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简直见鬼了！

　　“回南。”

　　顾北从令人眼花缭乱的账本里抬起头来，揉一揉眼，很高兴的笑起来，说：“子瞻，你来啦。”

　　周淇奥坐到他对面去，动手给自己斟茶喝，“什么好东西！藏的这样严实，下人也不叫进，你瞧瞧你现在一身的铜臭味。”

　　顾北把账本合上放到一边，好生给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解释，“父祖挣下的家业，总不能败坏在我手里，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况且我文章也有做的，并未抛开。”

　　“最好如此，省的我爹在家尽叹气。”周淇奥在他面前一向是拿着师兄的架子教训他的，只是顾北这两年独自一人在外面摸爬滚打，到底不同，再看这个小师兄的时候便觉他天真些了，一股子读书人不通世事的矫劲，和师父如出一辙的。他有心包容，又有些羡慕，只是笑着点头。

　　穷学武，富学文，读书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子瞻是要进京去了么？”顾北把话头引到这里，周淇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兴致勃勃的讲起他家里为他做的准备来。

　　顾北一面听一面应和着点头，与他说一些自己这几年待人接物的见识，完了又有些遗憾的说：“可惜我今年不得与你一道去，出门在外，万望诸事小心。”

　　周淇奥顿了顿，说：“你也不必灰心，以后机会多得是。”

　　顾北只当没听到他话中意思，只是想说小师兄好不知人情世故，敷衍也懒得做戏。这样以后真做官要吃亏的，他师父真就是不满朝政才回乡的么？不见得，只是周淇奥比他父亲又不如了，周父好歹还知道进退，他这小师兄可是心比天高。

　　这话不能顾北来劝，只盼着周淇奥日后自己能明白。

　　他从未怀疑过周淇奥会考不中，他一向聪明，师父虽然嘴上不夸他，但顾北知道其实师父心里对自己的儿子很满意也很骄傲，认为他一定比自己有出息的。

　　他自己也在心里找理由为周淇奥开脱，他只是年纪小，大家都宠着，又骄傲的，其实没什么坏心，其实顾北比他还小呢。

　　周淇奥又与他说了说家里的事，什么父亲又骂了哪个师兄啦，什么安排的京里的住所啦，还有他娘抱着他哭，不舍得他一个人上路之类，小周少爷很不屑的哼了一声：“女人家就是麻烦，不过是往京里去一趟，是什么值得这样大动干戈的？”

　　“师娘不舍得你也是有的，师父师娘膝下就你一个独生子，不指着你还能指望谁去。”顾北顺着他，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岔开了，他肯定不能听着师兄说师娘的不是，只跟他说：“你记得给我写信，我听说京城繁华，却一直无缘亲眼见一见的，你替我看一看告诉我好不好？”

　　“这有何难的？我一定事无巨细写下来给你。”小少爷爱听这样奉迎话，昂着头给他打保票，顾北又问了他什么时候走，周淇奥说最迟半月，顾北笑着说好，到时候多忙我也去送你，等你给咱们家争一个状元回来。

　　周淇奥就说他尽知道取笑，神情里却是说不出的憧憬，状元，多么好！天底下读书人日复一日日夜不倦，不就是为了这个功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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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顾北大步走进周家，周老爷，周淇奥的父亲他的老师，正坐在堂上一筹莫展，科举的名单早就有专人抄写送回来了，周淇奥不在榜上，他落第了，可这还是次要，从月前最后一封家书，到今日放榜之后都再没有他一点儿音信，周老爷去信给京城那边的熟人，却回信说周淇奥早就不住他那里了，至于他如今在何处，那人也不知道，只能说尽量寻，可京城那么大，他有心不见人，谁又能找得到他呢？

　　“师父不必着急，我这就回去打点行装，往京城走一趟。”

　　他们找不到人，顾北去找，挖也要把周淇奥挖出来，周父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直说一定要把淇奥带回来，他也后悔，原是他逼得太紧，那孩子自小心高气傲的，受不了打击，要是出点什么事，是要了他老头子的命了。

　　顾北在周家劝慰了老师好久，又雷厉风行的回家收拾行李，把母亲暂时托付给师父师娘照看，他给娘磕了两个头，他娘坐在床上点头说好，说你一定要把周少爷带回来，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娘虽然身子不好，却不是给你拖后腿的，尽管报你的恩去！

