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鲛（鱼鱼番外）

　　掌心所触的柔软陡然变得坚硬，略带冰凉，殷辞低头一看，修长的冰蓝色鱼尾在水中轻摆。
　　鱼鱼的手还搭在他肩头，仰头看他，眼角微红，神情困惑，显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殷辞被看得小腹一紧，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却仍是不舍得松手，固执地将这尾鱼牢牢扣在怀里。
　　好在鱼鱼的衣摆在水中飘荡，略挡了几分，鱼鱼的注意力又全在“逆鳞”上，并没有注意到殷辞的不对。

　　“逆鳞……”鱼鱼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
　　他一直知道自己很特殊，他的族人每个都有一片特别漂亮的逆鳞，只有他没有。他奇怪了很久，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也找不着答案。
　　原来，是跑到这凡人身上来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
　　他和殷辞明明未曾见过面的。

　　逆鳞之于鲛人，是最珍贵、最脆弱又最敏感的存在。换句话说，逆鳞就是鲛人的半条命，是每个鲛人都无法割舍的。
　　怪不得他总是莫名地想亲近殷辞，原来是逆鳞在吸引着他。
　　鱼鱼很快就自我认可了这个理由，心情愉快起来，找到源头就好办啦，殷辞看起来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或许能和殷辞做个交换——

　　“你想取回逆鳞吗？”
　　殷辞其实并不是很明白逆鳞是什么，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出鱼鱼对这东西很看重，而这东西在他身体里——虽然他也依旧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他这，不过这不妨碍他立刻想到留住这尾鱼的法子。
　　“你若是要离开，我就不将逆鳞还你了。”

　　鱼鱼：“……”
　　鱼鱼收回了鱼尾，修长笔直的腿在水里狠狠地踢了殷辞一脚，气鼓鼓地自已上了岸。

　　两刻钟后，各自收拾整齐的两人隔着小案几，在软榻上相对而坐。
　　面面相觑了一会，鱼鱼往后退了些，后背抵在软榻把手上，吩咐道：“你坐远些。”

　　不知道那是逆鳞还好，一旦知道了，那诱惑力简直叫鱼鱼难以抵抗，只想黏糊过去，与他的逆鳞好好亲近。
　　那本该是他身体上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殷辞没有退，不仅没有退，还朝鱼鱼的方向略略倾身，问：“靠近我会让你难受吗？”
　　逆鳞的引诱扑面而来，鱼鱼忍了忍，凶巴巴地冲殷辞亮了亮尖牙：“会让我忍不住吃掉你。”

　　殷辞失笑：“那你吃吧。”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很愉快的事情，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笑容有些好看，鱼鱼有片刻的失神，不过旋即他就回过神来了，故作严肃地轻咳一声，问：“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传言上古鲛人的逆鳞能医死人肉白骨，普通鲛人的逆鳞虽然没有这般逆天的功效，但用以入药，也能提升体质、医治百病。
　　故而鲛人逆鳞，一直是被万众觊觎的存在。
　　不过那逆鳞也有个特殊之处，它须得鲛人心甘情愿送出去才是良药，若是鲛人有一丝不情愿，那逆鳞便成毒物。
　　无药可解的毒。

　　逆鳞没毒死殷辞，也没救得了他的灵根，这意味着逆鳞还好好的，鱼鱼还有机会取回来——至于这片逆鳞为什么会在殷辞这儿……
　　这个暂且放一边。

　　然而这场谈话注定是不太顺利。
　　殷辞别无所求，不管鱼鱼怎么问，他都只摇头，温声求鱼鱼留下。
　　鱼鱼到最后都没辙了，索性坦白：“你知道的，我是海里的鱼，我不喜欢在陆上久留，来这只是因为逆鳞，以后我还是要回海里的……”

