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沈藏珠随着孟枕星上了二楼，在用屏扇隔开的桌前，看见了怒目相对的山风。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沈藏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面狐疑地坐下。
　　孟枕星清亮澄澈的眸子看向他的长随山风，略略点了下头，似乎有意安抚他：“点了菜便去同魏岿他们坐吧，这里不用你打点。”

　　听了此话，山风抱起了膀子，从鼻孔里短短地哼出一声来，应了句是，又问：“齐先生与何先生还等在书房门口，公子……”

　　孟枕星皱着眉头，在沈藏珠面前他不愿意透露他的烦心事，嘴角依旧挂了浅浅的笑：“知道了。”

　　沈藏珠对于山风的眉眼官司，只当没看见，右手执了小小酒盅，饶有兴趣地瞧着里头未干的水滴慢慢流动。

　　山风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他默默地到一旁坐了，并不与魏岿严能等人为伍。

　　昨夜，小公爷和幕僚齐光、何天枢二人争执至五更，山风在外伺候，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他只听得公子冷静自持的声音说着“……莫非大鹏一飞万里，也需外力？先生看低我了。”

　　何天枢勉力与他争辩：“大鹏翅展，尚需疾风。小公爷如今正如涸辙之鲋，若能有陆太傅这般文林之首的岳家加持，国公自然高看一等，您与世子相争的筹码便又多一分……”

　　“我主意已定，先生不必再劝，只管替我修家书一封，快马送回晋阳便是。”

　　山风想到这儿，对沈家的这位姑娘愤恨不已。
　　他虽不知公子为何事与两位足智多谋的幕僚争执，却知公子在京城耽于正事，都是为着这女子。

　　昨夜听话音，倒像是公子与陆家的婚事起了变化，大约是公子不打算去陆家求娶，惹急了两位幕僚。
　　山风心里想什么，孟枕星并不关切，眼下他正端坐桌前专心致志地瞧着窗外三月暖阳。

　　这条路从他在起点的时候，便知道有多艰难险阻。
　　他不是梁国公府的世子，军功战绩却早已盖过世子无数，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也只剩面子功夫。

　　他一向听从父亲安排，十三岁便在晋阳地面上闯，收服了大部游军散部、悍匪山贼，十四岁入中原结交青龙寨众起义军，十六入太子妃舅舅裴邕的军队，立下大小军功十一件，十七岁领三千轻骑救下被乌古斯大军围困边关的武帝，声名鹊起。

　　人生得意，婚事却多波折。
　　十三岁时，父亲为他定下征北将军薛成德的第二女薛融，一年后不知何故，却嫁与世子薛执明，成了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父亲大约是为了弥补，在陆太傅未起复时，领他拜会，席间谈及陆家几位孙女，父亲有意与陆家结亲，笑着谈论起江南一句戏言：娶妻当娶陆氏女，陆太傅观梁国公第二子龙章凤姿，笑而不语。

　　岂料，没几日，父亲的一句笑言，竟传遍天下，世人皆知梁国公二公子钟意陆知稔。
　　竟不知这话究竟是梁国公府传出的，还是陆氏传出来的了。

　　去岁风头太盛，今年入京算是避锋芒，按照父亲的计划，若无任何变数，他应当是请媒人择日去陆家提亲。

　　现下，他的变数正挂着一嘴角的芝麻，悠哉悠哉地看杯子里的水珠转动。
　　玩了一时无聊了，才想起来与他说话：“……孟公子在看什么？”旋即随着他的目光，略略转身往窗外看去。

　　自二楼往下看去，日光暖融融的，照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路人身上。
　　这里是闹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颇多。

　　沈藏珠看了一时，便见楼下缓缓驶来一驾马车，姿容俏丽的小丫鬟轻轻拉开青色帏帘一角，一只纤纤素手自车中伸出，搭在了丫鬟的手上，轻轻窈窈地下了车。

　　女子举手投足优雅得体，气质清雅脱俗，正是陆太傅的孙女陆知稔。
　　沈藏珠眼见着陆知稔轻窈的身影缓缓地走进了对面的朝雨楼，不知怎的，心里头涌起来不知名的情绪，又是酸涩又是自愧。

　　这样清雅的姑娘，原该配孟枕星这样的公子。
　　她不过是话本子里自作多情的配角罢了。

　　自嘲地笑了笑，沈藏珠转过身来，默然不语。

　　孟枕星自是没有留意到窗子下的情形，却注意到了他的变数，神色的变化。
　　“沈姑娘可去过晋阳。”日光融融，照进青年的星眸，熠熠有光，“三山环抱，一水中分，黄河万里自东而来……姑娘可有兴致去西北走走。”

