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进了村口，大雨中一片漆黑，没有一户点着灯，普通人只能依稀辨认出屋檐垂下来的线条，徐懋抱着波兰的脖子，而波兰顺着直觉往回跑，惊动了塘边青、树梢鸟和农家狗，便有一只狗踩着嗒嗒的步子来接应徐懋，一路吠个不停，徐懋光是听它喘息的节奏都知道这是黄老汉家的特黄——一只皮毛几近浅金色的狗。

　　特黄：“唔汪唔汪唔汪……”
　　徐懋道：“别激动，大家都睡了。”

　　徐懋连滚带爬下了驴，感觉波兰在颤抖，她不知道波兰此前被点了穴，肌肉僵硬，刚解穴又在冷雨天气剧烈跑动，老驴当然受不了，但徐懋也没好到哪里去。徐懋用手挥特黄：“赶紧回去。”特黄在她门口蹦跶了几下，哈了几口气，看着像有话跟她通报一样，然后才欢快地走了。

　　波兰哆嗦着回了后院。徐懋提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到柴门边摸索门钩子，门钩子叮当相撞的声响在雨中很微弱，她发现门是虚掩的，推开柴门，禾场黑乎乎的。正门没有关，门槛外坐着一个穿褐色衣裳的人，徐懋夜视极好，“袁婆婆……你还没歇息？”

　　袁婆婆见她回来，起身搬了凳子就要回房，一句话也不说，徐懋自然看不见她神情，远远地感觉她应该是一脸严苛。见袁婆婆房间的门关上，徐懋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厨房烧水，点起蜡烛才看见厨房里砧板上码着还未下锅的白萝卜块，现在已不太新鲜，摁了一下软耷耷的。徐懋脑门隐隐作痛，烧水时她就在火边驱寒，来不及等水沸她先泡了个澡，褪下来的瓜绿色衣裳被血浸湿了好大一片，但小徐实在实在动弹不了，胡乱将血衣扔在木盆里，穿了干燥宽松的里衣，换了缝着草木灰的绵带，就如水鸭扎猛子一般倒在床上，先久久未曾动弹，再叹息着骤然一卷被子，一手揉搓下腹，一手弓在胸前揪着被子边缘，然后昏昏沉沉睡着了。

　　徐懋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有人说梦是私人的神话，在梦中徐懋常能发觉自己在做梦，一旦察觉，梦境便有四分甚至七分任由自己摆布，但这次她完全陷入梦中。

　　梦里繁华的都城拔地而起一座通天木塔，比第二高的佛像恰好高出一个佛教手印无畏印。木塔之下万民来拜，各大江湖门派展开你争我斗的比武大赛，修塔的工匠说他们在塔顶放了一个并世无双的海明珠，谁能登顶取下那颗海明珠谁就是新的武林盟主，而这颗海明珠用来放在逝世的太后口中，以葆她千年不腐。

　　虽不明白人已经死了，葆尸身千年不腐还有什么意义。但万千武林高手仍为登上那座九层木塔、为夺取一件皇家陪葬品而聚集，徐懋从没见过那么多会武功的人。许多人一会儿长得一样，一会又不一样，有的人脸长得像搓衣板，有的人脸短得像倭瓜。他们提起一口气，飘飘遥遥就飞上第一层，徐懋震悚了，这是武侠小说才会有的绝顶轻功啊。徐懋只听师父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个大侠辈出的年代，足间微微一点就能横渡乌江，而现在浊气太重，再飘不起来。

　　见木塔四周有不少人来到第一层，不服气的徐懋使劲一跳，没想到直接蹦到第二层。激悦之下，她接连又跳了两层。到第四层时，见到母亲坐在木栏边，母亲说，我实在上不了了，我儿还能争一争。徐懋告别母亲再上一层，第六层楼阁里坐着一个人捏着她的虎形璠瑜，徐懋见他侧过头，额头鼻梁连绵起伏，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话，可是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就不再逗留。

　　她继续跳到第七层，所剩的高手没有先前那样多，倒是惊喜地发现有那么些青城山弟子的身影，彼此稍作寒暄。这层却也最凶狠野蛮，撕扯打斗屡见不鲜，不断有人如同废弃的壁砖剥落，还有人扯徐懋的头发，徐懋不知道她手心什么时候藏了一把小刀，她毫不犹豫地将长发割去，落下的乌发从云中消失不见。

　　来到第八层，师父在那里等着她。童师父取走她的剑，笑眯眯地说，还有一层就到了，剑，你已不需要。

　　满世界都都是风声，她站在第八层楼的飞檐之上，檐下铃铛叮铃作响，城池中的房舍都缩小为一件件盒子。徐懋跳到九层来，楼中空无一物。风更大了，简直要将她刮落，她感觉有一股轻飘飘的气从脚底溜走，徐懋再跳就怎么也跳不起来，她于楼中静坐片刻，随即挽了袖子开始徒手攀爬。

　　肉身备受煎熬，塔顶风光无限。

　　徐懋见到那颗海明珠时，心神宁静，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不过是比平常珠子大个四五倍。

