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你

　　郎锦城不用人接，熟门熟路，带着楼漫云进了燕城电视台。

　　燕城电视台体育栏目组的办公场所在九楼，办公区外单独有一个前台。

　　郎锦城走过去，敲了敲前台的桌面。

　　前台小姑娘正忙着整理资料，突然被人打扰，原本有点儿恼，结果一抬头看见是他，顿时眉开眼笑：“呀，郎老师来了。”

　　郎锦城一笑：“老赵人呢？”

　　“正等您呢。”小姑娘说，“领导说您和律师来了，请您去会议室……”

　　她说着，下意识往郎锦城身后看了一眼，先看到了楼漫云，迟疑了一下。

　　前台啊知道郎锦城来意的，但也正因为此，她看到楼漫云，有点纳闷。

　　如果说这漂亮小姐姐就是郎锦城请来的资深律师，那未免有点太年轻了，毕竟境外合作方派来的律师是个五十岁往上的高大白人，她总觉得郎锦城带来的律师起码要旗鼓相当——最起码年龄要旗鼓相当。

　　毕竟都是千年的狐狸才配一起玩聊斋，和那个白人老狐狸比起来，楼漫云看上去有点太年轻了。

　　可如果这小姐姐不是律师，那她是郎锦城的什么人？秘书？助理？

　　郎锦城的助理是个小帅哥，她见过，什么时候辞职了？没听说啊。

　　郎锦城扫了前台小姑娘一眼，把她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没难为人家，而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他把手往楼漫云的方向一比划：“这位是楼漫云律师……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不是要做访客登记？别让老赵等久了，赶紧，我们这就进去找他。”

　　前台小姑娘知道自己想差了，暗中吐了吐舌头，赶紧顺着郎锦城给的台阶下，低头翻了登记表出来让两人签了字，带他们去了会议室。

　　会议还没到开始的时候，会议室里人不多。

　　带头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性是体育栏目的负责人老赵，剩下几个是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和台里的法务。

　　看见郎锦城进来，老赵赶紧起身来迎，得知楼漫云就是郎锦城请来的律师，老赵的表现还算热情，和前台小姑娘表现出来的那种明显的怀疑相比，老赵起码还维持了表面的礼貌。

　　职场不仅有性别歧视，还有年龄歧视，早几年楼漫云遭遇这样的眼神时还会觉得难堪，而这几年，她已经学会了不让这些眼神影响自己的工作状态。

　　她从进了会议室就直接进入高效率模式，先是和法务了解一下之前的进度，又要了会议记录看细节，完全把郎锦城晾在了一边。

　　老赵接了个电话，一边在电话里“好好好”地应着声，一边给了郎锦城一个眼神，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郎锦城一笑，跟着起身：“小云你忙着，我去给你倒杯咖啡。”

　　他出门的时候，老赵举着电话要挂没挂，正隔着磨砂玻璃门，往会议室里探头探脑，看见郎锦城出来，直接把他揪到了茶水间。

　　确定四下无人了，老赵才开了口，朝着会议室的方向歪了歪头，试探着问道：“这是先过来了解情况的？卫乐岚律师的助理？”

　　“徒弟。”郎锦城正忙着操作机器磨咖啡，正眼都没给老赵一个，“关门弟子，燕京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知识产权、电子信息工程都懂，你们这协议涉及到的内容她都有数……”

　　“行行行……不用夸了，我们台里燕京大学毕业的就好几个。”老赵看着他不紧不慢磨咖啡的状态就有点着急，一把把他手里拿的杯子夺了过来放在一边，“卫大律师什么时候过来？这时间路上应该还好走啊，用不用我找个人过去接她？”

　　“我小姨？”郎锦城笑得无辜，“我小姨不过来啊，这事我跟我小姨说过了，她说让楼律师全权负责。”

　　老赵顿时傻了：“卫律师不过来？我跟你说过没有，这事……”

　　“时间紧，分歧严重，对手难缠，你们上边孙主任还跟着裹乱。”郎锦城一点头，“她都知道，还有吗？”

　　老赵反倒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问懵了：“……没有了。”

　　“那不就结了。”郎锦城摊手一笑，探身把被老赵抢走的咖啡杯拿了回来，又慢条斯理地操作起咖啡机来，“楼律师是个宝藏，瞧好吧。”

　　老赵心里有八百个嘀咕，但是看着郎锦城这幅心有成竹的样子，实在有点没法说。

　　他自己跟郎锦城特别熟，卫乐岚律师呢，和电视台法律频道那边交情匪浅，再问多了，怕伤交情。

　　可是不问呢，他又实在看着这小年轻律师没底。

　　引进转播权这说小不小的项目，协议马虎不得，他们现在既拖不起，又怕砸锅。

　　老赵欲言又止，百转千回的担心最终只化成一句：“这……能行吗？”

