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岁（双重生）

　　“我本以为，你会装作不知。”景时姿态从容，将黑白棋子一颗颗挑拣出来，分别放入棋盒。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被姜妧岁揭穿的那一刻。

　　姜妧岁垂下眼睛：“有犹豫过几秒，但我想你若不想让我发觉，理当演的不那么粗糙才对。”

　　现如今想来，那些能引起她怀疑的蛛丝马迹本就摆在了明面上面等着她来发觉，只不过她先入为主地把景时当做少时的他来看待，才会一叶障目一般，一直未曾注意。

　　与她相反的是，景时似乎一早便确信她并非是少时的姜妧岁，而她甚至不知自己何时露了马脚。

　　想到此，姜妧岁隐隐有几分不快。

　　“岁岁在生什么气？”景时看着姜妧岁，轻声问：“是在气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我吗？”

　　姜妧岁呼吸一窒，不快中又掺杂了些被人看破的羞恼，她索性避而不谈：“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景时自嘲一笑，低声喃喃：“也是，我在你心里从来不是排的第一位，你又怎么会气这个。”

　　景时将最后一颗棋子收拢完毕，再抬头时已恢复如常：“上次在荣华楼见到你时便认出了。”

　　姜妧岁一怔：“那时便认出我了？为何？我哪里出了纰漏？”

　　话音刚落，姜妧岁自己已然反应过来：纰漏是那壶桃花酿。

　　少时她是不会饮酒的，学会喝酒是因为后来在冷宫中。

　　金陵的冬天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而冷宫中是没有炭火供应的。五哥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送炭火，只能买通负责冷宫膳食的太监，每天给她送饭时顺便捎上一壶温酒。

　　她靠着温酒的那点热度度过了那年寒冬，以至后来出了冷宫后，每天也要喝上两杯才能睡着。

　　知道她少时不喝酒的是后来的九千岁，姜妧岁没想过景时会和她一道重生回来，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些细节。

　　景时也重生了……她指尖磋磨着手中的扇子，心中掂量着该如何处理现下的境况。

　　还没等姜妧岁想出个一二，景时便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我与公主谈一笔合作如何？”

　　姜妧岁回神：“什么合作？”

　　景时右手食指扣了扣桌面：“既已重来一世，前尘旧怨也该放下一放，一切以当下的生活为重才是。为此，我想与公主约法三章。”

　　他竖起三根手指，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

　　姜妧岁冷眼旁观，心说你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前针对姜晁针对的那么明显，我还能对你这番鬼话信上半句。

　　她面上却半分不显，甚至催促地点点头：“哪三章？你说说看。”

　　景时留下一根手指：“第一，我可以助姜旸登上皇位，也可以促使削藩一事早日成功。但相对的，公主需要帮我，保全暨洲。”

　　姜妧岁重生后考虑过许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服自己跟毒害她的姜旸和解，但唯独没有考虑过的，便是继续扶持姜旸上位。

　　大邺的江山需要继续把持在姜氏一族的手上，但大邺的基业并不需要一个跟她父皇太过相似的皇帝来继承。

　　姜妧岁目光落在棋盘上，缓缓道：“第二条呢？”

　　景时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崇明帝贵为皇帝，但他心思深沉，冷漠无情，你我二人前世都深受其害。即便不谈过往恩怨情仇，单单是为了将来考虑，也留不得他长命百岁。”

　　姜妧岁少时对崇明帝的孺慕之思早被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消磨了个干净，听闻景时说要除了崇明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那第三条呢？”

　　景时竖起第三根手指，开口时却迟疑了下：“第三，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你我二人的婚事，都不可作废。”

　　姜妧岁五指微蜷。

　　上一世临死之时她曾说过，若是有来生，她愿只守着景时一人。但命运就是这么无常，她没有等到来生，却等来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而且是和景时一起。

　　她可以心无隔阂地跟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景时谈情说爱，却无法毫无芥蒂地和后来成了九千岁的景时玉成好事。

　　她和景时有过两次婚礼，第一次她等来了暨王府的覆灭，第二次等来了她和景时的双死。她不是个信命的人，但她又不得不信，她和少时陪着她长大的少年，确实不够有缘分。

　　亭外的池塘里有锦鲤跃起复又落下，荡起片片涟漪。

　　姜妧岁盯着那片涟漪看了许久，慢慢开了口：“你的第三条，我无法应承。”

　　景时眸子猝然一冷：“理由。”

