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徐懋在街上买了好些果子和肉脯，和周沅骑马回乡。村口竖着“又一村”的牌子，特黄在杨树下前爪交叠打瞌睡，因噩梦还小小的抽搐了一下，两人在柳暗花明后拐到葫芦巷青色的巷口，正好遇到挑着担子的李大哥。徐懋从马背上跳下来，提起其中一个漆盒塞给李大哥，说是聊表心意。

　　李大哥和她打太极一样你推过来我推过去，周沅只勒着缰绳看稻田的边界。终于他还是接住了，感同身受地说：“照顾袁婆也是应该的，吃我家两口饭还不简单，我又不会被吃垮，主要是多跟她说话啦，老人家话虽然不多，心里还是希望有人陪她的。”

　　现在一见了李大哥，徐懋就完全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只忍不住想到乔娘子的事情，待李大哥话音落下，徐懋旁敲侧击：“大哥，最近乔娘子身体可还好？”

　　李大哥一愣，话题怎么就转到他娘子身上了，“好哇，吃嘛嘛香。”

　　“没有去城里的医馆抓药？”

　　李大哥满脸疑惑：“没有，倒是我给袁婆婆抓了一次药，不过不打紧，就是润肺调养罢了。”他重新挑起扁担，扁担弯了弯，“大哥我就先去忙了，一天到晚做不完的事。”走的时候，悄悄打量了周沅一眼。

　　路上，徐懋忍不住问周沅：“如果你目睹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你不说就是欺骗，但你说了可能就会引发很糟糕的后果，而且这个世界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如果不说兴许能瞒住的，你会选择说还是不说？”

　　周沅看见她灼灼的目光不由得心里一沉，反而问：“你为什么做这个假设？”

　　“这也要理由？那我不能告诉你。”徐懋眨了眨眼。

　　周沅从她平和天真的神色上推断出这次问话只是一个巧合，遂平缓道：“我不会说。”

　　“为什么，这是知情不报，这是欺骗。”

　　“我们是凡人不是圣人，要做个不说谎的凡人很难，况且你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微乎其微，说明圆谎不难，比起揭露的后果不能承受，去圆一个谎不简单吗？”

　　她烦躁地用手拨开被风吹到嘴角的头发丝，“那被骗的人岂不是很可怜。”

　　“知道的越少越好，如果能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中而不察觉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这一点都不可怜。”

　　这话说得徐懋很不舒服，她知道周沅是有话直说、不会顾左右言它的性格，但是听他一脸冷静地分析完，总有一种诡异的投射心理。徐懋一夹马腹，超过周沅一个马头，“我会去警告撒谎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亲眼目睹之后还无动于衷。”

　　周沅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好说话，当初何必设骗局。”

　　徐懋问：“如果瞒着不说，你心里不会有根刺吗？”

　　厌烦了她的假设，周沅摇头：“谎言就是新的事实。”

　　“我佩服你混淆黑白的本事。”徐懋无可奈何，下马解了前头的院门栓子。

　　门后的公鸡被惊得“咯咯”叫唤，院内一群黄糊糊的小鸡三三两两组着队，晕头转向地行动，它们身子是一团毛球，然脖子上的毛还稀疏，偶尔露出粉色的肉来，看来抱鸡母的那些蛋已经全部孵了出来，院内叽叽喳喳好热闹。

　　听到外间的动静，袁婆婆浑浊的眼睛望过来，看到徐懋的时候她有点恍惚，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你来了，也不是进来坐，而是问：“什么时候再来？”

　　徐懋一懵：“半个月？”

　　袁婆婆说好，看见她身后的高头大马，问：“你不要波兰了吗？”

　　徐懋笑着说：“哪有，我可太想波兰了！”

　　袁婆婆慢慢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摩挲徐懋的新换的衣裳，冷冰冰的丝缎像秋天打的井水一样凉，她失口道：“闺女真漂亮。”

　　·

　　秋风旋地，虞夫人的头疼又犯了，潘小安成了星河山庄炽手可热的人物，其他郎中在虞夫人眼中已然成了庸医。

　　而擂台那边，黄杉输了第一场，还有第二次机会，怎奈第二次的对手是倪别。

　　黄茵冷哼道：“还真是跟他们撞上了。”乘着擂台还在修缮，黄茵布散金银，给黄杉寻来一把货真价实的宝刀。黄杉爱不释手，晚上将宝刀立在床头睡觉，有一天晚上刀不知怎么落下来，黄杉第二日清晨披衣起床，一回头，枕头上躺了一截头发，枕芯里的荞麦皮吐了大半出来，他心里后怕得发毛，却也知真是个好宝贝，激动之下求黄茵赐名，黄茵便将那把刀称为“断水”。

　　虽有宝刀加持，黄茵对表哥的信心已经严重不足，况且她想的是大败徐懋，好让周郎看清徐懋也不过是花架子，现在徐懋得了胜，摁着她师弟有什么意思。话虽如此说，万一表哥又输了，那他就可以卷铺盖走人，届时黄茵又能以什么身份在星河山庄理所当然地住下来？思来想去这条路越走越窄，不得已黄茵再次以头疼脑热的借口请来潘小安。

