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老焦记得那是一个晴天，霏霏的雨过后，秋日的太阳有点暖，湖边的荻花照耀得尖须发光。虞夫人脸上游离着一种堪称梦幻的色彩，背后跟着的周沅生气全无。

　　周还楷听说了这件事，手掌拍着大腿，也谈不上高兴还是别的什么，纯粹的诧异居多，“真的假的！亲家找到了！老焦，你给说说那女娃娃什么模样？”

　　老焦回忆起阴沉的山神庙，极力挥去脑中有头疯癫的驴作祟，道：“个子很高，比寻常男人还要高一点，腰间别着一把剑，见她时她受了伤。”

　　周还楷脸上的表情马上垮掉，很快勾勒出一幅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江湖女子的轮廓，颇为不满道：“寻常人家的闺阁小姐哪有腰间别剑的，看来她们家还是在混江湖。”

　　上了马车的虞夫人隔着一道帘子听见周还楷与老焦对话，骤然撩起帘子：“周还楷，你是吃了突火/枪是吧，子窠往哪儿打呢，你是没混过江湖，天生的锦衣玉食，您就特高贵是不？”

　　周还楷心里连连叹气，道：“是，我是说错话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还受了伤，在外漂来漂去的。你和你那妹子当年情谊或许好过，但各家儿女不一定真合适。”

　　虞夫人把帘子甩出去，帘尾的穗子给了周还楷一排大耳刮子，“她要是在外漂着，我接回来养，用我的私房钱，绝不动周家半毫。你别上轿，我见了你就烦，你也别同我们一道去了，怕你吓着人家闺女。”

　　周还楷气道：“不去就不去，去了也没我说话的地。”

　　虞夫人还叮嘱他一句：“生日宴都散了，叫府里的外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有那姓黄的，连带着她老娘都一块住府上那个，这是要住多少天？”

　　“秘书少监的夫人带着千金来浔阳玩一玩有何不可？你未免太霸道。”

　　“你是她大舅还是她小叔？非亲非故的赖这儿干嘛，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明白。老焦，启程——”虞夫人喝道，不给周还楷任何回复的机会。

　　马在官道上驰骋，周沅卷着帘子看窗外的景物往后倒退，路过山神庙时他仔细目送山神庙的远去，破败的窗眼也只是一晃而过。

　　璠瑜在他手里被捏得温温热，想起徐懋躺在地上，闭着眼胡说什么“大仙，能说句人话吗”，也是又气又好笑，却不知此番又该怎么开口。看她漂泊浪荡、扑倒在路上都没人收尸的模样，想必家中好不到哪里去，有这样的未婚妻，退婚时该是会被缠得紧。

　　虞夫人在一边喃喃念：“又一村，又一村不就是浔阳下属一个小乡村吗？”如果她们一家真的住在又一村，不该不知道我的消息，为何不来找我，是否不想见我？

　　老焦到又一村的村口问村边说闲话的人，问有个姑娘叫徐懋。此名在群众间收获热烈反响。

　　“徐懋啊，就是那个几脚能飞到屋顶上去的那个女娃娃。”

　　“拿把剑薅草，薅得乒铃唥唥的是不是？”

　　“是滴啊，就是李枫他妹子，跟袁婆婆住的那个，忒高。”

　　“好说，这有个小家伙带你去找她。”刚下农田端碗接水的黄老汉用脚尖踢了踢在阴影处打盹的特黄，特黄眨巴着狗眼醒来，大舌头先把自己扫了一遍，再骨碌摇着尾巴去扑黄老汉，还以为黄老汉要给它加餐。黄老汉一碗水喝完，拿着空碗底展示给特黄看，“啥都没了，看见了吧，我这儿没饭吃，去找你徐姐姐要去。”说完又是轻轻一脚，特黄反复确认了碗里什么都没有，终于知道该找谁了，撒开四爪就跑，黄老汉跟老焦说：“赶紧跟上。”

　　老焦架起马就往特黄的方向赶，村民又拦住他，“不行不行，不能在田里跑马。”

　　于是老焦、虞夫人、周沅三人下了马，跟在一条个头不大，但身姿矫健的黄狗后追赶，黄狗皮毛金灿灿的，太阳下像一只滚滚向前的金球，田埂两边有藿香蓟开着伞状的淡紫色花。

　　九月中的水稻熟了，金粒饱满，长叶如纤刀，东风中一片翻飞出簌簌可爱的动响。徐懋藏在田边剥稻谷的外壳查看，想今年李大哥应该收成不错，他家新添一口人，压力自然大些。特黄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闻到徐懋的味道，冲着她欢欣地吠，徐懋大半个身子被一棵歪脖柳挡着，后头跟上的人并没有看见她。虞夫人只茫然四顾。

　　起初徐懋听见有人喊“小七”，她并没在意。后来听到这个人消了声，换了一个名号，喊“猫儿”。

　　徐懋猜想她是丢了猫。

　　周沅吃了一惊，想我娘跟徐懋一面都不曾见过，直接就亲热喊上，奇也怪哉。

　　徐懋听这女人的呼唤声声不绝，念念无歇，心里忽一震，想，不会喊的是“懋儿”吧？

　　她慌忙站起来，稻壳从瓜色的衣摆上跌扑滚落下来，徐懋走出那个歪脖子树一瞧，特黄在野草堆里腾起老高朝她喘着舌头。田埂上有个打扮得金熠熠的女人，头上不知沉甸甸压了多少宝珍，穿红挂绿的衣裳都在斜阳下散出河滩细砂密致的光，她衣裙肥大，被苍耳的果实勾得行动艰难。见了树边的徐懋，虞夫人眼睛一热，跟小七像！更像年轻的小七走过来。

