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山里更冷，贺嵬站在窗前，枝杈岑寂，昏鸦无言，看见夜色中漫上来的雾气是深蓝色。小童子从廊下捧着午间换下的旧衣裳匆匆而过，乍一抬头看见主公像飘着的鬼魂一样，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主公，天气寒凉，窗户关上，我给您点灯吧。”小童子捧着衣物如是说。

　　“喂食了吗？”贺嵬问。

　　“喂过了，吃了两只田鸡。”小童子说的是两条蛇的食量。

　　“那只鸽子呢？”

　　“也喂过了，用玉米、豌豆、芝麻、花生米混合，碾上蛋壳粉，加了一些麦苗，吃的比家养的那些还好。”

　　贺嵬低低一笑：“见了蛇还抖吗？”

　　小童子如实回答：“特别抖，就跟发瘟一样。”

　　贺嵬招了招手，让小童子进来点灯。小童子将蜡烛插在金烛屏上，一手护着，一手拿出火折子吹亮。烛光透过镂空的烛屏，皮影戏一般在空白的墙上投射出高山与云纹。

　　几盏光亮下，贺嵬假借徐懋“师父”的名义，写了一封回信，然后让在美食上乐不思蜀的残雪绑了信飞回星河山庄去。

　　却说等徐懋展开这封信，信上说师父的手折了，请人代笔。

　　徐懋暗想，师父这么抠搜，从哪儿请的代笔，这笔字写得如此漂亮，一定花费不菲，不像是师父出手的风格，估计又坑了大师兄一把。

　　信上的师父无非就是问这问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符合他老人家的性格。不过师父对星河织院好像很感兴趣似的，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让她在星河山庄多转转多学学，不要急着回来。

　　……不要急着回来。

　　徐懋想，童师父对她的嫌弃果然是十年如一日。

　　在擂台修好的前一晚，徐懋和倪别饭后遛弯。两人从前在青城山就时不时上山下山，日行四万步不在话下。星河山庄大是大，左右也大不过一整座青城山，何况山庄中亭台楼阁，梁宇轩榭，层层叠叠，密密匝匝，路边又有奇花异草，山石堆砌，走个路就像走迷宫一样，徐懋和倪别等天色向晚，干脆走出了星河山庄绕弯消食，习武之人很怕长肚子。

　　他俩向后山而行，也不知道行到哪里为止，总之贴着山庄的墙根走，看到有一处地方接着镜湖，墙内种着好一片栾树，此时深秋栾树结红果，远远望去像一片绯红的云漂浮在深宅大院之上。墙外的镜湖边草木凶猛，湖面无波，与云霞遥遥相对的澄明天空中贴了一轮圆月，月影蜷缩在湖面一角，波光破碎，是群鱼在嘬露水。

　　徐懋隐约听见有人在唱戏，她将倪别白色的衣袖拉住，示意他停下来。倪别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果然有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咿咿呀呀唱着戏：

　　瀛洲神女有梦，
　　层层叠叠岱山净无瑕。
　　什么星汉灿烂，
　　腐草化为萤连天。
　　猛抬头、全成野火，惹得灰比雨点大。

　　“这唱的是哪一出呀？”倪别悄声道。

　　徐懋道：“我是个顶没文化的，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家里蓄歌妓，咱们肯定是跑人后院去了。”

　　倪别也捡了一处见闻：“我还听说有些姨娘也挺会唱歌的。”

　　徐懋听了，柳眉倒竖：“哎——你个十八都没有的小娃娃，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那师姐又是从哪知道的，师姐也学坏了……怎么，只许州官放火。”

　　徐懋牵了倪别的衣袖把他拉走：“走走走，别打扰人家情趣。”两人离开很远还听见声音如诉，字字如圆润的珍珠蹦出，好似噼里啪啦落到地上发出的一阵琳琅之声，倒不说多愁苦，但觉满肠情爱。

　　那话本子上怎么说来着，真是爱煞也。

　　徐懋一边离开一边还竖着耳朵听，觉得这出戏比前头她和周沅在河道戏台上听的南戏好得多得多。

　　回到厢房洗漱，胡枝文鹛换了新的被单，竹簟一片都不剩，窗前搭的竹帘子也撤了。徐懋远远见房里点着一团溶溶的光，她衣衫带着夜里的寒气进门来，胡枝打热水给她泡手，心里却惦念别处，问：“倪公子也回去了吗？”

　　徐懋回她：“方才就从外头走过去了。”

　　“哦……”她的脸上有点失落。

　　徐懋笑嘻嘻道：“下次我请他来院里坐坐，或者，不如我明儿跟老焦说一声，把你挪到他那边当差。”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问一问罢了……”胡枝反射性地拒绝，明知这样的回答才是最得体的，话音落下她心里却懊悔不已。