　　殷辞垂眸，没有出声。
　　鱼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安静地等他回应。

　　安静了一会，殷辞问：“我若是不给，你会抢回去吗？”
　　鱼鱼皱着眉看他。
　　抢么……那倒是不会。鱼鱼这一族生性温和，很讲究因果，他的逆鳞流落在外，必是有前尘旧因，如非必要，他也是不想强抢破坏结下的果。
　　反正这么多年来，他没有逆鳞，也好好活着。
　　左不过是以后离开了偶尔惦念一二。
　　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说不准等个几十年，殷辞寿命尽了，他的逆鳞就会自己回来啦。

　　鱼鱼没说话，殷辞从他的神情中揣测到几分，心底渐渐泛起冷意。
　　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捏紧，殷辞在极度惶恐之中，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梦境中那枚染着血的环扣清晰地浮现眼前，他呼吸声沉了一分，道：“之前你说可助我得储君之位，还作数吗？”

　　……

　　这一“作数”，鱼鱼就在这儿多待了几个月。
　　遗失许久的逆鳞找到了，并且很快就能回到他身上，这件事让他很愉悦。
　　愉悦到在宫里住着的诸多不顺意都忍受了。

　　殷辞虽说想要储君之位，但实际上鱼鱼到目前都没有出手帮过他——殷辞不让。
　　照鱼鱼的想法，就是把太子捉过来写个让位书，昭告天下，太子若是不肯，就打一顿完事。
　　殷辞对此哭笑不得，耐心与他讲了讲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鱼鱼听得不耐烦了，推开他自己跑去水池里泡澡。
　　殷辞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眼底泛起笑意，可旋即他低头，看见手中一册册宗卷，笑意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殷辞虽是天生灵根废尽，但他母妃过世之前，他还是过了一段正常皇子的生活的，该学的一样不落，更兼之……天分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因人而异。
　　还是那句话，以前不争不抢，是因为不在意。
　　可现在不同了。

　　他合上手中宗卷，起身到外头，唤来几个宫人，低声吩咐了一番。
　　那几个宫人恭敬领命，悄无声息离开，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炎热酷暑终于过去了，时值初秋，晚风微凉。殷辞在外头吹了一会风，才折身回返。
　　他轻车熟路地水池边，果不其然，那尾鱼又沉到水底睡觉去了。

　　殷辞随手脱了外袍扔到一边，下水捞鱼。
　　鱼鱼不喜欢太冷太热的水，池里的水一直温温的。这回他没撒花瓣，殷辞一眼就看见了他，躺在池中央，睡得正香。

　　其实殷辞每次看见这场景，心头都会冒起难以言说的恐慌感。
　　这实在是太容易让他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这一眼望去，鱼鱼就像回归了大海，而他在岸上，可望不可即。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抱鱼。
　　鱼鱼骨骼细，抱起来也很轻，殷辞几乎不用费力就将他揽入怀里。从水里冒出头来，殷辞抱着鱼鱼靠回岸边。
　　鱼鱼似有所觉，眼都不睁，抬手环住殷辞脖子，小声抱怨道：“昨天没有洗尾巴。”

　　这段日子，殷辞简直是费尽了心思，来讨好这条鱼。
　　像殷辞这种长得好看的人，用心思讨好的时候，很容易就事半功倍，更何况他身上还有鱼鱼的逆鳞。
　　鱼鱼本来还勉强把持着，后来实在抵不过逆鳞的诱惑，又察觉不到殷辞的恶意——或许他依旧是觉得殷辞一介凡人，伤不了自己，心理上便有所懈怠了。

　　具体表现为他不怎么抗拒殷辞的亲近行为，拥抱、亲吻、甚至愿意让殷辞替他洗尾巴——在他看来，殷辞就约等于逆鳞，而逆鳞属于他。
　　反正他只觉得殷辞这么对他，他并没有太难受，甚至很愉悦，便也就随殷辞去了。
　　活得久、然而入世并不深的鱼鱼，并不晓得抱着他的这男人，脑海里有多可怕的想法。

　　殷辞熟稔地替他擦洗尾巴。

　　鱼鱼其实很爱干净，可尾巴太长，自己洗着很不方便，又不能让不相关的人替他洗，所以更多时候他都只是用水简单冲一冲。
　　揣着逆鳞得以优待的殷辞明示暗示了几回，终于勉强获得批准，两次过后，他凭借着过人的手艺，得到了鱼鱼的嘉赏。
　　——一枚鱼鱼不知从哪儿随手摘下来的小果子。