　　“……快过来。”虞夫人见了她本人，亲昵体己的“懋儿”反而喊不出。徐懋圆睁着眼指指自己的心口，老焦笑道：“是你没错了。”老焦心里暗道，好险，若那日他打定主意保住九揉丸，抛下半死不活的小娘子，估计他就成公子不婚不娶的头号恶人。

　　徐懋不明所以地走过来，被虞夫人猛地拉住，一把揉进怀里，隔着虞夫人玉钗翘碧，徐懋对离她几步之隔的周沅眨了眨眼，周沅无奈地摇头。虞夫人拉着徐懋，仔细端详她，端的是身如岭松目如星，“同你娘年轻时肖似的，不过你高些，模样也硬朗些，多几分侠气。”

　　徐懋喜道：“这位夫人认识我娘，怎么称呼才好？”

　　虞夫人道：“你叫我虞夫人就好，我与你娘是少年旧识，你娘在何处，快带我去见她。”

　　徐懋道：“我娘并不在此处，她离此处千里之遥，常住终南山。”

　　虞夫人期待太多，此时闻言不由泄气，沮丧之余又生出些许庆幸来。就知道小七并不住在浔阳，不然早就来寻我，她是住在千里外。

　　“你怎么跑浔阳来了，现如今你住何处？”

　　“我是奉我母亲的命令下山游历，出门在外快有一年，从长安到洛州、到汴州、到徐州、再一路南下，到浔阳这里待了月余，寄租在一户农家中。”

　　虞夫人摸了摸她素净的头发，乌溜溜用绣带束着，旁的一概没有。“好孩子，你娘真舍得。”

　　周沅想起她那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喊了半天魂都回不来的模样，这一遭事他还没有跟母亲详细说，要说了伤得如何母亲还不心疼到跳脚。

　　眼见着围观群众两个三个都冒了出来，连水牛都昂着头看，徐懋想总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便邀道：“不如到袁婆婆家坐坐。”

　　虞夫人道：“不耽误你的事吧？就在此地歇会也无妨。”

　　徐懋微微一笑：“歇处何妨更歇些，还是来屋中喝口茶。”

　　虞夫人听她言语有度，并不是那草包美人，询问：“你以往在何处进学？会武不会？是你娘亲自教你吗？”

　　徐懋边走边说：“我娘说她对我发不了狠，并不教我，让我在青城山进学。”

　　“你娘还算发不了狠？终南山离青城山也是千远万远。若你是我女儿，我只放在宅邸中娇养着。”

　　“还好，平常都在青城山，节日前便提前赶回家去，师父很好说话，师兄师姐不多，跟一家人一样。我平素不是在此山待着，就是在彼山待着，倒没感觉千里迢迢了。”

　　虞夫人稍有纳罕，青城派是大派啊，怎么师兄师姐会不多，问：“你师父叫什么？如今能称得上师父的人或许就是当年我的同辈，青城派高手虽多，我从前倒认得不少。”

　　徐懋道：“青城派？青城派在沟那头，我并不在青城派。”

　　虞夫人惊道：“你不在青城派？那还有什么派？”难道说她退隐江湖这些年，几大门派已有变动，不应该啊，她暗掌万佛堂，可以说与镇安塔雄踞武林之巅，江湖有什么大变动她怎会不知。

　　徐懋带着他们绕过一个枯荷塘，“我在沟这边的青城山派。”

　　虞夫人赶紧看了一眼老焦。
　　老焦茫然的眼神和肢体动作表示他也完全没听过。

　　青城派？青城山派？
　　这居然是两个门派，后面是个什劳子山寨门派啊！

　　这就像世人皆知峨眉山上有个峨眉派，怎么可能还有个峨眉山派。

　　虞夫人一脸震悚，看了徐懋腰间别着的剑：“你学剑？学剑不学‘巴蜀无双’的青城剑法？”

　　徐懋道：“巴蜀无双？我师父挺瞧不上隔壁的剑法，不过他说我也没学到精髓就是了，故也瞧不上我。”

　　虞夫人傻乐了：“小七办事果然与众不同。”

　　周沅在后头听得脑壳疼，连他一个不学武的人都知道青城派是名门大派，眼前这个拿剑的小娘子跟玩儿一样，还挺瞧不上隔壁，难怪被人毒翻在半路。

　　虞夫人捕捉到徐懋剑穗上有根粗红线打着弯，末端空空如也，猜想这就是之前挂虎形玉坠的地方，问道：“你娘把玉坠交给你，你怎么又交出去了？”

　　徐懋指了周沅道：“他救了我，我把玉押出去的。”

　　虞夫人笑道：“这是犬子。”
　　徐懋“呀”了一声：“夫人真年轻。”

　　虞夫人美滋滋问：“那你娘没跟你交待什么吗？”

　　“没有……”徐懋想了一下，更坚定了，“没有。”

　　虞夫人便不说话了，没人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这就是了，就我与袁婆婆两个住。”徐懋解开柴扉的钩子，引后面三人进来。

　　闲庭阒寂，风吹着打着卷的瓜蔓摇晃，水井边的木桶盛满水，葫芦瓢还倒扣在桶边。徐懋走进门喊了几声婆婆都没人答应，她疑惑道：“许是有急事出门去了。”前后门都开敞着通风，徐懋站在堂屋里，视线穿过狭窄的后门看见远处平整的稻田横向延展，房屋低矮得快被淹没，唯有水杉竖着向天撑出很高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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