　　没想到还真行。

　　联赛方派来的白人律师一如既往地强硬，坚持他原本的看法，还把世界知识产权组织1996年主持通过的“互联网条约”搬了出来，说按照国际惯例，认为IPTV、手机电视、OTT和燕城电视台的电视频道是全然不同的渠道，有的属于法律规定的广播权渠道，而有的属于信息网络传播权渠道，如果引进，则需要拆分为至少两笔以上的版权费。而燕城电视台的要求则是打包引进。

　　双方各执一词，上一轮的谈判就卡在了这上面，谁也没法说服谁。

　　楼漫云坐在会场安静地听，半天没有开口。

　　在场诸人心里纷纷捏了一把冷汗，几乎已经断定了这年轻小律师被这狡猾的白人老头驳斥得无话可说了，几乎已经放弃的时候，才听见楼漫云出了声。

　　对方律师提《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条约》，楼漫云也从这个说，但是她的角度和对方完全不同，而是侧重于另一项概念。

　　“《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条约》其中有一项条款，专门提到了‘向公众提供权’。当时条约设置这一条款，主要是为了适应互联网技术时代。条约是在1996年通过实施的，而当年设置条约的人，已经考虑到网络技术发展的不可预测性，对未来技术保持了开放，因此，条约并未使用任何互联网技术特征，来界定该新型传播模式，而是选择为未来技术的发展，保持了非常宽容的开放性。这是技术中立原则的一种体现。”

　　白人律师经验丰富，很快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但是这一条约的设置目的只为了维护国际条约的稳定性，而不能说明，贵台IPTV、OTT与手机电视等，属于同种类型的传播权。”

　　“我同意你所说，这一条约是为了维护国际条约的稳定性，但是有一点你并没有提到——这一条约的设置，同样是因为考虑到不同国家有不同的传播权保护路径。条约并未明确界定想公众提供权的适用范围，因为这一范畴是需要各国法律各自解释的。”楼漫云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白人律师，“而在中国著作权中，这一权益已经有明文解释，即信息网络传播权，只要传播内容持续存在于网络空间，公众就可以随时获得作品。我注意到您在之前的谈判中提到过《尼泊尔公约》，那我就引用《尼泊尔公约指南》的内容回应一下您的观点——指南中强调，该权益的重点，是信号的发射，而信号是否被接收，并不重要。”

　　白人律师微微一皱眉，想说什么。

　　楼漫云却直接堵上了他辩论的方向：“从技术角度而言，无论是燕城电视台运营的IPTV、OTT还是手机电视，其传播内容都会持续存在于网络空间，也就是说，无论他由哪用户使用，用户在何时何地使用，它的传播空间依托，都是燕城电视台旗下的互联网，没有第二个载体。与此同时，以上内容已经由我国法律统一规定与信息网络传播权的解释中，你方要求的拆分引进并分别收取版权费，在中国境内并没有法律条款支持，不可能写入协议。”

　　对方律师没有贸然多言，而是和自己的助手用英文低声说了两句。

　　楼漫云给他们讨论的时间，卡在他们讨论没有什么进展的时候开了口：“据我所知联赛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开始了，如果届时因协议不能敲定而导致转播权引进失败，这无论对我们平台方也好，对贵方也好，都是一种遗憾。不过，贵方与国际多家媒体或平台都有过合作，相信您也了解，该协议的拟定一定是要适合各国法律与国情的，而中国的法律和国情如此，这决定了这份协议如果要生效，就必须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走。现在，我平台方有促成协议签订的诚意，也希望贵方能够理解我们的诚意。”

　　她这话说的客气，言下之意却不简单。

　　对于这种规模的体育赛事来说，燕城电视台这样稳定的转播权购买者在市场上其实非常优质，联赛方想借不同平台这个事情加价码不假，但绝对不是想要放弃这笔生意。

　　而楼漫云不仅先抛出了“向公众提供权”这一国际惯例化概念堵法律的漏，由此把转播内容的解释权完全引向了中国有关法律的界定内容，更借此暗示，如果协议内容没有按照中国法律的有关解释走，这份协议哪怕勉强达成了，他们也是随时有权依据中国法律裁定其不生效的。

　　不生效的协议，更有可能直接导致转播权引进项目的告吹——这根本不是转播权出售方的本意！

　　白人律师原本的强势态度肉眼可见的软化下来，表示这一点他会向版权方转述今天的讨论结果，随后再做定夺。

　　虽然这不是一个有定论的结果，但是在场的人都能明显的感觉出来，对方的态度已经松动了，这是个巨大的进展，而且有可能让这个项目取得非常理想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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