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火把的光照的玉渊寺周遭一片热腾腾的，沈润的同窗，名叫齐鹤鸣的青年，兴致勃勃地举着火把，见塔上人并无动静，有些失望地问向自己的同窗沈润：“……清泉，令妹日后若是有改嫁之意，还请优先考虑我罢。”

　　沈润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同窗，冷冷道：“你屋里已有三个通房，两个姨娘，还想打我妹的主意？滚远点。”

　　齐鹤鸣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往沈藏珠大哥沈濯的身边挪了几步，还未站定，就听旁边冷冷一声道：“滚。”

　　齐鹤鸣与他们相交数年，并不当回事，继续挥舞火把。

　　这厢黑漆漆的柴房里，两位姑娘却在细语。

　　“……姐姐就算遣人去通知了我的祖父，他大概也不会来救我……”陆知稔声音细弱，似乎有无尽的哀愁，“所以，如果姐姐不来搭救我，我怕是……”

　　沈藏珠适应了黑暗，一双黑亮的眼睛探寻地看向陆知稔，迟疑道：“……他是你的亲祖父，难道看着你被掳受辱？更何况，你如今已被指给梁国公的二公子，为着家门荣光，他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陆知稔在黑暗中无声地摇了摇头，苦涩的想着祖父曾经说过的话：“九州分崩离析，早晚之事，嫁一个陆氏女儿与晋阳孟家，不过是一条后路罢了……”

　　“祖父极重声誉，我既被掳，哪怕安然回还，在祖父眼中，也是失了清白之人。”她苦涩道，“我也不知道，大概祖父会来救我的吧，毕竟我是陆家这一辈最优秀的女儿……”

　　沈藏珠听着陆知稔这般不确定的话语，有些黯然。
　　世上重声誉的，不单单是陆太傅，还有数千数万的人，以声名的枷锁，困住女儿家的脚步和见识。

　　纵使本朝风气开明，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大家闺秀，仍是每个大户人家教养闺秀的规矩。

　　陆知稔茫然地抱膝垂眸，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地板上。
　　“……孟公子一定会来救我，”她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梁国公府的二公子孟枕星，突然有了无尽的勇气，“既然是他的宿敌掳了我，他一定会来搭救我。”

　　她猛地抬起头，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抓着沈藏珠的胳膊，有些激动，有些颤抖。
　　“沈家姐姐，我与孟公子见过两回，他待我极温柔，看我的眼神像是眼睛里有星星……沈家姐姐，他一定会来救我的，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是圣上亲自指的婚事，他一定会来的。”她喃喃自语，眼睛里满是泪水。

　　沈藏珠心中酸涩极了。
　　陆知稔说的对极了，他的眼睛里，有星子一般闪耀的光芒。

　　她原本以为是对她才有这样的眼神。
　　原来，他对陆知稔也是如此。

　　是不是，他对陆知稔也说过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这样的话？
　　沈藏珠也随着陆知稔颤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四月的夜，竟全身冰凉起来。

　　陆知稔轻呼了一声，道：“姐姐，你的手好冰凉，怎么还起了鸡皮疙瘩？”
　　沈藏珠从胸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和冰冷，轻言：“是，你不用怕。再不济还有我陪着你。”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要看便要走近了。
　　陆知稔怕极了，她浑身颤抖着，死死抓住沈藏珠的胳膊。

　　沈藏珠反手握住她——到底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害怕是自然的，还未来得及出声安慰她，陆知稔却抱住了她，声音战栗着，颤抖着同她哀求着：“……沈家姐姐……你曾被匪贼掳走过，名声已然坏了，我不能，我不行……沈家姐姐，求你，求你能不能替我……”

　　小姑娘娇嫩而战栗的声音听在耳中，沈藏珠心下冰凉一片。
　　原来，在陆知稔的心中，她只是个名声坏掉的女子。

　　陆知稔仍在苦苦哀求：“……姐姐，我出身陆氏，祖父乃三公之一……我即将要嫁给二公子……我不能有污点，姐姐，你爹爹不过六品，你若帮我……我定会想办法求祖父……”

　　沈藏珠已然听不进她的话了，耳朵边似被敲了一面锣，嗡嗡之声在耳朵里，在脑子里响彻不停。

　　许久才回过神，听外头有男子在喊：“把陆氏女带出来。”
　　陆知稔绝望地拉着沈藏珠，沈藏珠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拂开，慢慢地站起身，脚已然坐麻了，站起来痒痒麻麻，好生难受。

　　“陆姑娘，你可知这样的话，只能我说，而不是你说？”她在黑暗中低下头，看向地上的小姑娘，“我原就打算替你与薛豹周旋——否则也不会随着你上山，继而被掳。求人的话有许多种，你偏偏用的是真心话，委实可笑，却又不得不夸你一句赤城。”

　　陆知稔哀泣着仰头看着沈藏珠，哭着喃喃自语：“……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沈藏珠闭了闭眼睛，想到自己十四岁那年的惊惶无助，想到上一世被冤枉毒杀的屈辱，顿感人生无趣。

　　“你不用怕，我识得绑你的人。”她轻叹了一口气，耳听的门被粗鲁地打开，金灿灿的光伴着夜色涌进来，“可惜薛豹也认得我，我无法替你……”

　　陆知稔惊恐地望着进来的黑衫男子，躲进了沈藏珠的身后。
　　两个黑衣男子一人抓一个，将沈藏珠与陆知稔带出了柴房。

　　出了门，见满天的星斗在天，却隐隐有火光，沈藏珠疑心有人来搭救她们，问那黑衣人甲：“这周遭是点了火吗？”

