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情生

　　云镜的人生，分为十岁前与十岁后。
　　十岁之前，他是择芷没落贵族仅存的后代，昔日的荣光早已埋没在厚重的史册之中，他孤苦伶仃一人长大，尝尽了世间种种苦难。
　　十岁之后，他拜入涉川，成为掌门座下唯一亲传弟子，青云之巅，伸手可摘星辰。
　　那个连掌门也要尊称一句师叔的少女，就像是天地之间凝聚千万年精华而生的瑰宝妖灵，被深藏在这涉川宗之中。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
　　后来，他踏入寻仙之途，她深居宗内，百年之间，竟也只见了寥寥数次。无论哪一次，都是在高高在上的掌门身侧，是他触及不到的遥远。
　　然而云镜却始终记得她。
　　她就像一个分隔他两道命线的符号，虽然没有深入他的生命，却一直存在着，安静地，存在着。
　　直到那一年，他踏破涸梦境界之时生出心魔，却惊愕发现，那道心魔赫然是当年她坐在大殿上，初见之时无知无觉的模样。
　　像极了一颗糯米团子......
　　然而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回宗门如何面对这位师叔祖时，便传来了宗门被屠的讯息，逢此大变，他心神俱乱，至此，再无阿语半分影踪可念。
　　*
　　云镜看向重重叠叠纱帐后蜷缩的身影，她的轮廓影影绰绰。
　　他的记忆忽然回溯到百年之前初见，想起那件毛绒绒的狐裘来，不自在地咽了一下口水。
　　云镜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水精帘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掀开，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来。
　　“这到底是哪位，能让你堂堂涉川宗主这么紧张，日夜守着？”来人有着清润动听的嗓音，开口却是满满戏谑。
　　他继续说道，“没什么大碍，估计就是被迷晕了。我看这药效应当也差不多了，一个时辰内便能醒。”
　　云镜没有应，而是仍陷在他的沉默之中。
　　谢枯荷倒没有在意，他淡了些许神色，回身过来，直直看着云镜，“我为她诊治之时，感受不到任何修为，你这是看上了一个凡女？”
　　“纵有盛世容颜，也不过是我们修仙之人短短一瞬过隙，你若是上了心，难免要影响道心的。”他的话直白，眼神亦冷淡得像一捧白雪。
　　云镜失笑，摇了摇头，“凡女？”
　　“我十岁那年初见她之时，她就是这般模样了。”他的目光投向那纱幔之后的隐约人影，“她修的是宿世命盘的轮回，若说辈分，我还要喊她一声师叔祖。”
　　谢枯荷微微一讶，“......涉川竟还有这等大能坐镇？难道是我修为尚浅，这才感受不到？”那怎么会被一个赤花门弟子追杀？
　　云镜道，“不，你说对了，她的确修为低微。”他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她的道到底是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她在涉川辈分这么高，也一向深居简出，不为外人所知。
　　更何况，她是如何逃过当日的那一场屠杀？若是逃过了，又为何迟迟不与新涉川联络呢？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惋惜又似是悲伤，像是要把这百年以来闻听她死讯的惊愕痛楚尽数吐出“......师叔祖......阿语......”
　　他曾听过师尊唤她一声阿语，那时他曾惊讶师尊为何不尊称她一声师叔，现在才隐约摸到了半分轮廓。
　　——他也想唤她一声，阿语。
　　*
　　阿语坐起身来，手掌抚上额头，未待她看清眼前景象，重重纱幔便被人掀了开来。
　　云镜面带笑意，“师叔祖，您醒了。”
　　“嗯。”她点点头，环顾一圈四周，“这是何处？”
　　“烬光谷，我路遇有人追杀您，将您带来这里养伤的。”
　　烬光谷向来以医术炼丹见长，而这一代的谷主谢枯荷又恰好是他好友。那日她昏迷不醒，他怕那赤花宗弟子对她下了什么阴毒手段，便急急赶来谷中，让谢枯荷出手诊治。
　　幸好不过普通迷药罢了。
　　云镜垂下眼，长长的眼睫交错，宛如一朵半开的莲。
　　他有太多问题要问了，但此刻，见了她醒来，一向运筹帷幄的人却突然有了一种回到年幼之时才有的那种忐忑。
　　在她面前，他仿佛永远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卑微地跪在大殿之中，求她不经意的一个淡淡垂眸。
　　“......您，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带您回涉川。”
　　她是怎么逃出那次灭门之祸的呢？她为何流落在外数百年也不曾传讯与他呢？而他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问了，是否又会勾起她对那一日的惨痛记忆。
　　心中思绪涌动，到了嘴边，不过淡淡一句“好好休息”罢了。
　　*
　　“胆小鬼。”
　　谢枯荷倚着回廊，看云镜出了那扇门，轻嗤一声。
　　白雪从火红的梅蕊上落下，他伸手握住一捧，让那轻盈的雪从指间像沙一样落下。
　　忽然风声传来，将他宽大袍袖振荡，谢枯荷捏住一只飞来的纸鹤。谢枯荷抬头看去——
　　高高的绣楼之上，有着乌黑柔软长发的少女托着腮，正看着他。
　　轻薄的寝衣裹在她的身上，凌乱又飘逸，端的是一派活色生香。她眯起眼睛冲自己一笑，蔷薇一般的唇便成了那全身上下唯一鲜明的色彩。
　　怎么能不为之动心呢，这样的颜色深浓，这样的生动景象。
　　可是这样的动心也太过短暂，于漫漫仙途之中不过浅浅一眼。他欣赏每一个美好的事物，初开的花，黄昏的海，高山上闪闪发光的湖泊，于这广阔大陆之上，他可以为这些一切美好动心千万次。
　　谢枯荷笑笑，捏碎了手中那只毫无灵力波动的纸鹤。
　　细碎的光点从他手指缝中溢出，像极了夜晚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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