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有疾

　　一月前，兰嘉府同知勾武上书，状告洛城之中的某位权贵伙同兰嘉知府魏飞章侵吞官银近五年。

　　兰嘉府上通谷江，下达景河，这两条都是大燕的大江流，与他国通商水路多是过这两条。
　　每年到了冬、夏两季，融雪、雨水往往会增大径流，有时更会引发洪涝。

　　而兰嘉府土地肥沃、鱼虾鲜美，有“洞天福地”之称，每年来往的商贾最为多，一旦土地被洪流冲毁，无论是对于兰嘉府本身还是大燕都会造成影响。
　　所以朝廷每年都会拨五万两白银给兰嘉府以作开拓河槽以及加固堤坝之用。

　　起初的几年兰嘉府在朝廷的拨款下倒也再没有奏折说堤坝被冲毁、土地皆被洪流覆没，但从前两年开始，内阁又开始陆续收到关于兰嘉府洪涝的奏疏。
　　一方面燕帝拨了三万两白银用作加固堤坝、安抚民众，另一方面还派监察御史去了一趟兰嘉府看看是否有人将这些官银挪作他用，但是遣了三拨人，皆无所获。

　　本以为就是天灾、人力无可扭转，这件事情便这样过去了。可就在今年的上元节当日，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疏从兰嘉府方向直达天听，直接越过了内阁递到了燕帝面前。
　　奏疏中所述，兰嘉洪涝，堤坝已被冲毁大半，许多土地被淹没，处于低处的民房也都被冲垮，许多民众都没了法子，富饶的兰嘉府一下子变得像是经历了多年灾荒似得。
　　燕帝心中有疑，先是从国库拨了十万两白银给兰嘉府，并让户部左侍郎贺儒、左都御史薛求一同前往，由这二人主持兰嘉府洪涝一事，并且下令兰嘉府一众官员不得随意插手，一切听从贺儒和薛求的调度。

　　一月后，薛求先行回了洛城，片刻未歇，直接面见了燕帝，将兰嘉同知勾武的奏疏上呈。
　　奏疏所言，从五年前开始，用作兰嘉洪涝的款项每年都会被兰嘉知府魏飞章扣下一半，进贡给朝中某位权贵。
　　至于权贵是谁，暂未知晓。而剩下的款项，经由手下人后，又被拿走了多半。为了完成上头的任务，魏飞章便直接略去了开拓河槽这一步，而加固堤坝所用的沙土等，皆为下等。经年的累积，才造成了这一次兰嘉府的惨况。

　　燕帝震怒，直接将魏飞章还有前两年派去的三波监察御史下了狱，三波人禁不住酷刑全都承认是魏飞章贿赂了他们请求几人勿将这件事情说出去，还拍着胸脯保证河堤至多出点小差错绝不会有大问题，上头绝对看不出来。
　　而魏飞章此人虽承认了侵吞官银一事，却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并没有勾武在奏疏中所言的权贵。

　　燕帝自然是不信的，一番考虑之后，唤来了九皇子谢云庚让他调查此事。
　　他知晓朝堂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懂得如今朝堂皇子们分成了三派，一是太子为首，五皇子附庸，二是六皇子一派，三在其中，最后一派也不能说是一派了，就是几位不愿意和太子还有六皇子深交的几位皇子，他们三位互相也不交流，但是朝堂还是默默地将二、九、十三划为了一党。

　　燕帝知道这些儿子私下底的手段，但是没闹出大事便也不加理会。
　　而这一次闹成这样，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到是谁，能够有这么大胆子还有手腕的，猜猜便知道有哪些可疑之人。

　　这件差事交予第三派的人最为稳妥，六皇子党虽然太子政见不合，但是二者也未交恶，平日里表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样子，让他动手估摸着私底下又会搞出弯弯绕绕。
　　而二、九两位实属几位皇子中的“人物”，这二人也不同其余几位皇子来往，他这个九儿子更是得罪了太子还有老五老六，老二沉迷炼丹，十三又不是个能够扛事的主，所以老九是最合适的人选。

　　燕帝再过四年便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他虽养尊处优，却比常人老得快些，风霜在他面上留下了许多痕迹，白发比太后还要多上一些。
　　他抚着一月前勾武的奏疏，目色微暗，静静地盯了会儿自己的这个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略微拔高了点声音来又问了一遍：“老九，你真的查清楚没有别人搅和进了这个案子？”

