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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位如今近年来都不太清醒,年时都只醒了半日,所以关山最近也不怎么太平,你可千万要看好小麦别让他晚上的时候去山上,万一被那些东西缠上出了事……”老人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疲惫。
“我明白的,三爷。”张仪曼点点头,“刚来的时候我就和小麦说过了,等他回来我再和他说一遍。”
“回来?”老人皱起了眉,张仪曼应声说是,三爷追问她,“他这会儿出门去了?”
“嗯,刚刚回来的时候说丢东西在路上了。”张仪曼说,“说是他朗哥送的,怎么也要去找回来。”
老人一时怔忪,然后猛地起身叫道,“坏了!”
“怎么了?”张仪曼被这一声喝得惊慌,连声问道。
“这十里八乡名字里带朗的只有那位,小麦这会儿肯定是去后山了。”
“什么?”张仪曼登时懵了,“这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如今天色已晚,日光不盛,后山的东西都厉害得很,我们去也不过是送命,希望小麦现在已经下山,若是还在山上……”三爷闭上眼睛,“只盼那位醒得及时,看在乔家供奉他多年的份上救那小子一命。”
而此时的乔麦刚一进山就感觉到了山中与寻常不同的诡秘气氛,深入骨髓的阴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但脚步却并未有半分迟缓。
此时天色还没全黑,但越发深重的暮色已经让黑暗中的东西蠢蠢欲动。
乔麦往他记忆中可能丢失手绳的地方走去,可转了两圈也没有看见有长到他齐腰的灌木。没办法,乔麦只能弯下身扒开灌木和杂草开始一寸一寸地搜查。
他沾着汗水的脸蹭过植物的茎叶,麻痒感接连不断,比那更盛的是周身挥之不去的阴冷,冷得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在起鸡皮疙瘩。
太阳已经下山了,灿烂的余晖一点点消失殆尽,天光逐渐被夜色笼罩,越发昏暗的视野中仍然没有出现乔麦丢失的东西,汗液汇成水珠沿着下颚无声地滴落在丛生的杂草中。
那汗珠也是冷的。
乔麦停了手,身上寒毛倒竖,他的目光紧紧地定在眼前突然汇聚而成的漆黑雾气上,由心而生的恐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夜幕正式降临,精怪倾巢出动,极盛的恶意如那些潮水般涌来的黑影笼罩住了乔麦。它们白日在黄朗眼皮子底下设计,晚上就在林子里守株待兔,终于是在此时此刻逮住了这个它们难得一见的活人。
源源不断的黑影在夜色下把乔麦团团围住,只有极少透明的部分影影绰绰地漏进了些许满弦的月光,它们观察着乔麦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的身体发出桀桀的笑声,而后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浅薄的光亮中伸出一道黑影,其中赫然裹挟一根黄色的手绳。
“你是在找这个吗?”
乔麦看见那手绳的瞬间就瞳孔一缩,下意识伸出手去拿,可那黑影在他碰到的霎时就带着手绳收回,然后黑影们发出了比之前更大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桀桀声。
“还给我。”乔麦攥紧了拳头,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充斥着怒气。
“你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啊,小子。”森冷的声音在乔麦面前响起。
“而且那可是你的护身符啊,怎么可以让它回到你手里呢?”一道更加阴柔的声音在耳边穿过,冰冷的气息让乔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至少在吃掉你之前绝不可能。”
“还给我。”乔麦仰起头,水光泛滥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谁来救救我。
黑雾层层压迫下来,它们围绕着乔麦发出阴冷嘈杂的笑声。指尖、脚踝、脖颈被丝丝缕缕的黑雾缠绕、勒紧,窒息感蜂拥而至。
“吃了你!”
