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永昌伯顾温慧，祖上是开国的功勋，尸山血海里挣出个世袭罔替的家业，他知晓这份重量，故而人虽平庸，却并不乱来。

　　他近四十岁的人生中，唯一出格的一次，便是救下董月音。
　　如今却闹出了这样的不伦之丑，顾温慧怕是有一阵子出不了门了。

　　他不傻，有人做局，引顾恪谨入套。
　　顾恪谨涕泪直下，承认了自己想强要了沈家姑娘，这才入了局，只是一段误打误撞，竟让人钻了空子，直接将赤条条的董氏被子一裹，送去了寒酥池。

　　种种迹象，都指向那小小刑部清吏司家的沈藏珠。
　　前些日子，顾恪谨向他开口提过要娶沈藏珠为继室，他便与那沈景廉话里话外透露了几句，谁成想，没过几日，便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心中再是愤恨难当，顾温慧得把手头该办的事儿办完。
　　上表请废世子，改立次子顾恪瑜为世子——顾恪瑜与顾恪谨一奶同胞，仅仅相差四岁而已。

　　将垂死的董氏关在柴房，不给吃喝，他要去亲自问问她——在她的心中，他真的是个老东西？这么多年的情谊，当真是错付了吗？

　　第三件事便是安抚他的前亲家宋乐居。
　　待这些事儿做完，顾温慧才腾出手来收拾沈家。

　　小小虾米，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才刚打通关系，打算诬告沈景廉一个贪墨，刑部侍郎左参上的折子便被圣上，从高高的御案上扔了下来。
　　“边陲蛮夷作乱，黄河决堤，山东河北湖北一窝子一窝子的造反，朕没什么精力管你们刑部的事，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别来烦朕！”

　　早晨大朝会的纷乱搞得武帝一脑门子官司，这刑部侍郎左参居然来参他的属下贪墨？
　　贪了500两银子的事儿也能拿到大朝会来说？真不知轻重缓急。

　　左参被训斥的灰溜溜的矮了矮身子，恨不得缩成一个球。
　　顾温慧这个老东西！左参骂了几句，正对上人群里顾温慧的目光。

　　他笑，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这是一句斥骂，也是一句圣旨。
　　关起门来查案，查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就在这个当口，沈家却正筹备着回淮安老家祭祖。
　　沈景廉自打听了自家女儿梦见的那些事之后，私房银子全拿回了家，为官的心也淡了，横竖他也四十多岁的年纪，倒不如卖了京城的宅子，回老家过活去，故而这一趟淮安之行，也算是致仕第一步。

　　沈藏珠窝在窗下的美人塌上，被种玉收拾行李的大包小包挤的人都缩起来。
　　“咱们能有多少东西，让你这样翻箱倒柜的。”沈藏珠幽怨地看着种玉，“统共也就一天的路程，缺什么买便是了，何至于把家翻成这样。”

　　种玉嘴里嘀嘀咕咕的：“姑娘手面大的很，且不说买不买得到，就算可以买，姑娘您有钱吗？”

　　沈藏珠听了种玉一句买不买得到，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低说了了一句：“买粮食。”
　　种玉没听清楚，随口问道：“您说什么？买什么？”

　　沈藏珠自顾自地说起来：“对，我们这趟回淮安，一定要多带粮食，多带干粮。”

　　上一世，她出嫁之后，父亲领着家里的男丁们回了趟淮安，出帝京时风光满面，回来时却灰头土脸。
　　黄河决了十几个口子，淮北豫西数万人受灾，皆成流民，一路乞讨远离故土。

　　沈藏珠顿感肩上责任重大，兴冲冲地一头冲进了母亲王氏的厢房。
　　“娘，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嫁妆给我？”
　　“滚”

　　王氏和朱氏、林氏并大奶奶郑郁月围在一桌搓麻将，二奶奶王俪晨和两个妹妹挤在身后聚精会神地看。

　　沈藏珠一腔热血瞬间熄灭。
　　“娘，您给我点面子。”

