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观音庙前扎起祈神的莲花灯，足足有两层楼高，轻纱所制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在夜风中微微荡漾，像极水中随波的莲。
　　观音庙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春盛时节，大家挤得满头大汗，却还在一个劲儿往前挤，想去观音庙里上一炷香。

　　在一片人潮汹涌中，唯有莲花灯后杏花树下尚有一处空闲，杏花早已落尽，枝头绿意葳蕤。树下容萸在和薛娘子的两个孩子翻花绳。闻人翎坐在轮椅上，不言不语看着前方的人潮。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看向正在努力挤出庙门的薛娘子夫妇。

　　薛娘子的丈夫抬起只胳膊挡着她的脸，一面拨开面前的人流：“麻烦让让，让让。”
　　薛娘子发髻被挤散了，忍不住埋怨：“都说了不进来，你非要进来上香。”
　　“得到高僧来开坛做法，百年难遇呢！”他乐呵呵的。

　　杏花树下的闻人翎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将目光转向身侧翻花绳的容萸。
　　“容妹妹，让你们久等了。”薛娘子终于灰头土脸地回来，抱歉地对容萸说，“里面太多人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人。”
　　“没关系的。”容萸笑笑。

　　薛娘子将两枚铜钱塞到容萸掌心，“我请高僧给这两枚铜钱开过光，他说只要你绕着这莲花灯转三圈，再将铜钱放到功德箱内，满天神佛便能听到你许的愿，保佑你愿望成真。”

　　“太好了！”容萸歪过头看闻人翎，歪着头朝他笑，显露出这个年纪姑娘应有的天真和欢快，“青山，我分一个愿望给你。”
　　她的喜悦比街道两旁的花灯还要热烈。

　　闻人翎嗯一声。
　　容萸压抑不住喜悦，起身推着轮椅汇入人流，绕着莲花灯转了三圈，然后把铜板捧在掌心里闭目许愿。
　　闻人翎微微侧目，小姑娘粉雕玉琢，像颗色泽极好的东珠，卷翘的睫毛在夜色中轻轻闪动，每一下都灵动轻巧。

　　她像寒冬的暖阳，笑盈盈看过来的时候，让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于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闻人翎，也双手合十在莲花灯前真诚祈愿。
　　祈求漫天诸佛让这个乐观又善良的姑娘愿望成真。

　　她许完愿，眯着只眼睛打量他。见他一直睁着双眸，眉头皱起，站着不走了，“青山，你许愿了吗？”

　　闻人翎垂眸：“许了。”
　　“你许的什么？”容萸这才收了他的铜板，郑重地放进功德箱。
　　“你呢？”

　　“我希望青山能尽快好起来。”容萸脸上扬起笑容。
　　闻人翎凝眸俯视着她，久久未语。
　　他以为她会许愿快点发财，或是早日挣脱泥淖。
　　没想到她会把唯一的愿望给他。

　　“你的愿望呢？是什么？”容萸蹲在他面前，理了理他的袍角。
　　闻人翎抿了下唇，“不告诉你。”
　　容萸轻哼一声，扬了下脑袋，束发的红绳随风轻轻晃了晃。
　　“小气。”

　　闻人翎眼眸低垂，看着落在手背上的香灰，唇角扬了一下。
　　隔着面具，容萸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到他漆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很柔和的笑意，转瞬而逝，像柳枝拂过湖心。

　　*
　　在医馆住了八天，容萸和闻人翎启程回紫河村。临行前黎大夫嘱咐，闻人翎的腿伤筋动骨，最近三个月不能落地，一年内不能做重活。
　　容萸点头，笑嘻嘻地道：“记住了，多谢爷爷。”

　　容萸四处转转，见没有东西落下，扶着闻人翎登车。
　　“走了，我带你回家。”声音软软的，因为治好病的喜悦，语气轻快，听起来很明朗。
　　上了牛车，闻人翎躺在稻草上，身上盖张薄毯。

　　经过城中最大的书房，容萸将车停在路边，将青山这几日看的书还了。县城离紫河村太远，以后在镇上借书更方便。
　　青山不爱说话，可看书却很认真，养伤的日子他手里总捧着书。

　　逢场日的集市很热闹，吆喝声，叫卖声，羊肉粉汤沸腾的声音，如浪嘈杂，不绝于耳。
　　容萸喜欢热闹，一手牵着牛绳，一边四下观望，看得津津有味。

　　牛车缓行，在到城门口时，便见前方乌泱泱堵着大群人，腰上别刀的官差过来，让众人在道旁等候，不许再往前通行。
　　百姓抱怨不迭，他们大多是周边村镇做买卖的，来县里买些货物带回村镇去贩卖。城门口不让通行，等他们回去都什么时候了。

　　官差凶神恶煞，不好讲情面，有人想跟他们理论，被抓着衣襟重重推搡在地，货物洒得到处。
　　众人惹不起贵人，纷纷往路旁站，牛马驴子各种牲口也被驱使到道旁。
　　容萸怕人多碰着青山的伤处，将牛车赶到人群后的一块空地停下。