　　徐懋随口一提：“跟倪别逛到后山上去了，天气果然是凉了，越走越冷，我是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文鹛铺开被子：“可不是嘛，我院里好几个姐姐都伤了风哑了嗓，声音像个男的，我早上起来还以为床铺边睡了个男人。”

　　胡枝用布打她：“整天瞎想什么呢。”文鹛咯咯笑起来。

　　一听文鹛说起说话变调，徐懋便想起那名女子的歌声，忍不住开口道：“我在后山怎么听见有人唱戏呢？”

　　胡枝略一思索，很快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胡枝的年纪在这几个丫鬟中最大，又是少女春心萌动之时，对男女之情格外细腻敏锐，她似乎瞧见自家公子和徐懋之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就像天将亮时即将消散的林雾，好像就差那么一时半会了，所以胡枝哪怕是猜到了唱戏的人是谁，也不愿意多说，嘴里打着哈哈。

　　没想到文鹛脑子快，嘴更快，“唱戏的，哦，那不是公子院内的桥霜姐姐吗。”

　　“谁？”徐懋一愣，没来由感觉心头怪怪的，不过这阵怪异之感很快就不见，“谁是桥霜？戏可唱得真好听啊。”

　　“桥霜姐姐——桥霜姐姐的资历可老了，也不知道她是几时进的山庄，反正自小时候就跟在公子身边了，她还有一个本事就是她能模仿很多种不同的声音，不仅是人的声音，连飞禽走兽都能模仿，而且她既能模仿女人的声音，也能模仿男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甚至具体到某一个人说话的音色语气她都能扮演得惟妙惟肖。”

　　“世上居然有这么厉害的人。”

　　“可不是吗，公子说她的这把嗓子那别说浔阳城，就是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全国上下，也找不到第二个。”文鹛为了强调，还对徐懋比了个“两”的手势。

　　胡枝却给文鹛抛了一个眼神，说：“姑娘，我们不在这叨扰你了，姑娘早点歇息，我和文鹛还要回房浆洗衣物。”说着拉着文鹛就走。文鹛莫名其妙跟着胡枝走出房间：“浆洗什么啊，昨晚天凉了我都没换旧衣裳。”

　　胡枝拉下脸，将她袖子一扯。

　　文鹛一手扶着被她扯过的那条胳膊：“你干嘛呀？”

　　庭院外月色如积水，胡枝抬头看了一眼圆月，“没什么，就是你以后少在徐懋姑娘面前提桥霜姐姐。”

　　“为什么呀，我又没说错，况且这是人家姑娘问的。”

　　“你不记得总管怎么说的，我们在哪个院就做好哪个院的事情，别长嘴长舌地去议论别个院子。”

　　·

　　第二日，五湖擂台赛再次召开。因为第一次徐懋和黄杉的打斗不可不谓精彩，这次来看擂台的人就更多了。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往往在你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等你做好一切准备、满怀期待从头再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今天的赛程，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乏味”。

　　直到倪别登场。

　　当天连公鸡都还没打鸣，胡枝一骨碌爬起来就开始打扫、擦拭、浆洗、跑腿，还在睡觉的文鹛听见她在院内乒乒乓乓一阵动静，不由得嘴里愤愤嘟嚷一声，用被子蒙住头，把屁股对在外。所以这一天胡枝早早跟人交了班，跑去看倪别打擂台。

　　仍然是“鹊登枝”，倪别对上的就是那个拿着大刀、脸上一块长疤、连他婆娘半夜醒来都会吓死的大汉。胡枝开始还极为紧张，结果这个大汉是个花把式，倪别三下五除二把他半个袖子都劈下来，大汉居然捂脸跑开了。

　　胡枝坐在台下，看见倪别像一只白鹤一样轻飘飘从擂台上飘下来。

　　早上的空气一开始很凛冽，随着时辰往后走，秋日正午的阳光在寒意逐渐消退的空气中越发温暖起来，胡枝大清早什么都没有吃，她也没觉得饿，果然是有情饮水饱。

　　至此，第一轮“鹊登枝”就结束了。
　　高塔被撤下去，换上了新器具。

　　第二轮擂台明日开赛，被称为“拂柳间”。

　　擂台之上或横或竖或斜摆着数十具屏风，屏面非布非纱、非木非玉，竟然是蒙了一层高丽纸，规则就是两两高手穿插于屏风之间，或躲藏或追逐，武斗过程中不能有一面高丽纸破裂。战败者为输，破纸者亦为输。这项规定在打斗之外，多了一项对力道控制的考察。

　　武学之道，忌讳出力覆水难收，一动一静，一开一合，一去一回，一张一弛方为圆满。

　　下人将数十□□纸屏风搬到擂台上来，日头正高悬，擂台之上除了屏风，还有数十张倾斜的影子，白纸与灰影依次间开，犹如阴阳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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