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牛把式车驾的是又快又好，却依然落前头那驾马车几十丈远。
　　沈藏珠从帏帘缝隙往外看去，道路崎岖起来，路两旁的景致已然变化为幽静山林，僻静丛野。

　　“牛二叔，把车停下。”沈藏珠悄声吩咐。
　　牛二叔拐向了山路分岔口的另一条路，又行了五六十丈远，才将车停下。

　　“这时候若再跟着，一定会被发现。”沈藏珠想着对策，“那条路通向山上，我们在此做个记号便回去。”

　　种玉找了半天，最后解下栓马车帏帘的布带子，下车系在了分岔路口的一棵不起眼灌木丛中。
　　然后一溜烟的跑回自家马车上，抱着沈藏珠的胳膊瑟瑟发抖：“姑娘，我有点害怕。”

　　沈藏珠摸摸她的头，有些担忧地说：“……她孤身一人被绑上了山，醒了之后恐怕更害怕。”这时候忆起严能的好来，“早知道应该让严能跟着过来，还能上山瞧瞧去。”

　　种玉有些失落，讷讷地说：“我太没用了。”
　　“还是有点用的，比如给我捶捶肩背。”沈藏珠说了句玩笑话，示意牛把式回转车身，驾车返回。

　　牛把式没有动静，沈藏珠掀开帏帘，入眼的是两个黑衣汉子，面目口鼻皆被布包住了，不辨身份。而牛把式被一柄尖刀挟持，眼神慌张地看向沈藏珠。

　　“我们不过是迷途的旅人，二位好汉这是何意？”
　　沈藏珠用坚定的眼神示意牛把式莫慌，冷静道。
　　其中一人摇了摇头，露出来的一双三角眼目光凌厉。
　　“我们认得你，沈姑娘。”

　　沈藏珠心下一凛，他们认得她？
　　来不及多想，沈藏珠镇定出言：“放了我的丫鬟和车夫，我跟你们走。”

　　两个黑衣人对看一眼，一起摇摇头，拒绝了沈藏珠。
　　沈藏珠眼看着执刀的黑衣人就要捅进牛把式的后心，心里思量万千，喝止那黑衣人的动作。

　　“你们是薛豹的人。”她脑中灵光一现，忆起那日清明，孟枕星与她共同遇敌，孟枕星叫那人的名字。
　　黑衣人立刻迟疑起来，互相对看一眼。

　　沈藏珠心知自己押对了。
　　“……我与孟枕星关系匪浅，若是想拿他，还得从我这里着手。”沈藏珠冷静道，又指着种玉和牛把式，“你放了他们，不要伤及无辜。”

　　黑衣人见沈藏珠道破了他们的身份，倒也不再坚持。
　　种玉抱着沈藏珠的胳膊不松手，倔强的摇头。

　　沈藏珠一把扯开她，自己跳下了车，示意牛把式立刻驾车离开。
　　其中一个黑衣人有些犹豫，另一个道：“横竖公子是为了那劳什子陆姑娘，抓到她不过是巧了。”

　　眼见牛把式的马车绝尘而去，沈藏珠放下心来，道：“走吧。”

　　黑衣人抬脚，走路上山。
　　？？？

　　沈藏珠仰头看了看毫无尽头的山路，迟疑道：“你们没有马？”
　　其中一个黑衣人拽住了沈藏珠的胳膊，冷冷道：“徒步上山。”

　　沈藏珠绝望地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狠。”

　　两个黑衣人话不对，脚步却迅疾，一人抓着沈藏珠一根胳膊，飞也似地往山上去。
　　……果然快，沈藏珠几乎脚不沾地，一路朝上而去。

　　如沈藏珠预料，上了山，见到的并不是山寨陋室，乃是一座隐在葱绿葱绿树林间的寺庙。
　　寺庙中树有高塔，其中每一层都点着灯，白日望上去昏黄昏黄，以为是香烛之火。

　　黑衣人将沈藏珠挟持进宅邸，丢进了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
　　沈藏珠到底是死过一次，并不慌乱，适应了屋子中的黑暗之后，见那柜上有一只胖肚壶，踮脚拿下来，沾了一手的灰。