　　“给给给，给你个鬼，我正点背，你别烦我。”王氏心烦气躁地丢了一张二丙出去，又发脾气，“你能不能省点心？见天儿的在我跟前儿转，嫁了人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头绣花做鞋裁衣裳，再不成就修身养性看看书去！”

　　……

　　沈藏珠看着两个嫂嫂两个妹妹都在打麻将看麻将，大嫂一边干呕几声，一边摸了张牌，慢悠悠地翻了沈藏珠一眼：“四妹妹，你点子也背，专捡母亲手气不好的时候来要钱，简直是卖盐下雨，卖面刮风——倒霉透顶！”

　　一屋子的人都笑的哈哈哈的。
　　沈藏珠面无表情地转身。

　　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种玉灰溜溜地跟在沈藏珠身边。
　　沈藏珠吩咐种玉找严能：“……叫严能跟着，咱们去街上转转。”
　　种玉摸摸小辫儿：“我哥哥和魏岿大哥他们喝酒，叫不叫得来我不能保证。”

　　“……到底谁是主家？”沈藏珠不禁扪心自问，她的御下之术简直太，“你去知会他一声，来不来随他，赶明儿到了淮安，我的铺面做什么营生都不给他管！”

　　种玉闻言一溜烟跑了，再过了一刻钟扭着严能的耳朵过来了。

　　严能满面通红，气的嘴巴嘟嘟。
　　“姑娘！姑爷那边的兄弟来找人喝酒，几个爷都不在，我不顶上怎么行！”

　　沈藏珠咬牙切齿：“姑爷姑爷，哪儿来的姑爷。这么喜欢姑爷就跟姑爷走吧，我不要你了！”

　　严能挠挠头，真的在思考，一张黑红黑红的丑脸皱在了一起，道：“……魏家兄弟确实喊我跟他们走，怎么说也能给我谋个小旗当当……可我不大舍得姑娘还有种玉，姑娘您要是能给我当淮安柜上的大掌柜，再给我娶个媳妇……”

　　“滚。”
　　心真累。

　　一番闲话过后，沈藏珠终于消消停停地领着种玉和严能出了门子。

　　沿着内城墙根一路走，到了聚宝门，外头的玉带河常年泊满了运粮的船只，只是今日再看，河面上冷冷清清地泊了几条小船。

　　而往常的粮坊，每家门口进进出出搬米面的汉子络绎不绝，今日却只见每家门口打盹的小二哥
　　沈藏珠心里头有些数，寻了一间粮坊，找那小二哥去问：“如何不似往常那样热闹？”

　　那小二哥见是个绝顶漂亮的姑娘出言问询，登时来了精神，揉揉眼睛道：“姑娘有所不知，江北大旱，这一年颗粒无收，眼瞅着京城就要断粮了。”

　　黄河决堤，江北却大旱，世道真的惨淡成这样？
　　“此话当真？”

　　“姑娘不当家不懂柴米价吧？平时多过问俗物，便知道，除了有屯粮的富户人家，普通百姓吃的米面价格都飞涨，我们也就是卖卖陈粮，眼看着就没了，咱们掌柜还留着余粮供自家吃呢。”

　　“那宫里头吃啥啊？”种玉在一旁快嘴问了一句，。
　　小二哥冷不防种玉问话，吓了一大跳，嘘了一声：“……宫里头吃的自然是南陵皇田的贡米，怎么着都不会断。”

　　沈藏珠默了默，就听严能在一旁小声道：“魏兄弟说天下要乱了，果然没说错……”

　　沈藏珠狠狠瞪了严能一眼，又和小二哥颔首道别，转回头训斥严能：“当着街就乱说。”
　　严能不服气地说，“姑娘在宅子里头不闻天下事，您是不知道如今这天下成什么了！”

