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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一瞬电光过后，战况已十分明朗，古格城门被破，很快浓烟四起，大雨中不见火光，但是滚滚黑烟下可以想象城中该是如何狼藉，赫连春水看了一会，神情有些凄凉，“你说，我们过去攻城略地打的那些仗，放在这么看，是不是也一样。”
戚少商沉默，心里头仍旧是难以置信，半天上黑甲骑兵集结撤退，雨势减弱，拴成一串的男女老幼跋涉在烽烟泥水当中，步步是血。
那么遥远，又狼藉的战场，戚少商证证望着，却再也不见那个惊艳一瞥的影子。赫连春水推了推他，戚少商蓦地回神，“完了。”
半天上古格城仍旧烽烟滚滚，方才鏖战双方都已远去，天地间不再有厮杀金鼓之声，也不再有电闪雷鸣，只剩下贴着地的西风咆哮，掠过他们身后废城，打着旋卷起枯藤裂帛，然后又打着旋消失在远方。
戚少商喉咙有些发涩，干干道，“我刚才看见了顾惜朝。”
赫连春水哈地跳起来，盯着他看，“刚才？哪里？”
戚少商指了指半天上随风渐渐淡去的影子，“城墙上那人，是顾惜朝。”
赫连春水咬了自己一口，眨眨眼，又咬一口，呸了一声，“啊呸，我还没晕头。”
戚少商严肃道，“我真看见了。”说罢将方才情形又说一遍，“真的是他。”
赫连春水抬头看了很久，西天上满月渐沉，将两人影子斜斜地拖在城头上，衣裳头发随风乱舞，“鬼骑兵，顾惜朝，很好啊，说明你的大仇人死了，不折腾人折腾鬼去了，你该高兴么。”
戚少商看他这腔调分明便是不信，心里很不高兴。赫连春水冲他笑笑，“我刚才真不该闭眼，”赫连春水耸耸肩，“说不定我能看见红泪。”
戚少商沉着脸，“你什么意思？”
赫连春水拍拍他肩膀，“我说，我怀疑天上那个鬼东西，能照出来你一直想的谁。”
“你要不日日夜夜想着他，怎么会这种关头也看见他？哟，还这么英勇这么惊心动魄的。”
戚少商脸色很坏，眯着眼睛磨牙看他，凶恶得很，赫连春水退了两步道，“干什么，吃人啊！我不怕你！”
跟这种人说话真蠢，你说驴唇他偏说马嘴，你讲东墙他偏要下河，戚少商一甩袖子转头下城，赫连春水跟在后面凉凉地说道，“我又没胡说……你道红泪为什么最后恼了你，就是因为你天天想夜夜想做梦都想，你除了顾惜朝还想过谁？这些年？”
戚少商猛地一停，赫连春水抄着手差点撞上去，戚少商贴着他鼻子道，“就是因为我天天想夜夜想做梦都想，我才没看错。”
赫连春水往后挪了挪，指着他道，“牛，你他妈就是头牛！”
“不对，你是开封府门口铜狮子，铁铸的脑袋不开窍，十头牛也没你犟！”
戚少商斜他一眼，“关你屁事！”
两人就这么僵着下了城，拴在废屋门口的两头骆驼还在趴着睡，赫连春水到底随性，很快又提着枪跟来东拉西扯，戚少商对着这个小侯爷一点招数都没有，两人闷着头生起火，想起方才那场仗，越想越觉得惊心动魄，却碍着一个顾惜朝，谁也不想再提，啃了两口干粮赫连春水撇撇嘴，“我睡了。”
说罢倒头就睡，戚少商戳了戳火堆，噼啪几声炸响，火花有些刺眼，心里很不是滋味，若真是铜浇铁铸的死狮子，心里头便不会涩不会酸也不会揪得慌，戚少商默默地想。
这风声真凄凉，月光从破损的屋顶上一把一把泄进来，衬得黑暗处越发黑暗，伤心处越发伤心，凄凉人越发凄凉，戚少商渐渐有些恍惚，零零碎碎想起很多旧事，少年习武时总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遇见红泪后花开柳绿的光阴，流水般一去不回，消沉，凄冷，渐渐蔓延，戚少商扶着额头，什么雄心天下，什么侠义公理，一点一点抽离，就好像将脊梁骨节节寸断，抽去所有支撑坚持的信念，不知不觉间，戚少商抱起头，蜷成一团，只觉得冷，无依无靠，悲伤，寂寞，孤独，什么都没有，脆弱的一碰即碎。就算是大侠，也一样渴望人间温暖，可是此时此刻的戚少商，只觉不胜寒冷。
“啊！”
“不！”
“红泪！”
赫连春水突然暴起，“给我滚！我管你是是什么人什么鬼，谁都不能伤害她！我跟你们拼了！”