　　本来鱼鱼只是在找乐子，谁知晓殷辞居然真的就将那小果子吃了。
　　小果子只有手指头大小，红彤彤看着很漂亮，吃起来是真的酸，又酸又涩——别问鱼鱼问什么知道，他只是不小心、有点好奇地，咬过一口。

　　他看着殷辞吃了果子，惊诧地啊了声，问他：“好吃吗？”
　　殷辞面不改色：“好吃。”
　　鱼鱼：“你别骗我，它闻起来就很酸。”
　　殷辞便沉静改口：“酸甜可口。”
　　鱼鱼：“……”

　　鱼鱼神色顿时一言难尽。
　　殷辞咽下果子，笑起来，揽住他作势要吻他。

　　鱼鱼回想起之前不小心啃了一口尝到的酸涩味，紧紧抿了唇，往后一仰，避开殷辞，死活不让他碰。
　　殷辞闹了他一会，最终温热的吻还是只轻轻落在了鱼鱼唇角，鱼鱼舌尖舔了舔，一点儿酸味也没尝到。

　　鱼鱼自觉被戏弄了，瞪了殷辞一眼，殷辞只轻笑，眸色微深，没说话。
　　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上最香甜的东西捧到你面前。殷辞心想，又怎么敢让你尝到这酸涩的味道。

　　回忆收拢，殷辞眼底不自觉泛起笑意，低头细致地擦拭着每一片鳞，动作轻柔。
　　这已经不知第几回了，鱼鱼没了最初的防备，放松了随他折腾，自己继续呼呼大睡，直到尾巴洗干净了，被殷辞抱到床榻上放下，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变回腿吧。”殷辞低声道。
　　鱼鱼碰到了柔软的锦被，又是一个呵欠，眼底泛起一点儿泪花，他不情不愿地变回双腿，就势一躺，卷着被子打了个滚，滚到床榻里头去了，闷声呢喃了一句：“想回海里。”

　　他或许只是困倦了随口说了声，落在殷辞耳中却叫他心慌。
　　殷辞抿了抿唇，强作镇定地更衣，如往日一般睡下后，伸手将卷着被子的鱼扒拉出来，捞进怀里。

　　“为什么想回海里？”
　　“嗯？”

　　方才在水里困得很，眼下又清醒些了。
　　鱼鱼抱着他的逆鳞，愉快地蹭了蹭，好一会儿才想起回应殷辞的话：“哪有为什么，就是想回呀。”
　　他一个一个数落：“床榻不够软、听不见浪潮的声音……”
　　林林总总数了许多还不够，鱼鱼想了一会，又道：“我们海里有一种胖头鱼，我以前很喜欢抱着它睡觉的，胖胖软软可好玩。只是后来它长大了不给抱了……不知道现在它有崽崽了没有。”

　　鱼鱼看起来跃跃欲试，像是下一刻就要回海里找胖头鱼的崽崽。
　　殷辞抿了抿唇，不敢再问下去，生硬地岔开了话题：“皇帝病重昏迷了，太子已手忙脚乱，诏书写了，只差国玺盖章。”

　　鱼鱼立时将胖头鱼抛于脑后，追问道：“然后呢？国玺找不到？”
　　殷辞嗯了声，解释道：“皇帝对太子也存戒心，国玺并未交与太子。我的人找了几日，没找着。”他顿了顿，试探地问：“你能让皇帝恢复清醒吗？”
　　鱼鱼不疑有他：“只要他还没有死透就可以。不过那算是提前消耗他的生命，而且能清醒多久，还得看看他现在的情形。”
　　殷辞心里有了数，沉吟了片刻，道：“过段时间我带你去看看皇帝，若能让他清醒片刻，交出国玺来，一切就结束了……”

