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周沅不太能喝酒，据说他小的时候在宴会上穿梭，被一个老大爷用竹筷子蘸了猴儿酿让他津一津，结果到夜里家人都找不到他，晚上山庄里的仆役举着火把、婢女打着灯笼，披星戴月地搜寻踪迹，最后在一口已开挖但树还没移植过来的土坑里找到了醉呼呼的周沅。虞夫人无奈笑道，这酒量没有半点我当年的阵仗。

　　这件事发生在十六年前，现在那个坑已经填了树，树如华盖。

　　第二次喝酒是在行冠礼时，赶在成人之前大醉一场。

　　今日虞夫人的生日宴，作为独子的周沅少不了要多回敬几杯，现在他的酒量比从前有见长，三杯两杯下了肚只是脸红，众人见他红脸便不去灌他，周沅自寻了清净去醒酒。穿过一座隆起的小桥，走进一片龙吟森森的凤尾竹林里，石子路上的光斑和石子一样大小，跳脱极了，因为昨夜下过雨，此时竹林中的空气还氤氲着一种翠泠泠的气息，周沅听到背后除了枝叶摩挲的声音，还有稀碎的脚步声，不由得停下自己的步子，问是谁。

　　黄茵被他听出来，羞赧道：“沅哥哥，是我。”

　　周沅带着三分醉意回头，见她穿得一把翠一把黄的，想起来是他拜访过的黄大人家中的独女，有过两面之缘，“要不是我开口问，你打算跟我到几时？”

　　黄茵道：“看沅哥哥陶陶然的模样，怕出声打搅。”

　　周沅头有点疼，就着路边的长石凳坐下来，嘴里自顾自念“陶、陶、然”，眉间挑了挑，似乎这个词形容在他身上很古怪。黄茵咬了咬下唇，轻轻坐到石凳的另一端，黄茵给自己打气，别怕，爹爹说了他们江湖人不讲那些死板规矩，须知女儿就得大胆些。

　　黄茵想象的周沅或许会说——

　　坐那么远作甚？近来些罢。

　　不行，这好像轻佻了，沅哥哥还是挺有分寸一人，可能会顾左右言它——

　　小院离此处不远，不妨喝杯茶？

　　不会，沅哥哥也没那么主动。

　　黄茵脑子里想了一百种他提问的方式，以及她怎样的回答能落落大方而又不掩盖小女儿的心，没想到思来想去反而等到第三个人，那脚步走得又轻又快，就跟水在石上流过去一样，兼竹林内起了一阵不弱不强的风，黄茵不自觉避嫌般站起来，周沅这时反而多看了她一眼，黄茵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懊恼间，那人就从她身边走过去，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方额宽颐，一双大杏眼、一口大菱唇，因为鼻子也有点大，就破坏了一派西域风情，纵是这样热情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她却让人感受不到分毫暖意，一脸冰霜雨雪扑面而来。

　　黄茵知道她常出没在周沅身边，虽是侍女打扮，绝非寻常侍女。别家贵公子身边侍女都是嬛嬛一袅楚宫腰，看着能跳舞，周沅身边的侍女看着好像二话不说就能提拳头干架。

　　侍女桥霜问：“公子，可要回房休息？”

　　周沅道：“回去，别让人进来扰我。”

　　饶是黄茵想了一百种话头，都想不出周沅会说这么一句吩咐，顿时臊得脚无处放，随便寻了一个理由就逃也似的跑开了。

　　桥霜帮周沅褪下外衣，将外衣挂在梨花衣架上，随手一摸，在暗囊中摸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什，桥霜便将物什拿出来，放在专门用来汇集小物件的红漆托盘上，东西拿出来才看见是块不通透的玉，和着周沅自个那堆珍宝一块，立即黯然失色。桥霜觉得奇怪，又单独将它挑出来放在托盘之外。

　　却说黄茵出了竹林也不想去找寻她母亲。她母亲是朝廷命妇，她父亲是鱼贤院学士，朝廷秘书少监，阅古今文字，掌三阁之书，虽不说呼风唤雨总揽大权，但对于周沅家这种一头吃着皇粮饭，一头又跟江湖不清不白的人家大有裨益，娶了秘书少监的独女，也洗清了十八代的草莽气，如此万佛堂就能压镇安塔一筹，这个道理难道周沅不明白？母亲也真是的，千里迢迢赶过来，还巴巴地把自个往外推，多跌份，弄得他周家有多顶天一样。黄茵发泄一番，看了看周身可爱的亭台楼阁，草木处处明瑟，心想，周家住的星河山庄的确了不起，她也很喜欢周沅不是，这事要怎么才能成，怎么让她不丢面子呢。

　　黄茵捡了一个僻静处，委屈得红了眼，两滴泪不自觉聚起来，可她也没什么要哭的，所以聚拢的两滴泪因分量不足始终流不下来，剩在眼眶里怪不舒服，黄茵使劲一眨眼，愣是将它们挤走了，自己都快逗笑起来的时候，不意突然有根冰凉的手指轻轻刮去了她唇边的泪。黄茵大惊，慌忙抬起头，潮湿的眼中有个穿得素淡的青年对她很妩媚地笑，问：“小娘子为何事在这处黯然销魂？”

　　黄茵一把打开他的手，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青年袖手道：“擦你一滴泪就算大胆了？”