地上火堆被他踢的到处乱飞，赫连春水状若疯鬼，戚少商先是被他踩来踩去几脚，又被火星溅到脖子上，强烈的痛楚刺激到心底，很快所有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退下去，站起来的仍旧是无懈可击的九现神龙，戚少商一身的脚印，拦腰抱住赫连春水，“冷静！别动！赫连！”
赫连春水挥舞着手双脚乱踢，戚少商无法，拎着他衣领往旁边土墙上一撞，赫连春水额头撞破，顿时鲜血顺着眉角淌下来，十分狰狞，人却醒了，混混沌沌地，“怎……怎么了……”
戚少商喘着气，“有人，”又点点头，“要么是鬼！”
赫连春水嘶地吸着气，抹了一把连，满手是血，还夹杂着墙壁上积年尘土，“我被打了？”戚少商木着脸点头，“嗯！”
“我他妈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啊这什么鬼啊我！”赫连春水暴怒，这位小侯爷向来爱惜自己皮囊，此番破了相如同要他命，戚少商再度拦腰扯住他，心里头凉凉地有些虚，却道，“你他妈分不分轻重！现在什么时候你发什么疯！”
两人拉扯出一身汗，废物外有人一声轻笑，带着调皮的调子，两人继续死对头般，恨恨地甩开对方，又一同挤出门去。
月光下一个人影俏生生地，侧头蹲在他们的骆驼边，一手伸在骆驼嘴边上，另一手摸着骆驼的头，不知在喂什么东西，听到他们抢出门来，慢吞吞漫不经心道，“你们打完啦？”
赫连春水抢先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抬起头，俏皮地眨眨眼，“你要找的人呀。”
戚少商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又是个不知所云乱七八糟的人，于是警惕在一旁看着赫连春水问，果然两人夹缠许久也未问出什么。
最后地上那人拍拍手站起来，道，“不逗你了，我是来接你们的，跟我走吧。”
站起来两人才发现，这个男装打扮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居然只有一条腿，戚少商不由问道，“带我们去哪里？”
这人笑道，“阴曹地府。”
“两位已经死了，难道自己竟不知道么？”
赫连春水冷笑道，“你说我死我就死了么？”
那人歪歪头，对他眨眨眼，“你爱信不信。”说完拄着双拐往前走，一跳一跳却很有节奏，嘴巴里哼着一支歌，戚少商暗暗拉了拉赫连春水，两人牵起骆驼跟在后面，戚少商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吧？”
这人回头，对着戚少商一笑，“黄泉引路人，”又一笑，“你可以叫我小幺，因为我最小。”
赫连春水怒不可遏，被戚少商从背后踢了一脚，三人两头骆驼，踏着月光缓缓西行，那引路的小幺似是非常开心，一走一跳十分欢快，不辨男女的声音也很动听，有时望望月色，有时回头看看戚少商，看见赫连春水满脸血污，也会嗤嗤笑两声。
赫连春水十分不快，戚少商抱着剑一路沉默，小幺边跳边唱，满面微笑声音却是说不出地哀伤，让人心底生寒。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古格姑娘依旧腰身如箭。羊不见面马见面，佛不常见你常见，不弃生死，不离涅槃，一年又一年，一堆破门板……
唱着走着，还不时敲打两下路边上，烧焦的窗棂门板。
十分应景。
他歌声十分魅惑，戚少商暗中掐着自己掌心，去看赫连春水，这位多情小侯爷果然一脸凄凉，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不弃生死，不离涅槃，缓缓跟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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