　　可她取下海明珠，塔就塌了。

　　徐懋在床上浑身一颤，睁开眼时天早已大亮，旧戏重演，她又闻到熟悉的炊烟香。禾场上有水坑微微反光，院中竹竿架上晾晒着她青色的衣裳。徐懋见袁婆婆从灶房端了一碗热汤，婆婆吹了吹油面后谨慎地抿了一口，许是觉得味道不错，第二口就豪爽得多。徐懋颇难为情：“又迟了？”袁婆婆道：“盛汤去。”徐懋傻傻问：“什么汤？”袁婆婆道：“白玉萝贝汤。”

　　萝卜好，萝卜能化痰止咳。

　　午饭后赶去另一小镇抓药将就，她徒步过去，不想再累着波兰。出门时徐懋嘱咐袁婆婆：“婆婆，昨儿有人说看上了老驴，我自然不会把驴交出去，但这人是我的恩人，我不好拒绝，而且驴是婆婆所有，我便推脱让他改日来又一村，如果您在葫芦巷这一带见着谁拿我的玉坠四处打听，您可千万别纳闷。”

　　袁婆婆道：“那是给还是不给。”

　　徐懋道：“我们怎舍得这么好的老驴，我可以写封家书凑赔礼。昨夜匆匆忙忙的也不曾问他家住何处，哎，其实应该我登门致谢才是。”

　　袁婆婆道：“人情世故你还不熟，多几次懊恼的经历你就会了。”

　　说到人情世故，徐懋看了眼田埂那边的李家房舍，心情复杂。

　　却说那厢老焦驾着车送周沅回星河山庄，赶上了周沅母亲虞夫人的庆生宴。

　　虞夫人年近半百，偏爱红妆，拥绯裙翠衣，常翠绕珠围，金玉钗如孔雀尾在脑后开了半屏，浓密的乌发中玉梳若隐若现，水影摇日、花光满面地也就模糊了本来的年纪。她迎上周沅：“听仆役说你天亮时才赶回来，路上怎么耽搁了？困不困？”

　　周沅道：“困。”

　　虞夫人：“……你同我说说一路的见闻便不困了。”

　　周沅道：“路还是这条路，有什么见闻。倒是给娘寻来一份贺礼，是红河州金花茶的种子。”

　　虞夫人道：“后一句本不必说的，给我留份惊喜不好吗？”

　　周沅道：“年年都庆生，明知会收礼，哪有什么惊喜可言？”

　　虞夫人：迟早被这个蠢儿气死。
　　虞夫人提了提他的衣袖：“这是什么色的料子，看着奔丧似的，你能不能给我换点喜庆的，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周沅：谁愿跟你一样穿红着绿。
　　虽心里这么想，周沅还是换了一身潮蓝直缀。

　　楼阁之外的动静渐渐密了，来贺宴的客人越来越多，人员走动频繁。

　　周沅的父亲乃周还楷，亦是万佛堂的周堂主，生来一双弯月眼睛，看着是副很好相与的模样。外人道宅心仁厚的周堂主将万佛堂打理得上下有序，此评价实乃不知内情之故。只因万佛堂的诸多事务并不由周还楷统辖，可以说事无巨细皆为虞夫人总揽。周还楷久不理事，行事越发温吞，日常小事都要请示虞夫人，更别提周沅的终身大事。

　　譬如眼下周还楷悄悄以目光授意虞夫人：你看那边那姑娘。

　　虞夫人皱着眉，阴起眼看周还楷：干嘛，这就是你看准的姑娘？

　　周还楷点点头。
　　虞夫人稍作打量，杏眼琼鼻巴掌脸儿，小家碧玉弱柳模样。

　　虞夫人道：“不成，这小鸡仔的样子我是看不上的。”

　　周还楷急道：“沅儿又不会武，你可别给他找个母老虎害他。”

　　虞夫人一听，登时柳眉倒竖：“怎么了，母老虎怎么了，没有母老虎，谁与山中坐？偌大的山庄、纷杂的佛堂谁来管，一双绿豆眼只瞧得见女人是母老虎，却瞧不见我为家庭出了多少力，你大可把什么莺儿燕儿养在家，她们惯会熬迷魂汤，只晓得让男人忘了为难处，可会帮你分一丝半点烦忧？”

　　周还楷的头都发胀，瞧瞧这，他本心是为周沅的婚事发愁，结果才说一句就引火烧身。

　　虞夫人见不得他缩头缩脑的模样，道：“沅儿早定了一门亲，甭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周还楷捶胸顿足：“这所谓的亲家我竟从未见过，就是你也有二三十年不见了吧？这算什么事啊，也不来个信，生辰八字一概没有，指腹为婚也不是这么指的。人是死是活都弄不明白，万一人早没了，你可给沅儿定了桩冥婚！你说渗人不渗人？”

　　虞夫人一掌拍到桌上，激得杯中茶摇晃，“乱放什么狗屁。”便有些客人往他们这里瞧，又疑心自己听错了。唬得周还楷一声不吭，只坐在一边斟茶自饮，也不敢喝酒，生怕虞夫人骂他喝闷酒撒暗气。

　　先前被周还楷用眼神点到的那位姑娘穿一身莺哥绿，衣角绞着姜黄带子，动起来很像一把飞舞的葱，她行事比她的样貌大方，满脸笑意地随她母亲来同虞夫人、周堂主问安。周还楷偷看一眼不为所动的虞夫人，心里的哀叹比阳关三叠还多一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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