　　身边的大太监卫策着实为九皇子捏了一把汗，每次燕帝这个态度便是发火的前兆。有一次就是这样的态度，下一刻直接抽出了宝剑把面前的一位臣子给剁吧剁吧碎了。

　　谢云庚自然是知道他这位父皇的习性，但却没有一丝的慌乱，还是那副山雨欲来与我无关的样子。他面目沉静，棱角在昏暗的烛火下又鲜明了几分。
　　谢云庚收敛了几分平日里的疯劲，眸子里淡淡的没甚情绪，想也未想便沉声回道：“儿臣已查清，所有与此案相关的官员都已在奏疏中言明，再无其他。”

　　和前头的说法一模一样，仍是咬定了这件事情就是魏飞章主使，并没有洛城中的所谓权贵参与。

　　燕帝似是叹了一口气，而后扔开了手中的奏疏闭上眼，用手支着头，似乎是累了。
　　他扬了扬手，语气顿时苍老不少：“你出去罢，舟车劳顿，回殿里好好休息。”

　　卫策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燕帝，而后垂下眼看向了谢云庚，对他笑笑：“九皇子，老奴送你出去。”

　　谢云庚颔首：“多谢公公。”

　　待到卫策再回到燕帝身边，便听燕帝按着头问道：“方才同老九的谈话被人听去没？”

　　卫策为他添了一盏新茶，低声道：“回陛下，新来的那个小桂子方才蹑手蹑脚的在外头，这会儿借着肚子疼的由头去方便了。”

　　“恩，”燕帝吹了吹茶面，一股茶香扑鼻，他眼也未抬，“今日过后，别再让人随意进来了。他既然肚子疼便用这个送他去吧。”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卫策正打算转身出去，却听见燕帝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回过身来关切道：“陛下可是头疾又犯了，要让太医过来看看吗？”

　　燕帝摆手，他支起身来。卫策上前几步为他垫了个药枕，燕帝语气悠悠：“他的性子简直和惊鸿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卫策听见这个名字，瞬时低下了头，有些慌张不敢言语。

　　燕帝嗤笑了一声，轻轻在他前摆踹了一脚：“你装！你再装！朕同你一起长大的，还会不明白你想什么，就这点事情你会害怕？”

　　卫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笑道：“陛下慧眼明珠，老奴就是想逗逗陛下。”

　　燕帝看着面前的砚台，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过了半晌才复开口：“老九令朕有些失望。”

　　卫策斟酌了一番，道：“陛下，这朝堂的局势您比老奴清楚，这九皇子这样也是……也是情有可原的。”
　　卫策平日里没少听着手底下的那些小太监议论几位皇子是怎么欺负九皇子的，但他也摸不准陛下是怎么想的，便也不敢贸然出手帮忙。

　　燕帝盯着砚台古怪地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来朝着砚台边一抓，落了个空。
　　燕帝身子一顿，嘴角的笑半落不落的停在了脸上，有些滑稽。

　　他垂下头怅怅地看着掌心，过了会儿无奈一笑：“也对。罢了，这件事便就这样吧。”

　　谢云庚出了御书房也没要卫策给他安排的掌灯小太监，独自一人往宫殿行去。
　　月色孤寂，将他的倒影拉得更长了几分。御花园中微冷，今夜便也没什么人，就连宫女太监也瞧不见几个，只有花枝随着夜风微微摆动。
　　淡淡的银辉洒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更为清冷。

　　“呦呵，这不我们老九吗？”
　　突然从假山上跳下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云庚懒懒扫了一眼，眸中一时之间翻涌出许多情绪，但是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他的这位五哥。
　　他想起前世的一些记忆，身上这些伤疤大半都是此人的功劳。他忍着诱人的杀意，舌尖扫过后牙，嘴角微微提起：“五哥好啊。”

　　谢景山眼睛眯了眯，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心里头有些不舒服，约莫是夜间风凉。
　　他哼了一声：“你倒是长本事了，杀了我那么多人，还逃回来了。”

　　谢云庚瞧着他，眼中流着些许不屑，轻笑道：“是五哥手底下那些人太废物了。”
　　声音低沉沉的，像是要带把谢景山拉下地狱一样。

　　“你！”谢景山沉下脸来，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面色放缓不少，语意之中有着些许嘲讽，“我没想到这次九弟居然肯帮我遮掩，是不是想清楚了，打算入了太子阵营。”

　　谢云庚拨弄着附近的枝叶，没有侧头，声音淡淡：“五哥是吃酒了吗？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他语意有些模糊，谢景山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是指他前头一句还是后头加入太子阵营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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