　　沈藏珠上一世虽困顿内宅，却还是能管中窥豹，得知一些风声。
　　天下事太大，她一个小小女子不能做些什么，眼前的事做好便是。

　　“好饿，中午在外头寻个酒楼吃喝罢了。”沈藏珠做了个决定。
　　种玉立刻否定：“不行，姑娘，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没发下来，咱们身上拢共也就五两，吃不起了。”

　　沈藏珠眼巴巴地瞧着前头的绿柳居，只得打道回府。
　　回去的时候依旧用走的，主仆三人又累又饿，无奈路边卖鸭油烧饼的，各来了一个。

　　可惜沈藏珠好歹是个官家小姐，一边走一边吃着实不雅，便找了个城墙根寻了个石墩子坐下啃烧饼。
　　“姑娘，三个烧饼就花了一百文，您吃仔细点，别把芝麻掉一地。”种玉在一旁小心翼翼给沈藏珠托着手接烧饼渣。

　　沈藏珠不满地看了种玉一眼：“成天抠抠嗖嗖地管着我，再这么唠叨下去，迟早变成财迷。”

　　“财迷也得有财才能迷啊，我每个月过手的银子才几两，太寒碜！什么时候姑娘能给我管个大库房，里面全是金银珠宝，我就在里头称银子玩儿！”种玉鄙夷着寒碜的当下，憧憬着金灿灿的未来。

　　沈藏珠吃的嘴角沾了好些芝麻，吃的一头是劲。
　　日头突然就被遮住了，眼前一片阴影，出现了一双青素缎靴。

　　主仆三人齐齐抬头，严能惊喜地喊：“姑爷。
　　种玉犹犹豫豫地喊：“姑爷。”

　　沈藏珠头也不抬，道：“住口，莫要唐突了孟公子。”
　　对面也响起一声又是激动又是惊喜的招呼：“嫂嫂。”

　　？？？跟她这儿唱戏呢？下一句是不是要唱天仙配？

　　说罢，站起身，把烧饼往种玉手里一放，抬眼对上一双星眸。

　　沈藏珠咽了一口口水。
　　……美人祸国殃民，真大实话。

　　“孟公子，你好，逛街啊？”沈藏珠决定以礼相待，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太傻。

　　孟枕星背后跟了一个满面通红的俊秀汉子魏岿，另一个满面惨白的是常留山。

　　俩人公然地和沈藏珠身旁的严能挤眉弄眼，沈藏珠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他们不在这里，魏岿常留山怕是要和严能互诉衷肠了。

　　孟枕星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沈藏珠仰起来的小脸上，嘴角沾了星星点点的芝麻。

　　日光豁达，映在她的脸颊，泛起一层毛茸茸的光。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只小猫用肉乎乎的小爪子，轻轻的挠。
　　怪痒的。

　　他爱洁的毛病，每每都在脏兮兮的沈藏珠身上，败下阵来。

　　“走吧。”青年的眸子似乎有漫天的星斗在其中，寂寂有光，“请你去吃绿柳居的素什锦包子。”

　　沈藏珠带着种玉和严能齐齐咽了口口水。

　　沈藏珠矜持地拒绝了：“……多谢孟公子，我不喜欢别人请客。”

　　孟枕星嘴角的笑意愈发的温润：“那我们散散步？”

　　散步？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不应该再次邀约吗？

　　她虽然要和孟枕星保持距离，但混一顿好吃的午饭，倒也不是不可。
　　但怎么就问一遍？

　　“散步，好吧。”左右是要回家的，沈藏珠答应了。
　　于是，沈藏珠跟在孟枕星后头，严能与魏岿常留山恨不得抱在一起，小声的聊天。

　　孟枕星腿长，步子却从容，带着沈藏珠停在了绿柳居的门口。

　　沈藏珠肚子里的馋虫被绿柳居的香味勾出来。
　　她迟疑地看了看孟枕星，又看了看绿柳居的招牌。
　　“不是说要散步？”

　　孟枕星笑起来，四月暖阳一般的温润。
　　“就在酒楼里散散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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