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情生

　　尚未等云镜遣人将这数百年的过往探究个分明，阿语便已无碍了。她掀开遮面的珠帘，眼眸中宛如藏了一朵雾。
　　“......那日黥落破开封印，屠了门中大半，深光燃魂点灯与他殊死搏斗，拖住了他片刻，将我送去了凡人界。”
　　她摊开手掌，看向上头浅薄近无的纹路，“可我修的是轮回，未得道前修为不过启梦期小儿，承受不住这两界穿梭，失了记忆。”
　　“我在凡世，不老不死，过了百年。又历数次轮回，终于沧海中寻到结界薄弱之处，寻回了记忆，回到此界。没想到那处恰好是赤花门下辖，之后便如你所见了。”
　　云镜问，“那日黥落如何冲破封印？”
　　“是深光放出来的。”
　　“什么！”云镜谢枯荷二人大惊。正道魁首沈深光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他有了心魔。”阿语淡淡道。
　　“......怎么可能......”谢枯荷不敢置信，“道尊可是万万年难遇的琉璃体。”即便他陨落后，众人也要称一声道尊。
　　阿语却合上了眼，不欲多言，“我倦了。”
　　云镜与谢枯荷起身，施了一礼，“师叔祖安。”“前辈安。”
　　不论云镜与谢枯荷走后心中有多少的惊疑不定，思绪万千，此时的阿语已陷入了回忆。
　　她是看着沈深光长大的，虽在他成为掌门前仅寥寥数面，但也足够留下深刻印象。
　　凡俗皇族出身，天赐琉璃体无垢，他生来便在云巅。阿语轮回不知多少世，可观人气运，便是云镜也差他一线。入了宗门后，他迅速晋为掌门首徒，一剑斩世间宵小不平，逐万里恶徒魔修，万千弟子对他敬服钦佩，他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掌门人选。沈深光的师父也极为满意这个弟子的心性，在沈深光三百岁整，将宗门掌门之位传给了他。
　　那一日，涉川宗云霞缭绕，瑞气千条，百鸟携音，繁花齐绽。
　　这个一向冷清的师侄露出了他鲜有的笑容，像是冰雪揉碎成了花。
　　她亦是高兴的，可为何，最后却成了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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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鹤从云间掠过，雪色覆了眼睫。
　　水一般的锦缎自指尖划过，法衣加身，自今日起他便是这偌大宗门的领袖。从高台上看下去，无数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上带着令他厌烦的笑意。
　　台下山呼法号，他心中却澄澈平静。
　　闭上眼，大雪纷纷扬扬，落满衣襟。
　　细微而温和的杀意自指尖涌起，这喧嚣似乎永无止境，恭贺声不绝于耳，可在那万千人海之中，唯有一人，安静温软，似乎永恒不变。
　　她似是注意到了自己，投来了略带笑意的一瞥。
　　终于可以离她更近一些，在漫长的等待里。
　　杀意逐渐被一种静谧安抚，栖息在内心湖泊里，等待择日而噬。
　　他突地睁开眼，眸中星芒乍然爆现！
　　黥落猛地坐起身来，墨一般的发落了满肩，他皱紧了眉，厌恶不已，“这该死的沈深光......”
　　四百年前，他以沈深光心魔惑之，诱得他打开了阵法。为了保全那个人，沈深光以魂燃灯，送了那人离去。他与沈深光的魂灯正面相遇，一个涸梦境界将要入道的大能近在咫尺，在那魂魄燃烧的一瞬间，他匆忙吞噬了沈深光的一魂，才使得自己的命盘没有被全盘炸碎。此役过后，他退居禹洲，修养了数百年，方愈合一二。而那一魂恰好为主情欲的幽精，这百年间，白驹过隙，他屡次梦见沈深光的记忆，梦境中皆是那人。
　　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倍感不快。
　　黥落伸手抚上眉，“居然觊觎自己的师叔，还真是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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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幢幢，明灭流转。
　　一声清磬落金坛 ，一夜鱼龙舞千山。
　　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永无停歇，黥落漫无目的地与那些欢笑的人类擦肩而过，眼中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再过三天，这些繁华都将不复存在。帝流浆之期将至，万千精怪都在奔向此处，而他也正要利用这一次机会将沈深光的魂魄彻底驱逐。
　　路旁走马灯蓦然停下了旋转。
　　透过镂空的纹饰，那温软的光就静静地漏了下来。
　　顺着那灯火，他看向了所有模糊不清动荡背景中唯一静止的那一处。
　　魂魄中的幽精似乎也知晓此刻的不同寻常，又开始了细微徒劳的挣扎。那一魄在他内腑之间隐隐躁动，像一团裹了冰的火，一旦解冻，将要焚天噬地。
　　该死！
　　黥落捂住胸口，抬眼看向了对面那一人。

　　少女缓缓地取下了掩住面庞的面具，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光阴一寸一寸描摹过她雪白的肤，细嫩的指尖，蔷薇一般的唇。
　　像是着魔一般，那个最强大的魔喃喃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阿语？”
　　她身后是烛烛灯火，身前是万丈长夜，是唯一人间的月光。
　　倒映在人间，吝啬地给了他一丁点的甘露。
　　“深光。”少女微微笑起来。
　　黥落亦笑了。
　　“是我。”
　　喜欢罢。
　　亦恨她。恨不得撕碎胸口这躁动不安的幽精，还一个清净无痕。
　　黥落抬起手，缓缓地，缓缓地捏碎了少女的心脏。她睁着眼，身躯就那样化为了无数的流萤扑散了。
　　人群中炸开了惊恐的尖叫，可黥落却觉得无比的神清气爽。再也没有人能违背他的意愿牵动他的情绪了，这很好。
　　可下一瞬，命盘中的幽精瞬息炸开无数深入骨髓的麻痒与惊痛，教曾踏过尸山血海的黥落亦承受不住。
　　山河命盘上，二人的因果丝线迅速地缠绕在了一起。
　　不说此刻，见到己身命盘上阿语命线崩裂的云镜抬手划破虚空赶来，也不说他在帝流浆之期准备的上界天裂灾劫，黥落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被卷入了阿语的轮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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