小木人出来对乔麦说，“今日我便不送你了，让它带你出去吧。”

　　“往后再来的时候也可以让它带路，叫我的名字就能唤它现身。”黄朗轻声补充道，“可别再在迷阵里撞运气了。”

　　乔麦听出了对方后半句话里的戏谑之意，他红着耳朵点头，“……我知道了。”

　　“快回去吧，再晚就不安全了。”黄朗最后说。

　　之后乔麦便在小木人的带领下回到了祠堂，又急匆匆地乘着漫天的霞光下山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中。

　　他在路上时闻到了从两旁的人家中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疲惫和饥饿感也随之席卷而来，更加深了乔麦迫切的回家欲望，让他几乎快飞奔了起来。

　　很快乔麦就看见了自己的家，它和之前的房子一样飘着食物的香气，二楼还亮着灯，乔麦飞快地跑回去，噔噔噔地上了楼，在玄关处三两下把鞋蹭脱掉就一边说着“我回来了”一边循着香味走到餐厅，餐厅里内乔父正端着汤放到桌上，母亲拿着筷子坐在桌边。

　　“一身汗味。”张仪曼皱着眉头拿筷子打落了乔麦伸向餐桌的手，柳眉一竖后说道，“回来了还不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

　　“遵命！”乔麦捂着手笑嘻嘻地应声去厕所，乔父斜斜地瞟了他一眼。

　　晚饭过后乔麦被叫去洗碗，洗完碗他接着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白T和五分裤就拿着相机去用楼下的电脑和打印机把白天拍的那两张照片打印了出来。

　　头顶明晃晃的白炽灯把乔麦偏小麦色的皮肤照得发亮，被毛巾擦得半干的头发在少年人旺盛的火气和七八月份天气的共同作用下已然干透，蓬松着充满了少年气。

　　“黄先生是真实的存在啊。”乔麦窝在椅子上看着手中还略微发烫的照片不禁低声自语。

　　他突然想起网上经常有人吹自家爱豆时的彩虹屁。

　　“真要说的话，黄先生的长相才是仿佛不存在于世界上的美貌吧。”乔麦如是感叹，然后又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在电脑前呆坐了好一会儿后才起身，把周遭收拾收拾就关了灯，带上黄朗的照片踩着从窗外透进房子的依稀月光上楼回房。

　　“明天过去的时候给黄先生带些吃的吧。”最后躺在床上的乔麦这般盘算起来，“河对面的板栗饼还可以，门口的桂花糕也不错，往上走那家的荷花酥也很好吃，干脆都买一点带上吧……”

　　脑海里飘着食物的乔麦缓缓沉入了梦乡，放在床边的背包里装着黄朗的照片。

　　次日早饭过后乔麦又借着采风的名头出了门，他买好昨晚睡前想到的吃食放到背包里，并且细心地将它们和照片隔开，随后便一路小跑着上山到祠堂。乔麦摸不准要在哪喊才能叫出那些小木人，于是进了长廊才开始傻傻地对着空气说话。

　　“我来找黄朗先生。”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乔麦左前方的圆柱后突然钻出了一截长着嫩芽的木头，上面有着好像是炭笔画成的三个圆圈，此时上边那两个并排的圆圈变偏又变圆，像是在眨眼一样。

　　乔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谨慎地打量着它，那截木头完全地从圆柱背后钻了出来，它看得出来是个类人的模样，用分叉出来的枝条作为手脚，带着星星点点的绿意。

　　小木人画着三个圆圈的一面正对着乔麦，它左边的枝条晃了晃，乔麦迟疑了一下也朝它晃了晃手，小木人上边两个并排的圆圈再一次变扁，而且形成了一个向上弯的弧度，下面单独的圆圈则形成了一个向下弯的弧度，乔麦觉得那看起来像是一个笑脸。

　　那画着圆圈的一面很快恢复了原状，小木人的身体晃了晃，随后转成了没有圆圈的一面，它开始向前走，乔麦不近不远地跟着，还时不时被小木人回头观望有没有跟丢，那小模样诡异又有些滑稽。

　　很快一木一人就看到了院门，乔麦本想上去敲门，那小木人却径直地走过去推门。

　　“等等！”乔麦下意识地喊道，小木人停了动作，木头身子把圆圈面转到正对乔麦，但那门却依然开了。

　　“等什么？”开门之人如此问道。

　　“没，没什么。”乔麦攥紧背包的带子和开门者打了个招呼，“上午好黄先生。”

　　“上午好。”黄朗温和地回礼，随后眉头微皱，又在瞧见黄朗身后的背包后忽而笑了，“你是带了吃的吗？”

　　“是，带了些吃的。”乔麦点点头，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的？”