不断怒吼着的黑雾把乔麦淹没,他竭力仰起头,脖颈向后紧绷着,被缠紧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抬起,但是这些动作连缓和一瞬黑雾的侵袭都做不到。乔麦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卡得生痛,无法流通气体的肺部像要炸掉一样,他的眼前忽而闪现出濒死的白光,挣扎的身躯也逐渐失力。在最后意识模糊的片刻,乔麦脑海中恍然浮现出了那双仿佛蕴着秋水的眼睛,他眼角溢出泪水,低喃着叫出黄朗的名字。
黑雾的叫声仿佛在一刹那被按下了暂停键,山中斑驳月影笼罩下的庭院中闪过一道身影,围绕着乔麦的黑雾在骤然间发出骇人的惨叫,随后满弦的月光如水般从毫无遮蔽的夜空倾泻而下。乔麦已然模糊的视野中飘过燕尾般的黑发,他无力思考,脱力的身体向地面倒去,然后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耳膜在嗡鸣,乔麦想要说话,出口却是剧烈的喘息,他的喉咙像破旧的老风箱一样,湿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怀抱着他的人的胸膛。他的手搭在对方的臂膀上几欲滑落,面上的冷汗和劫后余生的泪水瞬间濡湿了相接触的衣袍。
乔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逐渐恢复的知觉感受到落在脊背上的抚摸,他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说,“无事了。”
“我在,别怕。”
他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拽住了对方的衣袖,在喘息中哽咽着低声唤了一句对方的名字,“黄朗。”
“我在。”黄朗柔声应道。
“黄朗。”
“我在。”
“黄朗。”
“我在。”
“我以为我要死了。”
“不会的,我来救你了。”
“我不应该晚上上山。”
“不是你的问题。”
“我弄丢了你给我的手绳。”
“是我考虑不周。”
“黄朗。”
“我在。”
乔麦抬头,泛红的双眼借着月光看到黄朗一副似醒未醒的模样,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双仿佛蕴着一潭秋水的眼睛。
黄朗缓缓掀起眼帘,安抚着乔麦脊背的手落到了少年的头上。
“别怕。”他说。
灵媒在灌木和丛生的杂草中找到了黑雾消散后掉落的手绳,黄朗用灵力将其勾到手中,然后重新扣到乔麦的手上,唇角微微地勾起一个笑来,“你看,已经找回来了。”
“弄丢也没有关系,原本就是用来保你平安的东西,因此让你身处险境是我的疏忽。”
“若再遇上,唤我名字便是。”他说道,然后眼皮又垂了下去,神色和语调间是掩不住的困顿。
乔麦低头摩挲着腕间的黄绳,眼眶红了又红。
“回家去吧,太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黄朗说。
乔麦看着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黄朗抬手拭去乔麦渍出眼角的泪水,柔声说道,“没事了。”
乔麦抓住了他的手,眼泪啪嗒一下落到黄朗的手背上,他开口,先是一声呜咽,而后才是带着哭腔的话语,“对不起。”
“没关系。”黄朗轻轻地握住了乔麦的手说道,“我送你出去。”
乔麦泪眼婆娑地点头道谢。
他的手被黄朗拉着,劫后余生残留下来的冰凉和僵硬被柔软的热度缓和,然后以此为基点向全身蔓延开来。
不过十几步的路程即使乔麦腿脚僵硬也没有耗费多长时间。
黄朗在夜色中站定,而后松开了牵着乔麦的手。
“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他说。
乔麦看他,哑着嗓子开口道,“……您也是,早点回去休息。”
乔麦听到黄朗极轻的应声,对方几乎闭上了眼睛,睫毛向下垂着,被月光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突然伸手去抱住了黄朗,脸部埋在对方的胸膛说,“谢谢。”
黄朗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他任由少年突然地拥抱,道了声谢又松开。
乔麦低着头说再见,待到黄朗低声回应后才扭头走向接连着灯火的关山镇。迈出了五六步之后他突然回头,却只见清浅月光笼罩下静谧到宛如死寂一般的山林中空无一人。
此刻腕间手绳的触感陌生而分明,乔麦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转头继续向关山镇走去。
没多久他就看到关山镇通往关山的路口,一行十几个人打着灯站在那里,他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人群中父母的身上,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是不是?”人群中也有人看到了他,出声问道。
乔母在瞬间已然泣不成声,她从人群中跌撞着出来,几乎是飞奔而至,而乔父也紧跟其后。
乔麦也大步迈开步子向家人奔跑,他被痛哭的母亲抱住,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在哭声中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这是活着回来了?”
“看样子是遭了事的。”
“是那位救的他吧,撞大运了啊。”
人群里窃窃私语着,三爷默不作声地遥望着关山,而后说道,“既然人平安回来了,那大家就散了吧。”
其他人说是,便三五成群地打着灯离开了。
三爷看着夜色中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而后像先前的人一样转身离去,夜风中传来他暮暮垂已的叹息。
“都是命啊。”
这边一家三口的情绪逐渐缓和,乔母缓过劲来抬手抹了把眼泪,然后“啪”的给了乔麦一巴掌,“你到底在想什么?”