　　她将瓷壶在手中掂了掂，掷到地上，噼里啪啦，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响起。

　　沈藏珠刚捡了一片瓷拿在手中，就听屋子黑暗一角有少女颤抖的声音响起。
　　“是谁？”
　　这是陆知稔的声音。

　　沈藏珠一喜，旋即出声安慰：“陆姑娘，是我，沈藏珠。”

　　陆知稔乍听到熟悉的声音，啜泣声立时响起。
　　“沈家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沈藏珠见这屋子黑乎乎的不辩方向，便循着陆知稔的声音靠过去。

　　“沈家姐姐，你别动，我这里碎了些瓷片，小心割伤。”
　　沈藏珠了然，这小姑娘与她一样，砸了个瓷器，用碎瓷片防身。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点了点头，摸到进来时的门窗，使劲晃动了一下钉在窗上的木板，木板稍稍松动，一丝日光漏了进来，柴房内稍稍光亮了些许。

　　那角落里隐隐抱膝坐了一个瘦小的少女。

　　沈藏珠慢慢走过去，绕过她面前的碎瓷片，轻轻抱住她，感受到她的颤栗，安慰道：“别怕，我已经让人去报了你的家中，这会儿你的家人应该上山了。”

　　陆知稔抬起头，泪眼迷蒙。
　　“我一出门，便被人打昏了，醒来便到了这里……什么都不知晓，心里着实害怕。”

　　沈藏珠轻轻拍拍她的肩，温声道：“我看到了。”她向陆知稔解释她的推断，“这里是一座寺庙，劫持你的人也不是山匪，应该是孟枕星的宿敌。”

　　陆知稔听到孟枕星的名字，倏的抬起头，喃喃重复：“是孟公子的宿敌么？他们为什么要捉我？”她在昏暗中看着沈藏珠的脸，疑惑地问她，“沈家姐姐，你，与孟公子很熟么？”

　　不然为什么会直呼孟公子的大名呢？
　　陆知稔终于问出了她那日的疑问。

　　自那日长春宫，孟枕星向她告罪，坦诚相告不能娶她的事之后，她沉寂消沉了一日一夜，她的祖母询问，她不敢直言，只说与孟枕星相谈甚欢，成亲不必急在一时，未成想，陆太傅直截了当，去求了一道圣旨，来为她与孟枕星赐婚。

　　她心中忐忑，此时两人独处，她到底是十四岁的小姑娘，终于问出了口。

　　沈藏珠默了默。
　　她与孟枕星熟悉么？
　　他与她究竟算什么关系？
　　他如今已被赐婚，与她真的是一点都不相干了。

　　她心中微叹，曼声道：“不过是认识罢了。你如今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的宿敌怕是要拿你去要挟他一些事，不必担心，陆太傅一定会遣人来救你。”

　　陆知稔心中又是放心又是忧心，抓着沈藏珠的手不敢放：“姐姐是因了我才被连累来的么？妹妹心里过意不去……”

　　沈藏珠轻拍她的纤手，让她不必自责。

　　“我比你大些，自是不怕的。”她试图让小姑娘放松下来，“我如你这般大小的时候也被山贼掳走过，不过是在柴房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就躺在家里的软榻上了。我娘为了安慰我，还给我买了一小车的零嘴，很是阔绰了一段时日。”

　　陆知稔在丝缕日光中看见沈藏珠绝俗的面容之上，挂了一抹浅笑，似乎在回忆年少时的趣事，有些艳羡。
　　“姐姐的亲人一定对你很好。”

　　沈藏珠无奈地摇头。
　　“也不怎么样。我母亲成日克扣我零用钱，我父亲镇日不着家，在外头喝酒。我的哥哥吧，从来都不理我，也是心酸。”