　　她刚刚停住，城里官道上，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马蹄踏地如雷，气势凶悍，响彻天地，似在草原上驰骋一般。
　　垂目看书的闻人翎不禁抬眸，看到那些马奔驰的仪态，他就可以断定：这些马是骑军营里那些能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

　　骑军营的人到了这里。
　　那么，周行义或许此时也在城中。

　　那些马跑得飞快，为首的侍从见路口拥堵着人，完全没有放慢的意思，竟然不管不顾，直接冲撞上去。
　　夹杂着恐惧的惨叫，几个人被卷到马蹄下，被拖行丈余远。周遭的人避让不及，你踩我踏，街边登时呼嚎声一片。

　　“这是京城来的钦差，捉拿北地逃兵的！”空地边有人眺望城门口的惨状，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对众人说，“身负皇命，踩死个人不算什么。幸好我们躲得远，要不然跟他们一个下场。”
　　上京来的钦差最近在城里杀了很多人，众人不敢议论，摇头叹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就算被踩死也无伤大雅，真要去追究，说不定还会扣下个妨碍公差的罪名，连累家人。

　　身边的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那队人马，惊呼道：“你们看，那位就是上京来的钦差，没想到这么年轻手段却这么毒辣。”
　　闻人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毛色发亮、壮硕结实的马背上男子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看到城门口的闹剧，他微蹙起眉，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地上□□的伤员。
　　炫目的日光落在他脸上。

　　如路人说言，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闻人翎不禁抬首，湛蓝碧空里，白鹤展翅而飞，恰如当初春雨后塞外的朗朗晴天。
　　少年横枪挡在他的面前，身后是北魏的千军万马。

　　“兄长，子义愿永随兄长，为你开辟前锋。”
　　少年掷地之诺，犹在耳侧。

　　看到周行义，闻人翎就想起空远辽阔的塞外，怎么也看不到头的雪原，绵延逶迤的山脉，一重接着一重，昏天黑地的大雪包裹了他所有的记忆。
　　他在那片土地上倾洒了无数血汗。

　　最终他离开时，只有无数百姓的诅咒、谩骂和怨恨夹道相送。
　　“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兄长。”周行义俯身，为他捡去覆盖在他头上的烂菜叶，不由分说，擦去他面上的唾沫，“别怪我，你活着，周行义永远都是闻人翎的弟弟，你死了，周行义才是周行义。”
　　他抬头，透过苍凉的囚车缝隙，他看到外面大雪纷飞，天地肃然一白。

　　“青山？”
　　容萸看清了城门口令人气愤的一幕，见那队人马一骑绝尘而去，才转过脸，却见身边的人身形很是单薄，树荫下日光浅薄，他在大树的阴影里发呆似的盯着一处。
　　“你在看什么？”

　　容萸随他目光看去，街上只有哄闹的人群。

　　“容萸。”闻人翎忽然唤她，嗓音很轻，声线沙哑低沉。
　　容萸转头，小巧的下巴轻抬，目光挪回他的脸上：“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人翎摇头，放下手里的书卷，向她摊开手心，道：“可否借我五文钱？”

　　容萸听见了，眨了眨眼，拉开荷包，数了五枚铜钱递过去：“你要钱做什么？”
　　他逆着光，容萸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到他侧过身，对站在路旁的男人招呼了声：“老伯，给我一串糖葫芦。”
　　容萸下意识抬眼，立时看向道旁。

　　卖糖葫芦的老人佝偻着身躯被挤在角落里，抱在怀里的草垛上还挂着零星几根糖葫芦。
　　听到闻人翎的声音，老伯从草架取下一支糖葫芦递给坐在车上的闻人翎，又从他掌中取过铜钱，道谢。

　　容萸坐在车头，忽然有只手将葫芦棍塞到她手中，“给你。”
　　容萸垂眼，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她有片刻的怔忡。
　　“说好的有钱了请你吃，虽是借的你的钱，但我定会还你。”闻人翎抬眸，眼睛漆黑，眉宇间天然透着冷淡。

　　容萸捧着那串糖葫芦，轻声道：“谢谢。”
　　顿了顿，她又说：“这次你节省了很多钱，不用还我了。”
　　闻人翎垂着眼，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许久没吃，容萸早就忘了糖葫芦的味道。阿娘去世之后，她吃饭都艰难，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更是早就习惯，只有最近几年吃饱了饭，才会有闲暇去思念阿娘。
　　手中的糖葫芦，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容萸低头张嘴咬了一口。

　　入口的是脆甜，糖衣被咬破，便是山楂果的酸。
　　很美好的味道。
　　闻人翎静默地看着她吃东西，她吃得很慢，小口小口的，像只悠闲自得的猫，并不急色，慢条斯理享受着来之不易的美味。

　　“好吃吗？”闻人翎撞上她的目光，问。
　　“嗯。”容萸轻笑，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更像小猫了。
　　明明她更像福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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