　　姜妧岁没有看景时，她的目光仍旧落在那片涟漪上：“我在冷宫里的那两年，每每快要熬不住的时候都会想，若是那日未曾出现变故你我二人顺利成婚，或许我们会有一个长得像我的古灵精怪的女儿，亦或会有一个像你一般正直磊落的儿子。你我恩爱白首，儿女双全。”

　　“可如今，你我相对而坐，谈论的不是风花雪月却是权谋诡计，你倒是说说看，我要如何应承？”

　　景时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姜妧岁。十三岁的少女本来是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但姜妧岁的神态里却满是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与悲凉。她孤独地行走在刀刃上面，无人可以依傍，也谁都不想依傍。

　　包括与她最为契合的景时。

　　景时听懂了姜妧岁话里的意思，但他无法回应，因为他无法跨越时间的洪流，找回最初那个正直磊落满心满眼都是姜妧岁的少年景时。

　　景时端起旁边的茶盏轻抿了口，只觉满嘴都是苦涩：“如此，公主只当我今日，只与你约法了二章罢。”

　　他略一颔首，行了个礼：“景时便先告退了。今日有场暴雨，公主也莫在亭中呆的时间太久，早些回屋去吧。”

　　说完这话，景时片刻未曾停留，径自往外走去。

　　亭外候着的穆彦赶忙跟上景时，笑竹也快步走进亭中，随侍在了姜妧岁身后。

　　晴了大半日的天说变就变，不消片刻，暴雨倾盆而至，打湿了池塘里的莲叶。

　　笑竹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劝姜妧岁回房，但看到她的神色，又咽了下去。她方才远远瞧着亭中二人氛围似乎不错，还想着今日公主心情定然很不错。哪知到了最后，二人落了个不欢而散。

　　姜妧岁静静看了会荷塘，问笑竹：“这雨下的急，宾客可都安排妥当了？”

　　笑竹恭敬回道：“前厅有徐嬷嬷和洪公公在，出不了岔子。倒是公主，雨来风急的，您莫要继续坐这里了，当心受凉。”

　　姜妧岁又静了一会：“无妨，我再坐一会儿。表哥今日骑马过来，现下应当还在前厅未走。你走一趟，请他到我院中去。”

　　笑竹不知姜妧岁在想什么，但她未曾多嘴询问，行礼后便按照姜妧岁的吩咐去往前厅。

　　这场雨来的又急又大，各家公子小姐都被困在了公主府内，徐嬷嬷和洪公公带着下人忙前忙后，妥帖安置各家公主小姐，前厅一时只剩下景时沈宜年姜晁和俞尧四人。

　　景时方才在后院憋了一肚子气，片刻也不愿在公主府内停留，便直接拒绝了徐嬷嬷的挽留，留在前厅等着自家马车。

　　他在前厅看到姜晁，愈发觉得不顺眼，忍不住便出声讽刺：“五皇子身份尊贵，怎的也被这帮下人这般慢待？不知是这公主府里的下人太不懂事，还是五皇子存在感太低了呢？哦对，我记得五皇子今年十七了吧？不知本世子何时能去参加五皇子的开府宴呢？”

　　姜晁喝了口茶，神色间并无任何难堪：“何时开府须得父皇下旨，不劳世子操心。”

　　反倒是沈宜年听不下去：“景时你怎么回事？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景时偏了下头：“没什么，只是瞧着五皇子亲切，忍不住便想多跟他聊几句。”

　　沈宜年简直被气笑了：“你那是瞧着亲切该有的说话口气？小爷我冷眼瞧着，倒觉得你对五殿下怨气极深的模样啊。莫不是你见姜妧岁那丫头对五殿下亲切，所以吃醋了吧？”

　　景时被说中心事，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沈宜年丝毫不怯，当即瞪了回来。

　　前厅里一片刀光剑影，只有俞尧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在一片刀光剑影里迷糊地睡了一觉。依稀之间他听到门外小厮似乎说了句“马车到了”，于是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

　　“马车到了是吧？五殿下沈小将军景世子，在下就先行离去了。”

　　他还未曾走到门口，笑竹披着一身风雨匆匆赶到前厅。她抖落伞上的雨滴进到厅前，恭敬地给各位都见了礼：“婢子见过五殿下沈小将军景世子俞状元。沈小将军且慢走一步，公主有请。”

　　俞尧站在门口，悄悄地将双手收进袖子里，暗暗给笑竹竖了个大拇指。

　　这姑娘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心太大，丝毫没注意屋子里的暗潮汹涌。她一番话说完，俞尧觉得，明明已经入了春，却更加的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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