　　陆知稔听她说得怨怼，面色却轻松自如，想来，这是一般世俗人家的乐趣吧。
　　她的祖父乃当世大儒，她作为家中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女子，年初被接到帝京。

　　她还记得祖父为数不多的话语。
　　“晋阳孟二郎举世无双，你嫁到梁国公府，要时刻记着自己是从江南陆氏出来的。”

　　江南陆氏。
　　这是她的荣光，也是她的枷锁。

　　她想到这里，有些感慨，柔声道：“姐姐待我赤城，这回若安然返家，妹妹一定要与姐姐结金兰之好。”

　　沈藏珠轻轻点点头，心里却思绪乱飞。
　　倘若真是薛豹所为，那他一定是想以陆知稔相要挟，逼迫孟枕星。

　　这般思来想去，两人慢慢熬到了暮色四合，夜色渐起。

　　然而沈藏珠却想错了。
　　听到了属下的回禀，薛豹斜靠在软枕之上，闲闲道：“把人杀了吧。”

　　他手下长行立时阻拦：“小将军，万万不可，杀了陆女，不仅是与二公子彻底撕破脸皮，也是得罪了江南陆家。”

　　“如今孟极拿下了西北诸地，起事在即，我薛家早已与姐夫绑在了一起，与孟枕星决裂不过顷刻之事，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不能让孟枕星娶了陆氏女，否则更让他名望大盛。”薛豹慢慢出言。

　　他说的是事实。
　　孟极若成就大业，孟枕星少年将才举世闻名，必将与世子有一争，如不趁此铲除他的羽翼，怕是未来更加难以对付。

　　“小将军，此事当真不可。”长行张桥极力劝阻，“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将二公子除掉，但万万不可动陆氏女。”

　　薛豹还未出言，便有兵士慌张进内，急急禀告：“……寺外被数百人团团围住。”

　　薛豹一挑眉头，并无怯意。
　　“我带来上千兵士，区区百人，有何可惧？”薛豹冷哼出言，“看看去。”

　　夜色如幕，黑云压塔，玉渊寺周遭橙灿灿的全是火把的光，竟似有百人之众。
　　其下有人高呼着：“把沈家姑娘交出来！”

　　薛豹缓缓地把头转向一旁，问向身边长行张桥：“我们抓的不是陆家的？”
　　张桥一时慌乱，问向后头的兵士，过了一会，回道：“山脚下发现了沈氏在跟踪，就提溜上来了。”

　　“那为何会走漏风声？”薛豹在塔上看着周遭的晃眼的火把，有点懵。
　　“俩人看沈氏长得漂亮，就把他家丫鬟和车把式放回去了。”张桥木楞愣的回答。

　　……
　　薛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混蛋犊子！”他骂了一句，“准备弓箭，把他们吓退。”

　　张桥犹犹豫豫道：“这里虽是京郊，但一旦用箭，恐有后患……”
　　薛豹阴沉着脸，往下环顾一周，黑夜里只见密布摇晃的火把，晃眼极了。

　　寺庙周围猥琐地分布了一圈稀稀落落的沈家人，一人手里拿了四支火把，远远看去像是有百人之众——实际上才不到二十人。

　　沈家上下的男丁，三个老爷，四个少爷，再加上少爷们的几个同窗，府里的老弱病残……
　　仔细看去，还有几个粗使婆子，头上蒙了汗巾子，穿了粗布衣裳，挥舞着火把，喊打喊杀。

　　沈家二爷沈润面色有几分忐忑不安，一边挥舞火把，一边捣捣大哥沈濯的肩膀，问他：“大哥，这样有用吗，塔上那人不会觉得我们有病？”

　　沈濯面无表情，机械舞动火把。
　　“凭他们怎么想，魏大哥他们叫人去了，我们能拖一时算一时。”

　　说罢继续带领大伙喊：“放人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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