“上次不就是给你说过了,不要晚上进山,你怎么就是不听,今天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让我跟你爸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对不起。”乔麦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地往下落,“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乔母哭着说。
乔父站在一旁也红了眼眶,他没有动手,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们后天就走,那之前你不准再出门。”
乔麦听出了父亲语气里全然的不容拒绝。他低着头,没有反驳,没有点头,只是继续说了一句对不起。
之后他们一起回了家,明亮的客厅里气氛沉闷,餐桌上摆着的饭菜看起来还没怎么动,地上落了一双筷子,空气里飘着残羹冷炙的味道。
没有人说话,乔母端着饭菜进了厨房开火热菜,乔父去帮忙,乔麦去了厕所,用热毛巾把开始肿痛的脸敷了一下。浴室的镜子里倒映出他惨白的脸色,右脸的巴掌印十分明显,双眼也是红肿的,捧着毛巾的手上挂着一条黄色的手绳,雕刻着奇异纹路的白玉环扣在热气氤氲中仿佛发着微光。
吃完饭乔麦去洗碗,乔母给他煮了个鸡蛋敷脸消肿,他道了谢,然后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乔母只是疲惫地转身走开,背对着他说,“我们后天就走,你不要再想着出门了。”
乔麦没有回答。
夜色渐浓,关山镇上的灯光也随之一盏盏熄灭,乔麦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大开的窗泄进了薄纱一样的月光,天上的星星也很明亮。
他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疲惫下沉入睡眠。
一夜无梦。
第二天他从床上骤然惊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过了顶点开始往西落,不知何时被拉上的窗帘挡住了大半刺目的阳光,让他乍醒时还以为仍在半夜或是睡过了一天,幸好的是翻过身就能看见床头的电子钟表。
15:42。
他坐起身,拉开窗帘让阳光照亮房间,光亮刺目得让人下意识眯起眼睛。乔麦伸手挡了一下,不适地移开视线,红肿干涩的眼眶泛出点滴生理性的盐水。
缓了缓等到意识清醒,乔麦掀开被子下床,他越过地上杂乱的东西,打开房门准备去洗漱。客厅里乔父和乔母正在看电视,听见动静齐齐回头,乔麦右脸上未消的巴掌印和红肿的眼眶让乔母的目光微僵,然后偏过了视线,乔夫则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说,“醒了啊。”
“嗯。”乔麦低头应声,“去洗漱。”
“电饭煲里留了饭。”乔父说,然后转过身去继续看电视。
“嗯。”
乔麦去了卫生间,洗漱完后回房间换衣服,路过客厅时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响,乔父则还是不动如山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在他出来时看了一眼。
乔麦从衣柜里找了件白T和黑色的休闲裤换上,他坐到桌边呆了一会儿,然后被“笃笃”的敲门声催去吃饭。
吃完饭洗了碗,乔麦开始收拾自己杂乱的房间,他虚掩上房门,把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一一归整。
而与此同时山中的日光悄然爬上了黄朗的袍角,他半掀开眼帘又阖上,让灵媒们把自己连人带椅往头顶繁密枝叶所投下的阴影中挪动。
落在脸上的细碎光斑随风晃荡,不适感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黄朗昏昏沉沉地闭着眼,被一波比一波深重的困意袭扰却一直未曾入睡。
直到有人声从祠堂中传来。
那是一道苍老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耳熟,应当是乔家这一代的族长。黄朗本不太想搭理,转念却还是起了身向祠堂走去。
乔三跪拜在供桌前,他说完求见的话后就开始如此,如同过去每一年的年时,之后便偶尔会有一角黄袍到供奉桌后落座,沉默不语地直到一切结束。
但今日并非年时,乔三也不知道他是否能等到,他只是跪在堂前,趴伏着年迈的身躯等待着。
然而没过多久,黄色的袍角轻飘飘地落到了乔三的眼前,老人贴在地面上的布满皱纹和褐斑的手颤抖起来。
他低着头颤颤巍巍地坐起身,然后听见了一道声音。
他八十三年以来从未听过的声音。
“我昨日救下的那个叫乔麦的孩子。”黄朗的声音里带着倦意,他垂着眼皮,面上净是不染世事的漠然。
“我想让他留下来。”他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若他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三爷佝偻着年迈的身躯,他很老了,八十三年于尘世的劳累让他直不起腰来,以至于他这一生第一次抬起头想直视乔家供奉了千年的存在都过于艰难。
乔家有人猜测他是神佛,有人猜测他是鬼怪。他庇佑乔家,却不庇佑乔家人。千年来数不胜数的乔家人来到这个祠堂,向他跪拜,向他祈福,却未有一文一字记录过他的存在,长辈们口口相传时也对此讳莫如深,只说那不是凡人能揣测的存在。可当三爷抬起头时,浑浊的目光只看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对方的样貌是和其声音一般的风光霁月,眼睛向下垂着,似是隔绝了尘世。
“……我会转达的。”三爷颤颤巍巍地低下头说。
“不,”黄朗却突然改口,“不必了。”
“你走吧。”他说。
“……是。”乔三朝他跪拜,原本前来的目的也不再出口。
西落的日光照射到老人布满褶皱的皮肤上,天边已显出些许暮色。
乔三拄着拐杖下了山,黄朗没有回他的庭院,只是闭着眼睛坐着。
夜幕也很快降临,黄朗不小心睡着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灵媒们在桌角下睡成一堆,空气中没有他近几日经常闻到的气味。他呆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迈步到大门处。
夜空中挂着一轮难得的满弦月,却恰好被飘过的乌云遮蔽,于是落下的月光就甚是浅薄。
黄朗站在门前仰头望着月亮,那乌云正在一点一点飘走,像大婚之夜新娘被秤钩挑开的盖头,明亮的月光也随之缓缓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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