　　黑衣人不答话，反剪着她的胳膊的手却又紧了几分，痛的沈藏珠眉头一皱。
　　“这位大哥，贵姓？”沈藏珠孜孜不倦地想与黑衣人搭话，“或者怎么称呼你？”

　　黑衣人依旧默不作声，闷头往前。
　　“……或者你父母亲眷都怎么叫你，你有小名儿吗？比如乖乖，崽崽，囡囡？”沈藏珠试图打开黑衣人的话匣子。

　　“扑哧。”押着陆知稔的黑衣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反剪沈藏珠双手的黑衣人咬牙切齿地闷声道：“……我一个彪形大汉叫囡囡合适吗？”

　　沈藏珠并不觉得好笑，脚下不停，又道：“你只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来救我们就成，囡囡。”
　　“扑哧。”另一个黑衣人又忍不住笑出声。

　　压着沈藏珠的黑衣人咬牙切齿：“说了别叫我囡囡。”
　　“囡囡。”沈藏珠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然后开始不停地说，“囡囡，囡囡。”

　　“扑哧。”另一个黑衣人再度笑出了声。
　　沈藏珠无视黑衣人囡囡黑成锅底的脸色，真诚地向着另一名黑衣人打招呼：“娇娇。”

　　“扑哧。”这回换囡囡笑了。
　　娇娇的脸黑成锅底。

　　“沈家来了百来号人来救你。”囡囡终于忍受不了，回答了她。
　　沈藏珠满意地点点头，夸赞了一句：“真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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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知稔被沈藏珠逗弄囡囡和娇娇的话，弄的十分无语，倒是不那么害怕了。
　　她转回头问身后的黑衣人：“娇娇，请问……”

　　黑衣人娇娇气急败坏，压着嗓子道：“不知道，不要叫我娇娇！”
　　陆知稔扁了扁嘴，有些委屈。

　　一路无言，跟着黑衣人进了宝塔，爬了六层，见到了背立而战的薛豹。
　　或许是两个弱女子没什么威胁，又或许是俩人都姿容绝俗，黑衣人给她二人看了座，但两炳匕首仍旧架在她俩的脖颈之侧。

　　沈藏珠眼观塔下的火光，虽不辩人影，但心却安定下来。
　　家人，永远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薛豹并不回身，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一个是孟枕星未过门的妻子，一个窝在孟枕星怀里骑马过清明，一个被绑上了山，另一个竟然还来相救。”他回转身，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橙灿灿的，亦有些戏谑的神情，“陆姑娘，沈姑娘，你们俩真让人疑惑啊。”

　　陆知稔却似被震惊了，不敢置信地看了沈藏珠一眼。
　　沈藏珠有些心虚，继而却又挺直了腰杆。

　　清明的时候，孟枕星还没有与陆知稔定亲呢。
　　她坦坦荡荡地看回陆知稔。

　　陆知稔的眼神中却有几分疑惑，几分怒意，再加几分迟疑。

　　她方才哀求沈藏珠替她，原就是濒临绝境一时失语，现下回想起来，只觉自己天真，这会子乍听得薛豹说沈藏珠窝在孟枕星怀里，心里像是被打翻了醋坛子，又是酸，又是气。

　　联想起那日她在朝雨楼看见孟枕星扶着她上了马车的情形，她越发地气恼。
　　原来，她也觊觎自己的未婚夫婿！

　　这厢陆知稔与沈藏珠的眉目官司还在打，那薛豹已然慢悠悠地开口：“陆姑娘，你是不是一定要嫁给孟二公子？”

　　陆知稔心中正气恼，听闻此言，看着沈藏珠，有些小女孩般的赌气和示威道：“你错了，不是我一定要嫁给他，而是他一定要娶我，为此还特意去宫里求圣意！”

　　沈藏珠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嗯，是这样的。

　　她早知道是这样。圣旨是他求来的。
　　又想起方才陆知稔说起的，孟枕星的眼神。

　　特么的。
　　混蛋！

　　薛豹却呵呵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捏住了陆知稔的下巴，用劲之大，把她自椅子上捏起来，双脚离地。

　　“我竟不知孟枕星求娶你的心这么重，可惜了你这漂亮的脸蛋，下辈子再与他相会吧。”他猛地抬脚，将靴子里的匕首倏的拔出来，右手高举，要看就要刺入陆知稔的心口。

　　沈藏珠动作迅猛地站起来，还未及扑上前，便见一炳带着白羽箭如闪电般袭来，将薛豹手中的匕首击落。
　　此箭支力度太强，竟将薛豹带了个踉跄，陆知稔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涟涟，往塔下看去。

　　沈藏珠也被这迅疾的一箭惊呆了，她犹疑地向前，看向塔下火光处。
　　那幽深碧绿的丛野密林前，橙灿如晚霞般的火光前。

　　青年背着火光，迎着高塔上的烛火。
　　白衣玉冠，清逸出尘。

　　他一手执弓，一手勒住缰绳，朝向高塔之上的薛豹，朗声说道：“薛豹，你杀错人了。”

　　薛豹被身后的黑衣人娇娇扶住，疑惑地看向塔下人。
　　“什么意思？”

　　孟枕星微微抬头，眼神骄矜地看向沈藏珠。
　　“我喜欢的是沈姑娘，沈藏珠。”

　　沈藏珠表情错愕。
　　浑身寒毛倒竖。

　　陆知稔在一旁低低地哭出声来，声音清幼：“孟公子不该为了我这样说，会害了沈家姐姐的呀！”

　　卧槽。
　　卧槽。

　　特么的。
　　为了救陆知稔，特么的孟枕星你竟然害我！

　　沈藏珠来不及对塔下的孟枕星发射眼神利剑，比手划脚地冲薛豹大喊：“不是我！ 他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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