　　“有味道。”黄朗笑。

　　黄先生好像是个爱笑的人呢。乔麦突然想到，然后又在心里摇头，不对，黄先生好像不是人啊。

　　“进来坐吧。”黄朗弯着眼招呼他，“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

　　“啊……好。”乔麦回神应声，跟着黄朗进了院子，他依稀闻到了昨日未散尽的浅薄酒香，树下不大的木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阳光甚是明亮。

　　黄朗随手夹了片叶子就把书合上放到一旁，乔麦抱着背包坐下，将里面用食盒装着的东西拿出来摆到桌子上打开，随后又从隔层里递了套家里带出来的碟筷给黄朗，“因为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所以我都买了一些。”

　　“这是板栗饼，上面洒了芝麻，还是热的。”

　　“桂花糕，出笼有点久了，可能会不是很好吃。”

　　“荷花酥，温了，吃起来可能会有点腻。”

　　“路上看到的生煎包，因为很香所以买了些。”

　　乔麦挨个地介绍着这些吃食，“黄先生不介意的话就尝尝吧。”

　　黄朗笑着道了声谢，接过少年递来的碟筷就挨个尝了起来。他吃东西实在很稳，连荷花酥落得扑簌簌的酥皮都只掉些在了小小的碟盘中。

　　“很好吃。”黄朗不知从何处抽出方巾擦了擦嘴，四个食盒被他不紧不慢地吃得干净，虽然乔麦每样带的分量都不多，但加起来仍是不小的分量，不过黄先生的话，全部吃完也不怎么让他意外。

　　“那下次我再给您带吧，”乔麦说，“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

　　黄朗放下方巾，略微沉思后答道，“生煎吧。”

　　“生煎啊……”乔麦低声重复了一遍。

　　黄先生原来是肉食主义者吗？他想。

　　“怎么？”

　　“没什么。”乔麦应道，“我记住了。”

　　“啊，对了，照片！”乔麦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他从背包的夹层里翻出两张薄薄的相片纸来，“给您。”

　　黄朗接过后细细观摩了片刻，毫不吝啬地赞赏道，“拍得很好看。”

　　乔麦挠了挠头发，耳尖有点泛红，他客气地回道，“还是您长得好看。”

　　黄朗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随手将照片夹到一旁的书中，开始收拾起了桌上的食盒。乔麦见状也赶紧动手帮忙，只是在将食盒放回包中的时候先将其中装着相机的黑色丝绒袋子拿了出来。

　　“今日也是出来采风的吗？”黄朗看着那眼熟的袋子突然发问。

　　乔麦动作一顿，点头说是。

　　黄朗笑了起来，“祠堂后面有一个草坡，风景还不错，或许你可以去看看。”

　　“黄先生去过吗？”

　　“以前去过，那边的风总是很大。”黄朗回想着说道。

　　“草很浅，风吹过的时候会藏不住下面的花，潭水也会顺着风起波，山涧里的雾被吹散，就能看见潺潺的溪水。”

　　乔麦在脑海里编织出黄朗所描绘的场景，然后应道，“听起来不错。”

　　“是啊。”黄朗轻声感叹。

　　小木人爬上爬下地擦干净了桌子，碟筷也被带走清洗，乔麦抱紧了背包问，“黄先生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嗯？”黄朗的目光落到乔麦紧张的神色上，语调忽而上扬了起来，他答道，“可以啊。”

　　“不过今日不行。”

　　“我近日有些累，不宜出门。”他微弯着眉眼，像里面纳着春风，“你明日再来的时候我带你去吧。”

　　“……好。”乔麦说。

　　之后两人就着游记的内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直到黄朗开始感觉困意愈发深重，他等到乔麦把话说完才倦怠地半阖着眼帘对少年说了声抱歉，只道有些困了。

　　乔麦愣了一愣后也很知趣地点头，“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黄朗便唤了小木人出来送客，他朝乔麦浅浅地勾出一个笑，“明日你再来的时候我就带你采风。”

　　“您要好好休息才是。”乔麦说。

　　黄朗摆了摆手，只说明日再见，乔麦也只得与他道别后出了院门。

　　此时清晨已过，午时未到，乔麦跟着小木人走出明暗交映的长廊，临别时他迟疑地叫住了那小东西，然后蹲身对上那三个圆圈。

　　“那个，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三个圆圈一动不动，就在乔麦失望地准备起身时，小小的木头身子突然偏了偏，嫩绿的芽也随之一晃，然后转身跑掉了。

　　“等等！”乔麦下意识想追过去，起身脚步往前一踏却发现小木人已经速度极快地消失在柱子后不见踪影。

　　“跑什么啊……”乔麦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半响还是转身离开。

　　出了祖祠，外面日头正好，风景怡人，乔麦打起精神举着相机顺着下山的路拍了一路，回家吃了午饭后翻着相册又删了个干净，最后留下的还是昨日拍的那两张黄朗。

　　乔麦出神地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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