　　降温的天气，潘小安还是一身轻袍，走起路来像一团流云，他的脸长而白，总是带着笑，这种笑并不是很含蓄，而是懒洋洋的。黄茵看见他懒洋洋的笑，心里就跟顺了毛一样舒坦下来，嘴里还是急的，连连问：“上次请你帮忙，你不是说不负重托吗，怎么到现在也没哪个法子出来，可是嫌我给的酬劳不够？”

　　“非也，”潘小安一拂衣袖坐下来，“锚定而后动，我得摸清徐懋的底细。”

　　“她有什么底细？”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母亲本是多年前的江湖魔女，据我所知同虞夫人交情匪浅。”潘小安将书上看来的东西说了个七七八八，略去了戚水和晏奚的往事，因为在公子晏奚往后的人生岁月里已经没有戚水的痕迹了，在潘小安看来，两人早已缘断，没有细究考量的必要。

　　听潘小安这么一说，黄茵自然而然地想到因为徐懋的母亲和虞夫人交好，所以想把儿女凑成一对，她急道：“那徐懋真的要嫁给周沅？”

　　潘小安眯眼笑道：“虽然没有盖棺定论，不过我给虞夫人就诊时，倒知道她叫师傅打了不少首饰，说是给年轻姑娘造的，款式不能老气，约莫是给徐懋打的吧？如此爱重，真把徐懋当儿媳妇也未可知啊。”

　　黄茵往后一仰，快急哭了：“那怎么办？这不就板上钉钉了？”

　　“我怎么知道，还是得试一试。”

　　黄茵神色一敛，整肃面容，端坐着问：“你如今给虞夫人治头疼，得了不少好处吧？我给的那些黄白之物是不是不够你看了？别怪我多心，你到底所求何事？我倒真怕你是徐懋派过来刺探我的。”

　　潘小安为她丰富的想象力吃惊，大约这女人如今被爱火焚身，看谁都像要夺走周公子，一并把徐懋那傻子也看成是手段颇深的宅院妇人了，他不妨借了这个机会有话直说：“听说你父亲就要升官，按你父亲的政绩来看，再升或许就能在太子身边说上话了，我所求不多，太子若有个什么让太医都手足无措的体疾时，你父亲举荐举荐我就是了。”

　　黄茵怪道：“这话说得好缥缈，太子身强力健，能有什么大毛病？”

　　潘小安暗笑，他看本朝帝王之崩，皆是有遗传的隐疾的，不过嘴上却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逗狗一样招了招手：“来，我来跟你说这个试一试的法子。”

　　黄茵凑过身去，与他挨得近，他几乎是用气音喷在她耳畔说，“你可知道星河山庄有一个禁地，名叫星河织院。”

　　“难道是因为周家的织工名动天下，怕外人偷了他们独门技艺，故而设为禁地？”

　　“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禁地规矩森严，没有周家家主的首肯，凡入内者皆杀无赦，无一例外。朝堂分设两司，其中一司名叫‘镇安塔’，就是用来严惩江湖上滥杀无辜者，然星河织院的禁令却不包含在内，故而因误闯禁地而亡的人不知凡几，但无人追究。也是啊，犯了禁令又怎能算无辜者。”

　　“什么意思，你叫我把徐懋引到星河织院去？”黄茵猛地抬眼。

　　“方法太多了，譬如下药放倒了，捆在船上，划到孤峰脚下就把她扔在那儿，等她醒来也只能去山上歇脚。不过……”

　　“不过什么？”

　　潘小安思忖了一下，当时他给徐懋下寒冰虫毒，按理来说徐懋早该死透了，现在居然活碰乱跳的，如果不是浔阳一带还有他的同门——

　　不会的，贺嵬这家伙还龟缩在秦岭大山中。

　　浔阳不可能有他的同门。

　　那就是周沅拿出了九揉丸，想到这里，潘小安的心绪有点复杂。

　　潘小安沉吟道：“恐怕徐懋有周沅给的灵丹妙药，纵使我的秘药配得再无色无味，能迷昏十头牛也弄不倒徐懋。”

　　服下九揉丸，则七七四十九天百毒不侵。

　　黄茵僵着脸道：“这么说周公子真的……”

　　潘小安的思维显然没有停留在考量“谁爱谁”上，他四指依次敲击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那徐懋这个小师弟来得真是时候，船上的人不是徐懋，换成她师弟也差不多，再借了谁的口通传给徐懋就是。徐懋应该知道星河织院不能去，她师弟初来乍到，不一定知道，所以他师弟误闯禁地这件事不容易让人怀疑，而她肯定会偷偷去救人，徐懋一看就是个十分爱多管闲事的人。”

　　黄茵白了脸，睫毛微微发颤，五指并拢作刀状：“你说入内者皆杀无赦，我是不喜欢她，但是我……我、我这不是杀人吗？”

　　潘小安按下她的手，笑道：“这不是杀人，只是借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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