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周沅走进屋来。徐懋不知怎么像条虫扭在榻上，她身子朝里，面容朝外，脸上带着在臂弯里闷过的溽红之色。周沅垂下眼问：“现在天气已经凉了，枕头上还要垫竹簟吗？”

　　徐懋昏昏沉沉爬起来，垂着头，不想开口说话，一手摸过冷茶清嘴，另一只手拨了拨耳边略有点湿气的头发，露出的耳垂很白。

　　周沅咳了一声，双手剪在背后，看窗外的牡丹花，不看不知道，一看惊一跳，什么时候这株牡丹长这么高了呢？

　　“我们去浔阳城里逛逛。”

　　“可以啊，”徐懋的双手撑在贵妃榻的边缘，起身揉了揉眼角，“去哪里？”

　　“就随便逛逛。”

　　三扇开着的门边有两个垂手而立的丫鬟，一个是胡枝，一个是文鹛。

　　胡枝见徐懋睡醒了，用眼神指使文鹛打水来。
　　黄铜的鱼洗里盛了水，文鹛端水进来的时候，水往两边晃。她跨门槛的时候约莫错误估计了距离，或者是因为盆中水晃得她重心不稳，身子一歪。左右两边的文鹛和周沅都去扶她，但谁都没扶住，她自己脚步一错，跤是没跌，不过水先是荡出去一小半，又相反地荡回来，兜头淋了她一大半。

　　徐懋正揉着眼，模糊的光中她看见文鹛最后听天由命地紧闭双眼，五官皱缩得像生吞一个青橘，再哗啦一下被浇了小半身体，刘海儿全部黏在圆脸上。

　　胡枝尖叫着在她身上摸索：“烫不烫、烫不烫？”

　　文鹛从嘴里吐出一口水：“是温的。”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胡枝接过鱼洗：“你啊你，真是太毛手毛脚，快换衣服去，我来打水。”

　　在等待的间隙，周沅索性坐在一边，他坐姿端正，没有翘脚的习惯，也不岔开腿。

　　胡枝新打了水过来，徐懋将手泡在水里，十根纤纤指被黄铜照得也很光亮，尤其是窗外的阳光被裁成好几片落进水中，她将方帕浸湿，再拧干，拧下来的水像珠子落下来，温热的方帕捂在脸上，她长长喟叹一声，抹脸面的时候，徐懋悄悄看了周沅一眼。为什么看他？因为感觉他在看自己。

　　可是他并没有，周沅明明只是在看地上那摊水，就在徐懋的眼神飘出去的那个瞬间，他很快扭过头来，徐懋赶紧把帕子盖在脸上了。

　　她脚趾头微微蜷了蜷，很尴尬的体验。

　　本来大家不那么熟，有时候尴尬的巧合多了几次，就滋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房间里有很多人，但你和我之间又套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小空间。

　　等周沅和徐懋骑马进了浔阳城，已经快到傍晚了，徐懋说：“我们在城里休息一夜，明早我想回去看袁婆婆。”周沅点头应好。

　　街头点起了灯，目力所及之处皆无虚店，人烟浩穰，叫卖声不绝于耳。酒肆边，有娼女作乐以招徕酒客，另一边器乐之店传来丝竹声。在酒香和乐声中，开着一水儿露天小摊。

　　摊上遍布大小玩意，有花环、跳脱、明月珰，还有布偶、面人、泥娃娃等等，周沅带着徐懋逛了一大圈，徐懋和小孩子似的，爱看小玩意儿。

　　她弯下腰去捏那小人，旁边有个流鼻涕的小孩神气地介绍道：“这是哪吒！俺家里有一对！”徐懋一数，那哪吒却是两头六臂，想来有一个头被涌动的人潮挤没了。

　　因为人多，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就要大声，一不小心分开了，还一声高过一声叫唤：

　　“周沅——到这边儿来！”

　　徐懋嗓子都快冒烟了，周沅问：“饿不？要不要吃点什么？”

　　徐懋环顾四周，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周沅带到地仙楼了。

　　徐懋问：“这是什么店？”
　　周沅抚平衣料上的褶皱：“他家的猪肉皮是一绝，各色冷食和果子也做得好吃。走吧，带你尝尝。”周沅朝地仙楼指了指，“去二楼，不知还有无靠窗位置。”

　　“有的有的，楼上请！”一旁跑堂的机灵地窜出来，满面笑意。

　　来到二楼，单独的隔间里都是人，二人只好坐在大堂里，好在还有个靠窗的地方。

　　周沅点了一盆旋炙猪肉皮、一盘凉拌牛百叶、一碟酸甜黄瓜印和两碗红糖冰粉。即刻，拍黄瓜和红糖冰粉就摆到跟前来。“你尝尝这个拍黄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周沅将碟子往前面轻轻推了推。