　　殷辞声线有些绷紧，似乎压抑着什么，鱼鱼没留意，他只听见“结束”，便觉逆鳞归来指日可待，美滋滋地应了好，偏头看殷辞：“还要等多久？”
　　冰蓝色的眸瞳太明亮，殷辞有那么一瞬间竟不敢与他对视，微微转开了视线，道：“约莫四五日。”

　　……

　　四五日时间，转瞬即过。
　　殷辞使了点手段，支开了太子，带着鱼鱼踏着夜色，走进了皇帝的寝宫。
　　皇帝病重已久，几乎到苟延残喘的地步，全靠各种珍贵药材吊着命，此时昏睡在龙榻上，形容枯败。

　　不知是寝殿里太久没通风，各种药味混杂，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鱼鱼一走进来，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殷辞察觉到他轻微地不适，停住了脚步：“怎么了？不舒服？”

　　鱼鱼环顾四周。一丝怪异的不妙感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捉不住。
　　皇帝寝殿里布置得极为奢华，大概是为了昭显自己乃真龙天子，这儿随处可见龙的影子。
　　攀附在屋梁上的龙、雕着龙的灯盏、画着龙的屏风……床榻边还挂着一件龙袍，那龙张牙舞爪的，好不凶狠。

　　鱼鱼收回视线，压下心底一点儿不安，摇了摇头：“无事。”
　　按照计划，他得唤醒皇帝，让他交出国玺，在退位诏书上印章。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鱼鱼照着殷辞的意思弄醒了皇帝，便站到一边，看殷辞和皇帝交涉。

　　皇帝不是省油的灯，奈何年纪大了，病久了，脑子糊涂，拗不过殷辞，不过小半时辰，便屈服了。
　　鱼鱼又渡了丝灵气给他，好让他能站起身来。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污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恨，却也不得不颤巍巍地下了榻，去将国玺找出来。

　　鱼鱼对他充满恨意的视线视若无睹，偏头时看见那龙袍，又是怔了一瞬。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觉得那条龙……好像萎靡了些。

　　他盯着龙袍发愣，旁边蜡烛忽然爆了个火花，噼啪一声，在寂静的寝殿里极为清晰。
　　鱼鱼回神，才发现皇帝已经将国玺拿出来了，正哆哆嗦嗦地准备往诏书上盖。
　　随着国玺落下，一声缥缈的龙吟似从远方传来，鱼鱼一个激灵，下意识又偏头看龙袍上的龙——

　　短暂的萎靡消失不见，那龙复又张牙舞爪，似乎下一瞬就要破衣而出，不仅是龙袍，屋梁上的、茶杯上的、甚至灯盏上的龙，也仿佛活了过来，烛火明灭中，那龙爪透着狠意。
　　鱼鱼陡然退后了一步，心跳加快，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想唤殷辞，结果转头时正好瞧见那方国玺上冒出来一道白芒，在半空中凝结成小小的龙形，然后猛然没入殷辞体内。

　　皇帝盖完了章，眼白一翻，干脆地又晕了过去，而殷辞对那白芒恍若不觉，随手将诏书折好放在一边，便朝鱼鱼走来。
　　若有似无的龙息在殷辞身上萦绕徘徊。
　　电光火石之间，鱼鱼好似知晓了什么，抿了抿唇，转身就往寝殿外跑。

　　然而已经迟了。
　　那诏书是让位诏书，让的是帝位，国玺落下的一瞬间，皇帝便已经换了人，所谓真龙天子的气运也在那一瞬间转移到了殷辞身上——
　　殷辞抬了抬手，四周龙影仿佛听见了什么命令，终于挣脱了物件的束缚，重叠交错地扑出来，将鱼鱼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龙乃上古万妖之王，就算是只有一个幻影，那威压也足够让鱼鱼忌惮，更何况是这满当当一片。
　　鱼鱼抿紧了唇，那些龙影堵在他身前三尺之远，便停住了，不过鱼鱼知道，他若是再往前一步，这些龙影一定会听从某个人的命令将他拦截。
　　鱼鱼回身看殷辞，神色竟是出奇的冷静。

　　“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他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