　　黄茵道：“我可不是什么江湖儿女，我是正经的官家女，似你这般举止轻浮动手动脚，当心被我爹乱棍打出浔阳城。”

　　青年道：“你爹一个京城的修订书本的还能把我乱棍打出浔阳城，我怎么就不信？”

　　黄茵瞪着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爹是谁，你是何人？”

　　青年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爹让你娘携你赶来浔阳城，就是想把你嫁给周家公子是不是？但我看你这样子好像吃了瘪，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黄茵忙道：“你胡说，我爹才不是卖女求荣的人。”

　　青年大笑：“我可没说你爹是卖女求荣，这是你自己说的。”

　　黄茵当即不顾官家女的脸面，为了显示她情绪之激烈、言语之愤慨、意向之坚贞，先偏头朝着空气狠狠“呸”了一口，再道：“我们家的荣光是我爹自己挣来的，哪里需要蹭别家给。”

　　青年双手抱胸道：“嗯不错，过了把嘴瘾。不过你爹娘的心思已经路人皆知啦，你嘴硬也没用，万佛堂少堂主、星河山庄周家独子再怎么说也比秘书少监强，不要看不起江湖人，江湖人混的不好叫织席贩履，混得好就黑白通吃，小娘子目光别太浅，今儿哥哥还发一个善心指点指点你，要想嫁与他家，拿下周沅都是其次，最要紧是过了虞夫人这关，知道为何你娘让你悄悄来找周沅么，可见是虞夫人那里堵住了，回去告诉你娘，虞夫人那里若不通，什么如意算盘都叫白算计。”

　　黄茵一口气堵在心间不上不下，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末了道：“你到底什么人！”

　　青年大摇大摆地走了：“浔阳一个潘姓郎中而已。”

　　黄茵冲着他的背影怒斥：“你一个小郎中也敢这么横！”

　　青年潘小安只剩声音飘过来：“那说明你们家现在还没病没灾，不过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对我求爷爷拜奶奶。”

　　周沅的云起院内，虞夫人对她的婢女小鹮轻笑：“若不是我亲自尝了，我几乎以为酒里放了蒙汗药，看他一觉眯到要入夜，羞不羞啊？别人暂凭杯酒长精神，他索性没了精神。”

　　小鹮在虞夫人身边待的日头长，说话不拘着，玩笑道：“少年不堪尊酒频频倾。”

　　虞夫人嗳哟道：“小鹮果然没白认字，现在都出口成章了。”

　　一路说笑进了房，周沅房间里浮动着极其浅薄一层酒香，他脸上红云消散，只是一个玉人睡在那里。小鹮在门外候着，虞夫人在他房里打量了一番。

　　不知什么时候，总之夜色正缓缓下渗，周沅醒来时虞夫人坐床边，还未等周沅开口，虞夫人道：“起来回话。”周沅一听，察觉到其中情绪不对，连忙起身穿鞋。

　　“可有喜欢的姑娘？”虞夫人问。

　　门外桥霜正端着一盏醒酒汤过来，小鹮使了个颜色，桥霜就不再往里进，但桥霜习武，里头说话的动静远比小鹮听得清。

　　她听到周沅哭笑不得的声音传来，“母亲在说些什么？”

　　虞夫人道：“我看你父亲对你的婚事张罗得挺上心的，怕你在外有了心仪的人。”未等周沅回答，她道：“最好是没有。”

　　周沅没怎么在意，“不是说早年定了一门亲吗？”不过谁都没当个数。

　　虞夫人突然道：“她多少岁？”她摊开手，手心的纹路显示出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年轻，新点上的烛灯光照在虎形璠瑜上，那只雕刻得模里模糊的老虎看上去剔透许多。

　　“你怎么知道这事，老焦说的？”周沅皱眉。

　　虞夫人一掌拍了下他的头，“好哇，你还准备伙同老焦瞒我。”

　　周沅外衣也没披，仍摸不清头脑，“我瞒什么了，这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把九揉丸给她了吗？”

　　没想到虞夫人一脸孺子可教也、我儿大有出息的神色，慈爱又骄傲地夸赞：“好得很，就该这样大方！”追问：“与你差不多年纪吧？”

　　“没问，看着差不多。”
　　“姓什么？”
　　周沅想了一下，道：“姓徐。”

　　虞夫人紧紧攥住了璠瑜，喃喃道：“果然是跟了那徐狗贼一个姓。”再追问：“名什么，名什么。”

　　周沅拿了桌上的冷茶清嘴，报了徐懋的名字，一抬头，赫然发现虞夫人居然泪光莹莹。周沅以为自己看花了：“母亲，出什么事了？”母亲却没来由地问：“她是不是很漂亮？”

　　周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了马屁：“漂亮什么啊，哪有您漂亮，她就一村妇。”

　　没想到又是一掌打过来，这掌可不是上掌轻轻的怜爱了，而是结结实实一下，虞夫人骂道：“放屁，当我好糊弄，她娘当年艳绝天下，嫁人时许多少侠寻死觅活要跳河，她女儿还能村妇！”

　　周沅想她一身黄尘的绿衣裳，旁白跟着个满口黄牙的老驴，可不就一村妇。他摇摇头，起身去拿衣架上的外袍，“这是母亲的熟识？”

　　潮蓝色的外袍被“唰”地扯下梨花衣架，绸面上的光跟水一样流过去，周沅听到脑后平地一声雷：

　　“你怎能这样说你未过门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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