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桌上有一壶绿柳居自酿的绿柳春。
　　沈藏珠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一仰头，喝了。
　　孟枕星蹙眉，长臂伸展，去拿她手里的酒盅。

　　沈藏珠飞快地将酒盅护在胸前，信誓旦旦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保证：“就喝一壶。”

　　孟枕星无奈，唤种玉过来：“姑娘的酒量？”
　　种玉挂着骄傲的笑容：“千杯不醉。”

　　沈藏珠一脸“你看看，我厉害不厉害”的神情，又给自己斟了一盅。

　　“……孟公子，我发现你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沈藏珠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毛眼睛纠结在一块，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招手唤严能和种玉过来。

　　严能喝的脸红红，看见沈藏珠唤他，晕晕乎乎地站起身，一脸茫然。

　　种玉拍了他后背一下，推着他上前。
　　一个傻丫鬟，一个醉小厮。

　　孟枕星耐心地看着她问话。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沈藏珠对着种玉背书一般摇头晃脑，旋即问她，“你能听懂吗？”

　　种玉听的云里雾里，双目逐渐失焦，然后被沈藏珠一句听懂没有拉回来。

　　“……姑娘声音真好听。”
　　孟枕星附议。

　　沈藏珠了然于胸地挥挥手，又转向严能，开始摇头晃脑：“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严能如坐针毡，一个头两个大。
　　姑娘到底在说啥？失心疯了吗，他连个千字文都不会背。

　　“你能听懂吗？”果然，姑娘开始问他了。
　　严能挠着后脑勺，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姑娘，小的给您表演一个少林长拳！”

　　说着摇摇晃晃地摆了一个丑陋的姿势。
　　沈藏珠深感丢人，挥挥手：“你这个智商应该活得比旁人开心一些。”

　　严能倒是谦卑的很，一边摆手退下，一边自谦：“哪里哪里，还是姑娘您比较开心。”

　　待严能和种玉退下，沈藏珠对上孟枕星探询不解的目光，摊摊手道：“你瞧，我和他们说话就如你和我说话。”

　　孟枕星略略侧头，表情真挚：“姑娘为何自比傻子。”

　　？？？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傻子？
　　沈藏珠简直想摔杯为号，唤严能和种玉上来咬死孟枕星。

　　她平复了下心情，耐心地和他解释：“你想想，我才高八斗，他俩大字不识，我才思敏捷，他们一团混沌……”

　　孟枕星扶额。
　　最近频频扶额，早晚前庭会秃。

　　“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孟枕星听她背的两段，知晓是酉阳杂俎，只觉得她脑袋瓜里装了许多古怪，“也不知道害怕。”

　　连牌位都敢嫁，还有什么可怕的。

　　沈藏珠仰头又喝了一杯，不理他的问题，继续道：“所以，你刚才说的什么千里万里，我听不懂。”她突然认真起来，红晕却从双颊漫延至耳后，落在在孟枕星眼中，只觉娇美无俦。

　　“我是一个直得不能再直的人，嫁了孟章的牌位，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之事，你若要现身娶我，我自然欢喜，你若不认，我也不会死缠烂打，但你若想要左右逢源，不仅你的陆姑娘鄙夷你，我更会看你不起。”

　　孟枕星心头默默舒了口气，抬眼对上沈藏珠沉静的眼神。

　　“我与陆氏本无婚约，无需践行。”他放缓了语速，认真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印记在眼眸里，“孟枕星愿娶姑娘为正妻，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荣请姑娘入梁国公府。”

　　沈藏珠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来。

　　他说要娶她为妻。
　　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她定定地看着端坐于对面，眸中有星子闪耀的青年。
　　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郑重其事，掷地有声的向她许下承诺。

　　她开始晕呼呼的，仿佛置身云端，踩着软绵绵的云朵，飘来荡去。
　　她的头脑不清明，一双清眸似笼着迷朦的烟雨。

　　“你还没说你欢喜我……”她吐出半句话来，脑袋咣得一声栽在面前的素烧鸭里，沾了一头的卤汤。

　　孟枕星迅疾起身，扶起沈藏珠的头，唤种玉上前。
　　“姑娘千杯不醉？”他蹙眉。

　　种玉用帕子给沈藏珠擦拭额头上的卤汁，一边悲悲戚戚地说：“姑娘说在外头要给她撑面子……”

　　孟枕星扶额。

　　几番波折将沈藏珠扶上马车，孟枕星一路骑马相送，全然没注意到对面朝雨楼上的两道不可置信的目光。

　　自沈府门外慢慢踱步而回，年轻的国公府二公子若芝兰玉树，熠熠有光。

　　山风跟在后头，一手牵一匹马，嘴巴嘟嘟。
　　“公子，长春宫今晚的家宴，您是时候做准备了。”

　　所谓的准备，不过是沐浴焚香，提早进宫罢了。

　　孟枕星脚下顿了顿，置若罔闻。
　　“我如今不能擅自离京，或许媛姨母可代我上门说项。”他在心中细细思量。

　　母亲的胞姐姜清媛嫁在京西，如今正为临川侯夫人，临川侯府在京城世代清贵，家声甚佳，倒可以为他求亲。

　　至于聘礼如何置办……
　　他也没有娶过亲，没有经验呢……

　　这般看来，家里还是要有个老人在。
　　思及此，孟枕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午后融融的日头渐渐地往下落，与天际尽头的霞相会，迤逦秀美。
　　年轻的国府公子打马入皇城，在午朝门将缰绳丢给侍卫，一人往宫内而去。