　　说到故土，孟枕星俊逸的面容上凭空多了几分西北之地的豪气，沈藏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真诚地问道：“晋阳有什么好吃的？”

　　孟枕星失笑，温声道：“莜面鱼鱼，荞面灌肠，八珍汤……皆是养胃的吃食。”

　　沈藏珠从未涉足北地，这些吃食的名称一概没听过，却被他说的莜面鱼鱼可爱到了。
　　“鱼鱼？是什么鱼？大鱼小鱼？河鱼海鱼？”

　　孟枕星笑意愈盛，扶额：“……是面鱼。”
　　沈藏珠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旋即默了一默，惋惜道：“可惜我身为女子，等闲不得出远门。”

　　确实如此，如今虽民风开放，然未婚女子要出趟远门，若非依附父兄，还是困难重重。

　　孟枕星垂眸，一时才抬头，看向她低垂的面容，额头光致致，有些细细的绒绒的碎发。
　　“你只说愿不愿往？”

　　沈藏珠不解地抬眼，看向他泛着神采的眼睛。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她眼中全是疑惑，不知孟枕星何意。

　　孟枕星眼神定定地看住她。
　　沈藏珠一时间愣住了。

　　双目相对，暗流涌动。
　　沈藏珠一颗心荡来荡去，落不到实处。

　　一阵细碎的脚步漫上了二楼，店家着人上了菜，一道道颜色鲜亮，菜色精致的菜陆续上了桌。

　　小二哥甩着抹布在一旁自然而然的唱菜：“素什锦包子，三鲜烩鱼肚，松仁烤鸭松，松鼠桂鱼，净素佛跳墙……”

　　孟枕星隔着小二哥看她，她亦隔着小二哥看他。
　　他突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沈藏珠茫然，他的嘴角怎么了？
　　孟枕星又指了指她的嘴角，笑说：“你的嘴角？”

　　“我的嘴角？”沈藏珠茫然地拭了拭唇边，拂下几粒芝麻。
　　她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来，种玉为什么不提醒她，自己嘴上有芝麻？

　　慌忙拿帕子去擦，似乎擦干净了。
　　孟枕星轻笑着摇摇头。

　　真的很可爱。他的变数。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婉约温柔如他的母亲姜夫人，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如小溪潺潺，沁人心脾。
　　英姿飒爽如他的大姐姐孟玉锵，声音清脆爽利，行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

　　清雅若他的嫂嫂，世子夫人薛融，举手投足皆轻缓，说话谈吐皆轻柔。
　　天真活泼若他的四妹妹，家中最小，宠上了天，说话行事素来娇纵蛮横。

　　都不似她，这般，这般……
　　这般傻气？这般无邪不设防？

　　初见时，她以为他与魏岿，常留山乃断袖之友，为了保命阿谀奉承。
　　再见时，她起初严厉，其后却坦然相谈，与他相处交谈，坦然相待。

　　之后再见面，她竟然自然而然地与他畅谈小女儿日常，以及占他便宜？
　　……再到上一次见面后的决绝之意。

　　他从未有与除了亲眷女子之外女子相处的经验，更何况，沈藏珠还擅自嫁给了他……的牌位？
　　他不了解她，甚至，他都还不怎么认识她。

　　沈藏珠一向爱吃，这回却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我方才问你，你还没有答？”

　　孟枕星知道她问什么。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天下九州，黄壤沃野风光各异，家姐身为女子，执帅旗行遍西北，姑娘可曾如此想过。”

　　“我自然是想的。”沈藏珠认真的思考着他的问题，眼神中却有不确定的闪烁，“我生在淮左，长与商邑，去岁又来到帝京，三地相距不过八百里，已然风土人情不相同，便是连口音都各异……试想北至山海关，西至楼兰，万里之遥，又有何等的壮丽，不知此生有没有机会涉足。”

　　她难得认真，猛的认真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孟枕星轻轻地听，似是如释重负。
　　“……你若信我，我自当千里万里，带你去。”

　　沈藏珠一震，心里砰砰砰跳的厉害。
　　她眉梢间藏着隐约可见的谨慎与怀疑，木楞楞地盯着他：“……未嫁之女，如何出门。”

　　孟枕星眸中有星闪耀。
　　“你，不是嫁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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