　　如果不是周老爷叫他念书，他可能一辈子也就是和他父亲爷爷一样的小商人，精打细算蝇营狗苟的过一辈子，周老爷引着他进了学府，这是天大的恩情。

　　顾北第二天一早就动身上了路，只带了一个仆役两个打手，日夜兼程飞奔到京城，也顾不上休息，一点不吝惜银子，发动众人仔细寻访。

　　等找到周淇奥的时候距离放榜已经一个半月过去，顾北来京城也有二十天了。

　　顾北是在一个赌馆里找到周淇奥的。

　　小少爷缩在阴湿的柴房角落里，神情木木呆呆，脸上身上都带着伤，衣服也脏破的不像样子，狼狈，自暴自弃，看见他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只把头埋的更深了点。

　　顾北心里不是滋味，又恨他不成器，怎么能不知天高地厚的沾赌，不知道从古至今赌博都是要人命的东西么，书香世家，从不会说话就读圣贤书的，怎么这样糊涂！

　　顾北拿钱替他还了债，又把周淇奥接回去，给他收拾整理，又往家里去信，这时候周淇奥终于有点反应了，先前一直任凭他安排一点儿不关心的。他要写信，周淇奥不许他写，渐渐的眼圈就红了，死扛着不掉泪。

　　还知道羞耻就是还有救，周淇奥比他大四个月，顾北却更像个年纪大的，他看着从小儿一起长大的小师兄，周淇奥这一个半月也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瘦弱的不行，精神也萎靡，还有伤，他师父都没舍得打过他！顾北放下笔，转身看着他小师兄，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的说：“子瞻，我不说你什么，只是师父师娘牵挂你，眼睛都要哭坏了，你难道不该叫家里知道吗？”

　　周淇奥嗫嚅着说：“回南，我求你别把这事告诉我爹，是我糊涂，我猪油蒙了心，你别告诉我爹，他年纪大了，回南，师兄求你。”

　　“你也知道师父他年纪大了！”话是这么说，顾北听到他从不求人从不低声下气的小师兄这样，却是更难过了。

　　顾北让人去查了周淇奥这些天是怎么沦落成这样的，结果让人扼腕。

　　原来周淇奥来了京城以后就碰了赌，顾北知道之后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他在家里让周父管束的太严了，骤一离家，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恨不得把这京城的种种繁华十丈软红尽皆尝过一遍，周父周母唯恐他生活的不当意给的钱，都成了他挥霍的资本。

　　周淇奥在灯红酒绿里迷了眼野了心，却让酒肉朋友们捧得自视更高，这样怎么能安安心心坐下来写文章？也无怪乎会落榜了，落榜之后小少爷又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本来落第的也常见，每年那么多人科考，考中的才稀奇，怪只怪他大话狂言都吹出去了，到头来自己面子上过不去，赌气走了，又无处可去，到底是不经事的少爷，他之前露了富，叫赌馆里的人盯上，做了个铐子，不但身上的钱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债。

　　赌馆把他扣住，让他写信跟家里要钱，他抵死不从，也打了也饿过饭，昏头涨脑就是不说家里在哪。

　　赌坊把跟他去的书童也扣下了，本来一并关着的，只是老板不愿意让两个人吃白饭，又怕他惹出祸事，最后才不情不愿的让书童回去报信，这才让顾北找着了。

　　顾北这些天脚不沾地的寻他，也顾不上收拾自己，形容邋遢胡子拉碴，这两个在一起倒像一对难兄难弟，只是这一个到底还是比那一个强些。

　　顾北心疼他受罪，心疼他让人骗，连带着对他不学好的一肚子怒气全撒在赌馆老板身上，顾北多聪明细致的人，知道要去那种地方就早早带上大批人马，只把赌馆当成虎狼窝，倒像去抢人的。

　　周淇奥不知道的是顾北怎样跟老板周旋生怕他出事，怎样恩威并施的抹平他欠的那些高利贷，怎样恐吓老板不让他把事情说出去坏他的名声，只能看见顾北渐渐红了眼睛，对他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三年，三年之后再考，你考中，我便不与师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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