　　重阶金顶，白玉砖，暖黄色的宫灯间次点亮，暮色落下时，宫娥执宫灯引领孟枕星行至长春宫椒房殿。

　　这个摇摇欲坠的皇朝的皇后娘娘，姓许名瑶光，如今五十有四，乃是梁国公孟极的夫人姜氏的姨母。
　　到底是贵胄，保养得宜，许皇后远远看上去，珠翠环身，肤白细腻，也就如四十许。

　　眼见着宝座下，俊逸出尘的青年，长身玉立，不由得心生欢喜，慈声道：“好孩子，近前来让姨婆瞧瞧你。”

　　孟枕星稳步上前，沉声道：“臣见皇后娘娘安。”
　　按例，孟枕星身为千牛卫统领，当属朝臣，不该入内宫，但他说起来勉强算是皇后的娘家人，倒也无碍。

　　许皇后慈爱地看着他，温声道：“你母亲托我办的事，最是容易不过。本宫上了年纪，最乐见的就是成全人，你瞧，今儿本宫把谁请过来了。”

　　孟枕星知道是谁。
　　他母亲忧心他的婚事，又怕他还记恨自己的同胞哥哥，最是操心。

　　去岁姜夫人进京，特特求了皇后娘娘，赐婚与孟枕星与陆知稔。
　　孟枕星静静地等着陆知稔进来。

　　一位宫娥轻轻窈窈地领了陆知稔出来。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陆知稔妆容一丝不苟，气质端丽脱俗，一身鹅黄色衣裙衬得她愈发的姿容出众。

　　她心知心上人便在身旁，步伐轻稳，动作优雅，跪在宝座之下向许皇后行礼。

　　许皇后瞧着站在孟枕星身侧的陆知稔，眉开眼笑地让陆知稔起了身，又指了两人，对身旁的女官打趣：“你瞧瞧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多好看。”

　　陆知稔羞红了脸庞，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他的那句娶妻当娶陆知稔，让多少人传为佳话。
　　少年将军，世家才女，合该是话本子里才有的天作之合。

　　许皇后指了席位给他二人，又令人摆宴布菜，陆知稔落落大方，轻轻举起手中酒盅，柔声道：“孟公子，小女敬你一杯。”

　　孟枕星颔首，见陆知稔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盅，便姿势优美地落了席。
　　想到沈藏珠仰头灌酒的样子，以及千杯不醉之后的倒头就睡……

　　孟枕星唇边浮起笑意，喝下了手中的这盏酒。
　　陆知稔见孟枕星露出笑意，顿感心旷神怡，不胜娇羞。

　　席间又有乐伎演奏，令人赏心悦目。

　　许皇后本就是为了撮合他二人，陆太傅乃天下文林之首，他的孙女嫁入皇室也是使得，只是皇子们年纪都大了，每一个年龄对的上的，又有孟枕星娶妻当娶陆知稔的誓言传世，她自然是要拉拢一番。

　　陆知稔娉婷十四，才学容貌上佳，家世更是一等一的清流，孟枕星这样的少年英雄，也怕是过不了这个美人关吧。

　　果不其然，宴席刚毕，孟枕星便颔首道：“皇后娘娘，臣有几句话想与陆姑娘说。”

　　许皇后闻言点头道：“天色也晚，你便送陆姑娘出宫回家吧。”
　　孟枕星顿了顿，点头应是。

　　陆知稔脚步轻飘飘的，跟在孟枕星身后，便默默地出了椒房殿。

　　宫娥在前头掌灯，昏黄色的光影照在白玉砖上，温润安宁。
　　陆知稔一颗心不知何处安放，静静地走在孟枕星身侧，落他半个肩头。

　　孟枕星思索良久，停住了脚步。
　　陆知稔羞的无处躲藏，低眉颔首。

　　他是要向她诉衷肠么？

　　十岁时，府里的姐姐妹妹们都说来了个如玉般俊美的少年，她便跟着去看，从此心里便刻印下他的面容。

　　如今，她竟快要嫁给他，这一切都来得太过如梦如幻。

　　孟枕星垂下眼眸，深深地向陆知稔作揖。
　　“陆姑娘，年幼时家父夸赞陆氏女儿的一句笑谈，竟被天下广传，给姑娘带来困扰，实属在下的不是，在这向你赔罪了。”

　　陆知稔何等聪敏，已听出他的话音。
　　一颗心开始翻腾，最后沉入水底。

　　“皇后娘娘欲撮合你我，只不过在下早已婚配娶亲，更不能耽搁姑娘前程了。”
　　孟枕星将此话说完，心里默默默默地舒了口气。

　　若不是他遇见了他的变数，他娶谁都行，横竖都是高门贵女，日后夫妻相敬如宾，互相扶持，一生倒也圆满。

　　可他遇见了他的变数——沈藏珠。
　　她是那样的跳脱可爱，拥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坦然与洒脱。

　　想到她，孟枕星心里百转千回的，涌起了无尽的柔情。
　　陆知稔听完他的话，已然呆立原地，一张脸上满是诧异。

　　怎么会这样？
　　她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而不能与这个男子共度此生，更让她心里不甘极了。
　　她思着想着，泪流满面。

　　孟枕星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姑娘流泪，只觉得匪夷所思。
　　为什么会哭？不是才刚认识吗？
　　他没有做过什么始乱终弃的事吧？

　　孟枕星心下微叹，唤过陆知稔身后的丫鬟，吩咐她好好照顾自家姑娘，这便带着歉意慢慢走了。

　　他表明了心迹，心里石头落了地，便开始专心操办他与沈藏珠的事。
　　第三日上，便得了两个重磅消息。

　　第一桩，天使上门，宣读圣旨，赐婚孟枕星陆知稔。
　　第二桩，沈藏珠的父亲沈景廉入了刑部的天牢，两日未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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