　　徐懋用滚烫的茶水清了清筷子头，夹起一块黄瓜，那黄瓜块被切得四四方方的，咬了一口，发出的声音清脆非常，像一把快刀割开数道棉线的声音。

　　“好吃不好吃？”周沅也夹了一筷子，“这黄瓜是他们自个种的，个头很小巧。”说着伸出手，做了一拃的长度，“就这么长。”

　　徐懋先前还想说酸，但是咬了几下，便觉得有种凉津津的甜，于是又夹了几块，赞道：“果然好吃，食材好，也做得好！吃着很清爽。”

　　两人你一筷我一筷，还没等尝上新端上的牛百叶，这一碟黄瓜就没了。徐懋还不觉得，一边和周沅说话，一边伸筷子，却戳到光洁的盘面，筷子一滑，她讪讪地收回筷子在嘴里抿了一下，那筷子头都是酸酸甜甜带着汁儿的。

　　周沅不由得笑了笑，说：“都说食不言，我发现你吃饭时说话比往常多。”

　　徐懋讪笑：“是吗？我们门派没有这等规矩。”

　　想她跟师哥有一次差点为一块烧脆皮鸽腿打起来。

　　“过会上猪肉皮，”周沅说道，“你能吃辣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哧”的一声急啸，有众人一哄而散的声音，然后是“啾——”“嘶——”个没完，徐懋和周沅起身往窗外探去，见楼下一方平台上有人放炮，那炮儿带着旋，不是一下就了事的那种，像个疯老鼠一般打转转，惊得没有准备的人们四散开来。不一会从人群中冲出一个妇女，提起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就是一顿揍。这样的炮过节时见得多，徐懋想起前几年过年时师姐的名句，她说这个疯老鼠炮好像连环屁！亏她想得出！这是什么人吃了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打出这样的连环屁！

　　小二端来一大盆旋炙猪肉皮，那小二的身板跟条凳似的，他端着有些吃力，陡然一大盆砸在桌面上，盆中的猪皮肉颤抖了两下。徐懋被他一惊，回过神来，因见楼下非凡的热闹，便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吧？”

　　小二道：“哎呦，今儿个可是下元节呐。”

　　徐懋抬起头看周沅，酒肆外悬挂的桃花灯笼把他半边脸都照得温润，眉梢和发间有一种蓬勃的春意。徐懋惊讶得问他：“下元节怎么不在家里祭祖？”

　　“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如带你到街上看热闹。”

　　“怎么会少你一个不少，你不是周家独子吗？”

　　“等会去河边吧，看水色，听戏。”他侧过脸，岔开这个话题。

　　水色无非就是在河道上乘坐彩船，船角一边一个灯笼，船头有祭祀水官的祭品。

　　船划到一处临水戏台时，戏台上正在唱南戏，一红色状元袍的小生正与一身桃花衣裳的旦角牵牵扯扯，好像是那女子指责男子官袍加身后成了负心汉，一双泪眼莹莹，头上朱钗乱晃。

　　周沅见徐懋看得很起劲，问：“从前不怎么看南戏？”因为这个剧情实在太俗太老套了。

　　徐懋毫不遮掩地说：“山上嘛，耍猴戏倒是看过很多次。”

　　周沅轻笑一声，“冬天我贺生的时候，专门请戏班子来演吧，过两天就叫老焦去订，有些戏班子红火得很，不提前打招呼还拿不下来。”他想到什么，又问：“冬天的时候你还在吧？”

　　“我怎么知道在不在？”徐懋侧头看他，“再说，冬天、冬天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浔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是我贺生了。”

　　“这么准？”徐懋笑盈盈的。

　　“每年都准的。”

　　徐懋又侧过去看戏。
　　周沅的思绪顺着水波一圈圈散开，想到和徐懋的婚约。

　　虞夫人叫他在有把握拿下徐懋之前，先别轻易说出婚约来。周沅想，大约是虞夫人心里也没底，怕徐懋的母亲不认从前的指腹为婚，不然怎么会在把这块玉交给徐懋的时候，什么嘱咐也没说。只要能先攻下徐懋的心，想必她母亲也没有别的话讲。

　　周沅原先要娶的人是桥霜，桥霜在他身边跟了很多年，一直保护他安危。桥霜明面上是侍女，实则在万佛堂担任要职，堂内的人称她“千面菩萨”。

　　桥霜最重要的一重身份，来自她的父亲。她父亲是枯禅老僧，也就是万佛堂资历最老的大堂主。

　　可笑一位僧人居然在外有私生女，这注定桥霜永远得不到正名。

　　桥霜说她爱他，连私生女的身份也告诉了周沅。

　　周沅还没有回应，要怎么回应呢，他并没有多爱桥霜。

　　就像他也并没有多爱徐懋，但他觉得这段婚姻很好。

　　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两脚一蹬的枯禅老僧，徐懋背后的天下第一公子晏奚显然对他更有助力。

　　算计，人生无处不在算计，连婚姻也算得通通透透，不亏一分。

　　但若不算计，难道就能得到爱情吗。所以算计也很好，最好是毫厘不爽。

　　可她的心，又怎么才能被掌握得毫厘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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